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Allan Balisi
您的枕邊書會經常變化嗎?
畢飛宇:我在年輕的時候枕邊書經常變,中年之後,變化的頻率就慢了。實際上枕邊書的功能也變了,它成了一種特殊的閱讀,帶有自我獎勵的性質,就是臨睡之前讓自己舒緩一下。年過半百之後,我發現我的枕邊書又有了新功能,主要是培養睡意。假如我的床邊有一個錄像設備,俏皮一點說,我相信我讀枕邊書的畫面和電影上的死亡也差不多,先是閱讀,最多半個小時,眼皮子就耷拉下去了,掙扎幾下,然後,手一松,一本書從我的手上滑落下去了。
它們通常是哪些?這些書為什麼會成為您的枕邊書?
畢飛宇:二十多歲的時候肯定是文學作品居多,尤其是冬天。那個時候沒有空調,我很喜歡半躺在被窩裡頭讀書,非常舒服。讀小說我還是有點經驗的,故事性太強的書我不會放在床上,那相當危險,為了追情節,搞不好一夜就沒了。有一年的冬天我開始讀功夫小說,一讀就是一夜,這很糟糕。後來我就變聰明了,選擇一些閱讀難度比較大的哲學類,之所以選擇哲學類,是因為我有了一個發現,讀哲學書你很難堅持太久。這是四十歲左右。
再後來我就有點迷戀人物傳記了,尤其是和科學沾點邊的那種,許多東西都不在我的知識範圍之內,它足以讓人好奇,也不至於過於興奮。我最愛的一本人物傳記是《愛因斯坦傳》,它有一個特點,介於讀得懂和讀不懂之間,我個人比較偏愛這一類的枕邊書。它們不是專業書,但是,帶有艱澀的專業性質,你似懂非懂的,同時也不用考試,沒有壓力,這個就比較有意思。這一層意思很難表達,為了說清楚,我還是舉例子吧——它和我個人的童年經驗比較吻合。我在童年時代經常站在河邊,幻想著自己能夠跳過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跳過去,也沒有嘗試過,可是,幻覺始終在,總覺得將來可以。我就那樣站在河邊,一站就是老半天。我想我已經表達清楚了。
能否具體談談,您眼下所讀的枕邊書的感受?
畢飛宇: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有點憂傷的話題,從2016年3月開始,我的枕邊就不再有書了,我已經徹底告別了枕邊書。我做了一次腰椎間盤手術,謝天謝地,手術很成功。但是醫生警告我,我再也不能半躺在床上看書了,那個姿勢對椎間盤的壓力是巨大的,尤其在席夢思上。我必須聽醫生的話,不聽也不行啊,如果我不聽,第二天就會有報應,腰部的反應特別地大。在枕邊讀書是我幾十年的習慣,一下子沒有了,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我都需要適應。理論上說我是可以看手機的,但是,這不一樣,很不一樣。一說起這個我就十分心疼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手不釋卷的人,讀了一輩子的書,後來眼睛不行了,做完了手術就告別了閱讀。
這些枕邊書給您帶來什麼?
畢飛宇:我覺得沒有給我帶來什麼,誠實地說,我躺在床上看枕邊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企圖,求知啊或者尋求慰藉什麼的,都沒有,就是一個習慣而已。我是一個寫作的人,習慣於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內部,閱讀有一個很大的作用,可以幫助我把所有的注意力拉到外面來,這個轉換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尤其是睡眠。如果一定要回答枕邊書對我的作用,那就是讓我安靜下來。
哪一本書對您有較大影響?
畢飛宇:卡爾維諾《為什麼要讀經典》。這是一本好書,我給許多人推薦過。讀完了之後我意猶未盡,又把帕慕克的《哈佛講稿》給翻了出來。這兩本書我差不多是一前一後讀的,它們的本質其實一個樣: 寫小說的人講小說。比較下來,卡爾維諾更適合我的口味,他讀得特別好,很具體。老實說,講小說講得更好的人一定是批評家,他們宏觀,有大視野,史學素養和邏輯能力都是寫小說的人沒法比的。但是他們也有一些遺憾,面對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們很難感同身受。其實我對作家的講稿沒什麼興趣,我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去做講座了,要是整理起來,估計能出一堆書,可我覺得沒什麼價值,都是口水罷了。是卡爾維諾改變了我對這一類作品的看法,也讓我看到了這一類作品的價值,這個影響是實打實的,要不然我也不會整理和出版《小說課》。
有什麼書曾激發您的寫作慾望嗎?
畢飛宇:這個有的,年輕的時候尤其是這樣,讀著讀著,突然被人家掀開了天窗,產生了動手的慾望,這本來就是小說家的一個常態。當然,這個路徑通常都是間接的,一般說來並不具體。在我的寫作歷史上,因為閱讀直接導致了某個作品的誕生,只發生過一次,我以前好像已經說過了,那就是閱讀《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導致了《地球上的王家莊》的寫作。《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是李敬澤的舊作,大概是世紀初出版的,讀者並不多,這本美輪美奐的「小冊子」曾經是我的枕邊書。多年之後,它改版了,書名也換了,叫《青鳥故事集》,一再版就成了爆款。細心的讀者可以去翻翻,《青鳥故事集》里有一句話,說:「古羅馬人的地理是想像力的地理。」這句話就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現代版和國際版。這句話刺激了我,「我的地理」憑什麼就不是「想像力的地理」呢?《地球上的王家莊》就這麼來的。這個小說我可能只用了幾個小時就寫完了,具體的寫作細節我可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估計是太快了、太順了,幾乎就是一個空白。對了,《青鳥故事集》裡頭還有一句話,也很神,我也很想寫個短篇。現在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您最理想的閱讀體驗是怎樣的?
畢飛宇:我想這樣說,讀枕邊書的心理有時候是比較幽暗的,它的體驗非常地獨特。我記得周作人寫過一篇文章,大概是在《雨天的書》裡頭說的,他說,生病的時候最適合讀線裝書。我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沒有讀線裝書的經歷,可是,有一年,一個朋友送了我一套線裝的《紅樓夢》,天藍色的封面,又大又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在家和尚了。我也沒病——這話聽起來有點彆扭哈,我也沒病,卻嘗試著去尋找病中拿起線裝書的感覺,老實說,味道好極了,周作人說得對,線裝書輕,手腕子一點也不費力,字體也很大,剎那之間我就有了很冬烘和很腐朽的快感。這種體驗相當地蠱惑,總覺得自己的上一輩子是一個紈絝子弟,雪夜閉戶、紅袖添香什麼的。我想說,對中國人來說,腐朽的舊文人氣息確實很迷幻,是根性的東西,一不小心你就能把你罩住。我很警惕這個東西,絕不放縱自己。那套線裝的《紅樓夢》只在我的枕邊滯留了個把星期,我就把它撤了。這東西不能玩,我不能讓自己變成那樣的舊式文人,我的閱讀體驗告訴我,舊文人的趣味是很可怕的。
您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反覆重讀的書有哪些?
畢飛宇:是的,我是那種喜歡回頭閱讀的人,我就是迷信經典。至於怎麼回頭,許多時候也不取決於我,反而取決於外部的環境。某種程度上說,閱讀只是代償,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比較好的方法就是回過頭去閱讀經典。從春節到現在,我挑了幾本魯迅,對我來說,他一直活著,從未遠去;我找來了《神曲》,除了嚇唬我自己,作用似乎也不大;每天讀幾首《詩經》,我真心覺得《國風》實在是不可思議;《紅樓夢》我好幾年沒碰了,此時此刻,我就覺得《紅樓夢》十分無聊;我對卡夫卡的評價一直不高,就在上個月,我重溫了《變形記》,我突然發現我是有可能喜歡他的,我們都有可能流出那些「咖啡色的血液」。
所有您見過的作家中,對誰的印象最深?
畢飛宇:美國詩人施耐德。那是十多年前了,在香港,很小的範圍,就四五個人。他可能是我見過的最有視覺魅力的一個男人了,他的身上具有不可思議的靜。實際上,整整一個晚上,我都不知道他是施耐德,因為他們都在用英語閒聊,只有我一個配了翻譯。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我突然犯過想來了,那個老頭怎麼那麼熟悉東方文化的呢?不會是施耐德吧?我就打電話,一問,Snyder果然就是施耐德。我特別地遺憾。其實事先也介紹了的,是我的英語反應遲鈍,我把Snyder聽成了納艾德。
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已故的,您希望是誰?您希望從這位作家那裡知道什麼?
畢飛宇:茨維塔耶娃,這個沒有疑問。我承認她很吸引我,我甚至願意承認我很愛她。事實上,這個茨維塔耶娃也許並不存在,是我從詩歌、相片和人物生平當中臆想出來的一個女人。我不想從她那裡知道什麼,相處就可以,處不來也沒關係。我很想為她烤一片麵包,看著她吃下去。
如果允許您帶三本書去一個無人島,哪三本?
畢飛宇:我會帶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別的書我都不會帶。我會每天翻翻字典,保證我的語言能力就可以了,其他的我都不要。在無人島上,我寧願選擇動物的生活,我會嘗試著和動物們交流。我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蘇格拉底和孔夫子是幫不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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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孫蒔麥
*本文原發於《中華讀書報》,主持人宋莊
經授權轉載
《小說課》|畢飛宇|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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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小說家的眼光談小說,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讀!
本書輯錄了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與學生談小說的講稿。畢飛宇所談論的小說皆為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齋志異》《水滸傳》《紅樓夢》,也有海明威、奈保爾、哈代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身為小說家的作者有意識地避免了學院派的讀法,而是用極具代入感的語調向讀者傳達每一部小說的魅力。
《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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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寫作經,讀者的文學課
這是小說家畢飛宇與批評家張莉一次極具激揚的文學對談,他們從畢飛宇的童年開始談起,從閱讀到寫作、從小說到電影,既是讀者又是文字的試驗者,在真實與虛構的疆域裡,真誠、熱情地探索小說之道。如果你正想成為一位小說家,那麼你會學習到一位小說家是如何勤奮地實踐,有目的地規劃,尋找屬於自己的寫作方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Xv-ivnIBnkjnB-0zvlL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