祝勇《故宮六百年》:我試圖用文字築起一座城

2020-06-24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祝勇《故宮六百年》:我試圖用文字築起一座城

《故宮六百年》自序(節選)

文 | 祝勇

對紫禁城,我總會湧起一種言說的衝動。宏偉的事物總是讓我們心潮澎湃,無論自然的,還是人工的。但紫禁城又太龐大,一個人的生命丟進去,轉眼就沒了蹤影,我必須穿越層層疊疊的史料,才有可能把它找回來。那些密密實實的歲月,最終變成了隻言片語,甚至,連一個字也沒留下。她的每一個飽滿的日子,她的歡笑和淚水,全都消失了,被一陣陣風、一重重雨掃蕩乾淨了,就像一個俠客,身形被黑夜隱匿,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

在紫禁城,生命的參照系太大,一個人置身其中,就像宮殿里的一粒沙,不值一提。即使乾隆這位中國歷史上最長壽的皇帝,坐擁中國歷史上第二大帝國(版圖僅次於元朝),在這深宮,依然會感到茫然無措。他也一定會像一個哲學家一樣自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因為這幾個問題,是內植於一個人的生命中的,在浩大的宮殿里,更容易被喚醒。總之,作為一座建築,紫禁城顯然是太過龐大了,書上說,紫禁城是中國明清兩代的皇宮,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的古代宮殿建築群,同時也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木結構建築群,但在我看來,它的功能已經不限於皇帝工作和居住。一個人,對空間的需求不是無限的。巨大的空間,給人的生活帶來的不是便利,而是困難。清朝皇帝乾隆,在紫禁城裡一再大興土木,是紫禁城建築史中至關重要的角色,但他最愛的,還是八平方米的三希堂。他為自己退休建造了宏偉的寧壽宮(紫禁城裡唯一的太上皇宮),但他退休後還是住在養心殿,挨著他的三希堂。

養心殿後殿西暖閣內景,牆上懸掛著「九九消寒圖」

所以說,紫禁城不只是用來住的,更是用來嚇唬人的,如漢代丞相蕭何所說,「非壯麗無以重威」,以至於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後,每當我面對她,依然會感到心驚膽戰。這些建築氣勢壯闊、複雜深邃。在日本設計師原研哉看來,對複雜與宏大的追求是人類文明史上不可迴避的階段,以至於「現存的人類文化遺產都是複雜的」,而不是簡約、低調的。因為在生產力相對落後的階段,只有複雜宏大的工程(比如中國的青銅器、長城、紫禁城),才能顯示出統治者的能力與力量,也才能有效地整合族群與國家。原研哉說:「如果中央君臨天下的霸者沒有具備強而有力的統率力的話,因著力量不足,將會被擁有更強力量的競爭者取而代之,也會被其他兵強馬壯的集團所吸收。」而這些「超級工程」的出現,「就是為了讓敵人看了心生畏懼感,於是如此豪壯、絢爛,甚至怪奇的樣貌才會應運而生。」

偉大的建築都有實用性,但它們在本質上是超越實用的。就像艾菲爾鐵塔,幾乎沒有什麼實用性,以至於在法國為紀念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建造它的時候,這一設計方案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包括小仲馬、莫泊桑在內的作家、畫家、雕塑家、建築師,趕在巴黎的天際線受到損毀之前聯名上書,表達他們「強烈的、憤怒的抗議」,稱「連商業化的美國都不想要的艾菲爾鐵塔,無疑將成為巴黎之恥」。羅蘭·巴特寫《艾菲爾鐵塔》,是從莫泊桑常在艾菲爾鐵塔上吃午飯開始的。這不是因為艾菲爾鐵塔上的午餐好吃,而是因為那裡是巴黎唯一看不到艾菲爾鐵塔的地方。在他們眼裡,艾菲爾鐵塔不僅醜陋,代表著庸俗的工業趣味,而且無用——連塔頂餐廳的菜肴都不那麼好吃。古斯塔夫·艾菲爾為了使它的設計更有合理性,曾給它賦予了若干實用功能,比如空氣動力測量、材料耐力研究、無線電研究等,但對具有深厚審美傳統的巴黎人而言,這樣的辯護太過無力。但幾十年後,劇情卻發生了神奇的反轉,艾菲爾鐵塔不僅已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而且成了巴黎最重要的地標建築,它每年的遊客量比羅浮宮還多。與羅浮宮比起來,艾菲爾鐵塔無疑是一座空洞的紀念碑,裡面什麼都沒有,但它有高度(1929年紐約克萊斯勒大廈建成以前,它一直是世界建築的最高峰),有其他建築無法企及的體量,僅憑這些,就使它成為一個符號,罩在巴黎的上空去。就像紫禁城,她的象徵性,是通過她不近人情的宏大來實現的。

紫禁城的宏大,不僅使營造變得不可思議,連表達都是困難的。這讓我的心底生起來的那股言說衝動,每次都鎩羽而歸。它太大了,它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我們常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講起。其實「二十四史」有頭,也有尾,但紫禁城沒有。紫禁城(故宮博物院)里收藏的古物遠達新石器時代,甚至比新石器時代還要早,像《紅樓夢》里寫的,「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紫禁城裡藏過一部「二十四史」,那是《四庫全書》中史部的一部分,而三萬多卷的《四庫全書》,又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紫禁城有牆,但紫禁城又是沒有邊際的。我們說什麼,都是掛一漏萬,我們怎麼說,都如瞎子摸象。因此,紫禁城所帶來的那種話語衝動,帶來的只有失語。我的講述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在紫禁城面前,話語是那麼無力。

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廣場上,望著飛檐上面青藍的天空,我總是在想,紫禁城到底是什麼?歷史學家、建築學家給出的所有定義,都不足以解釋它的迷幻與神奇。在我看來,紫禁城是那麼神奇的一個場域,是現實空間,卻又帶有神異色彩。它更像是一隻魔盒、一座迷宮,或者命運交叉的城堡。因為它的內部,人影幢幢,魑魅交疊,有多少故事,在這個空間裡發酵、交織、轉向。紫禁城是不可測的——它的建築空間是可測的,建築學家早已完成了對它的測繪,它的神秘性卻是不可測的,用深不可測、風雲莫測來形容它,在我眼中都比用具體的數字描述它更貼切。它用一個可測的空間,容納了太多不可測的事物,或許,這才是對紫禁城的真正定義。

簡單說,紫禁城就是一座城。它的外圍有城牆,在它的內部,有辦公場所(三大殿、養心殿等),有家屬宿舍(東西六宮等),有宗教設施(梵華樓等),有水利工程(內金水河等),有圖書館(昭仁殿等),有學校(上書房等),有醫院(太醫院等),有工廠(造辦處等),有花園(御花園等),除了沒有市場,紫禁城幾乎包含了一座城的所有要素。但紫禁城裡又是有市場的,紫禁城本身就是一個大市場,忠誠、信仰、仁義、道德,都可以標價出賣。這些交易在這座城裡一刻也未停止,因此,在史書里,我常常聽到各種叫賣聲,這座城的內部成員,個個都是交易高手,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因此這座城,培養了許多商業奇才,比如萬曆皇帝,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企業家兼財迷,為了掙錢,他下令停止民間採礦,所有礦產只能由皇家專營,皇帝因此成為這一壟斷行業的最大老闆,試圖將天下財富集於一身。他賺錢太多,沒地方放,於是下令在養心殿後面挖了一個大大的銀窖,把掙來的銀子統統藏在自己的銀窖里。關於萬曆銀窖里的「存款」總額,歷史學家說法不一。清代康熙皇帝說:「明代萬曆年間於養心殿後窖金二百萬金,我朝大兵至京,流寇(指李自成)聞風而逃,因追兵甚迫,棄之黃河……」

內金水橋

以上是從城市功能上說的。從建築形態來說,這座城裡,宮殿樓台、亭閣軒館、庭院街道一應俱全,因此它具有一座城應有的物質形態。在這個物質空間裡,也容納著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監、文臣、武士、醫生、老師(皇帝及皇子的講官)、廚師、匠人等等,他們在各種建築中生存和相遇,合縱連橫,沆瀣一氣,各種各樣的社會關係應運而生。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城,是物質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個社會,是世界的模型,是整個世界的縮影。

在我看來,紫禁城最根本的特性,在於它是一個生命體,猶如一株老樹,自種子落地那一刻起,它就沒有停止過生長。帝制終結了,但紫禁城沒有死,而且永遠不會死。2018年初秋時節拍攝《上新了·故宮》,我和演員蔡少芬、鄧倫以及劇組其他成員在早上六點到達太和殿,若「穿越」回幾百年前,這正是大朝會的時間,但此時的太和殿前,不見排列成行的品級山(供官員們在廣場列隊的標誌物),也不見銅龜、銅鶴在腹中升起的裊裊的線香,只有攝像機、軌道和搖臂在無聲地運動,只有我們幾人的談話聲,在空闊的廣場上迴蕩。七點半,太和殿廣場上的幾扇大門打開,先是各宮殿的值班員排著進來,緊接著是上班的故宮員工紛紛騎自行車從廣場前經過,有的還在太和殿台基下停下來,看看拍攝的現場。故宮博物院新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紫禁城有自己的「生物鐘」,它的聲與色,在每一分鐘都在發生著變化,讓我這個「老員工」,也感到興奮和驚奇。

太和殿

時間無聲地流過紫禁城,卻在紫禁城中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紫禁城不是一個固體,永恆不變,而是一刻不停地在變,儘管那變化,可能極為細小,就像一個人的額頭生出的皺紋,只有敏感的人才能發現。這些具體的、細小的變化,帶動這座城,處於永不止息的生命律動中。這是紫禁城這件「古物」與其他古物最根本的不同。

2020年,紫禁城迎來建成六百周年,我自然不會沉默。我要寫紫禁城,寫紫禁城裡的十個甲子。只是紫禁城、六百年,無論空間,還是時間,都過於龐大,這個題目把我嚇住,我在心裡盤桓了許多年,遲遲沒有落筆。

2014年,冬日來臨的時候,我終於寫下了第一行字。像一個旅人,整理好了行裝和心情,開始了遠行。由於其中交叉著其他書的寫作,使本書的寫作變得斷斷續續、遲遲疑疑,到2016年,因為我策劃大型紀錄片《紫禁城》的關係,才開始變成一項持續而穩定的工作。但它仍然是一部個人化的著作,與紀錄片無關。唯有個人化,我才能將個人的認知與情感發揮到極致。

寫作本書,前後用了將近五年,但集中寫作的時間,我用了三年多,我驚奇地發現,這個時間幾乎與當年集中建造紫禁城的時間一致。也就是說,我的寫作速度,是與營建紫禁城的速度一致的,這讓我對這座城的建造,有了一種更真切的體驗。我還發現,寫紫禁城與建紫禁城在有些地方極為相似,它需要耐心,需要經驗,更需要時間。紫禁城是一塊磚一塊磚、一根木一根木搭建起來的,日久天長,它的輪廓才在地平線上顯現出來,寫作也是一樣,日子久了,作品才眉目清晰、結構健全。不同的是,建故宮的材料是木,是石,寫故宮的材料是文字,最多還要算上一些標點符號。我試圖用文字築起一座城,一如北島在散文集《城門開》的自序中寫下的第一句話:「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

《當代》40年紀念專輯2019年6期曾載祝勇《故宮六百年》

關於作者

祝勇,作家、紀錄片導演、藝術學博士。現任故宮博物院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

代表作有《故宮的古物之美》《故宮的隱秘角落》《在故宮尋找蘇東坡》《舊宮殿》《血朝廷》等。

任《辛亥》《歷史的拐點》《蘇東坡》等大型紀錄片總撰稿,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演。

故宮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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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以紫禁城建築的空間次序橫坐標,以紫禁城歷史的時間次序為縱坐標,立體、全景式地反映紫禁城的歷史與文化內涵,通過對紫禁城六百年歷史的回顧,揭示定都北京的歷史意義,展現中華文明在宮殿建築、園林、繪畫、讀書藏書等各個方面的巨大成就。

作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研究者,祝勇近年來持續書寫著故宮的典故與傳奇,或借物詠懷,或憑卷追思,從獨特角度展示了一個豐富深邃的古典中國。《故宮六百年》更可以視為他此類作品的集大成者,有系統有條理地講述了故宮的方方面面,似水流年,小處生動,大處磅礴,充滿了一個文人與學人對於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在故宮(紫禁城),絕大部分建築空間都容納了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歷史風雲,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飲,面對每一個建築空間,我也只能選取了一個時間的片段(當然是我認為重要的片段),讓這些時間的碎片,依附在不同的空間上,銜接成一幅較為完整的歷史拼圖。這樣,當大家跟隨著我的文字,走完了故宮的主要區域,從神武門出來,我們也不知不覺地,完成了對故宮六百年歷史的回望與重溫。

——祝勇

本期微信編輯:秦雪瑩

文中插圖來自《故宮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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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lGIs5nIBd4Bm1__YnkS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