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 | 用局部和細節,抵抗一場人類的悲劇

2020-07-22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蘇東坡 | 用局部和細節,抵抗一場人類的悲劇

讓匆忙變得緩慢

文 | 張煒

來源 | 《斑斕志》

蘇東坡常常苦惱於無法長時間經營一間居所、一項事業,不得不努力地適應馬不停蹄的生活,從長計議。他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 在匆匆行旅中停留下來,以便有所領略,得以喘息

這也是 讓生活的褶皺得以伸理的一種方法,讓匆忙變得緩慢。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他由黃州去汝州赴任的過程, 不長的一段旅途竟然走了將近一年,這有點不可思議。他一邊行走一邊訪問山水和友人,倒也適意。這在他來說其實是常有的情形,已經成為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行進節奏。這在今天的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既過於拖沓又為規矩所不允。

除去其他不論,現代人對如此緩慢的行旅是不能忍受的,有了快船、飛機和高鐵之後,我們對速度的焦慮不是減輕,而是愈來愈重。如果從甲地到乙地超過了五六個小時,對人的耐心就是一場考驗,這不僅是對軀體的折磨,還有內心的煩躁。今天的人恨不得發明一種魔法,把兩地之間的所有實在都抽個乾淨,讓其變為真空,然後可以心到身到。好像一切真實的存在與過程都是多餘的,只有起點與終點對接的那一瞬才有意義,才和生活發生關係。有時候我們真的喜歡和依賴虛擬,用它取代真實和混淆真實。除了組團參加所謂的旅遊,我們對於大自然、對於瑰麗的山水,基本上是無所謂的,無視其存在。

那些能夠 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這種自然屬性並不屬於現代人。在一個數字和光纖時代,我們正在讓匆忙變得更加匆忙,而且還要一再地提速。人類經過千百年的進化和演變,關於緩慢的享受以及需求已經消失,好像所謂的進步只意味著提速,再無其他。

今天,還有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們還將不斷地加速。數字時代的速度、光的速度、光纖傳輸的速度,一切遠未滿足,還需要更快。我們節省了大量時間,卻也由此而浪費了更多的時間,因為 生活中的各種繁瑣正在加速圍攏,迅速地將人淹沒。我們發現自己正在陷入信息的滅頂之災,不得不發出呼喚:讓我們慢下來、再慢下來。

放慢步履,求得喘息,已成為心底的呼喚。這是生命的覺醒。可惜人類既已上路,就要跟隨速度,誰都無法置身事外。我們在不斷提速中安身立命,已經是身不由己。按照天體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狹義相對論」的說法,速度會使時空改變,這種深奧晦澀的學說到底在講什麼,大多數人當然是隔膜的。我們只不過憑感受知道,現代人的「一天」是那樣短促,「一年」就像三四個月。可是我們用來計量時間的工具即鐘錶卻一直未變,刻度依舊,分秒不差。原來速度對時間與空間的作用,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所能察覺的,就連最現代的計量工具也無能為力。我們使用的只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上蒼的。

蘇東坡當年這樣對待速度: 放大局部和細節,以抵抗時空的變形和扭曲。原來速度的提升從北宋甚至更早就發生了,它一直是這樣。宇宙間、冥冥中,一直都在做這種提速的奇怪遊戲,將人類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們對於速度的焦渴是十分怪異的,它正好暗合了神秘的旨意。我們在默許中不停地追趕、喘息,卻以這種提升速度的技能為榮。實際上我們投入的是一個被速度改變的時空,是一場人類的悲劇。 抵抗這悲劇的,好像自古以來就有一個絕妙的方法,即詩人蘇東坡的方法。這是他以自己過人的聰慧、於悲苦的逼迫中曉悟和發明的,是對我們現代人的重要貢獻之一

因為命運讓他一生都處在急急奔赴的途中,不得安歇,不得休養生息。他一生幾乎沒有一個稍長一點的居住地,自離開家鄉故土的那一天,就變成了一隻「不系之舟」。舟的那一端看起來由朝廷牽拉,實際上是一隻更神秘的手在揪緊。

當命運之舟在人生的茫海上飄遊,在無方向無始終的徘徊中輾轉,蘇東坡最初誤以為自己是一隻少有束縛的閒蕩之舟。這是一種誤解。在偶然的時刻,在被強力調轉方向的時候,詩人才知道自己是一場妄測。 他極端執拗,渴望自由,希望至少能夠稍稍耽擱一下,以獲得一點點所謂的慢生活。蘇東坡甚至研究養生,還在下半生繼續父親蘇洵中斷的工作,開始了「三大著述」。他千方百計地讓這隻急速旋轉的小舟稍稍停留。他對局部和細節的興趣越來越濃烈,而且心力專注,行動快捷,每到一地或細細考察,或趕緊做事。比如他任登州太守不過區區五日,加上耽擱也不過半月左右,竟然一口氣做了那麼多大事,還一飽眼福,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海市蜃樓」。

在倒霉的黃州,他多次遊蕩於寺院。定惠院東邊的小山上有一株特別繁茂的海棠,每年海棠盛開的時候,他必要攜客置酒到此暢飲,曾經五醉其下。在這段日子裡,作為一名被管制的官吏,基本上沒有什麼政事,好像極為無聊寂寞。但由於沒有公事纏身,又可以活出另一種自在、充實和飽滿。

他飽賞自然風光,在夜晚也興致不減。「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高談破巨浪,飛屨輕重阜。去人曾幾何,絕壁寒溪吼。」(《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也就在這期間,他划船江上,夜遊赤壁,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前後《赤壁賦》。 這樣的不幸落寂之期,我們卻能看到一個興致勃勃的人,一個詩興大發的人。這種情形詩人一直保持到最後,哪怕是暮年流放嶺南,也依然如此。「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慈湖夾阻風五首·二》)

我們可以想像遙遠的北宋,在催促和脅迫之下,蘇東坡這樣一個戴罪之身究竟如何應對。他在冷寂的時候仍然被監視和管轄,許多時候擁有的自由實在不多,可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從容一些,享受時光。蘇東坡 用非常具體的欣悅與之抵抗,一壺酒、一塊餅、幾個黃柑、數枝梅花、一座山、一個村落、一位訪友,甚至是一條狗、一個生靈,都會打破寂寥和禁錮。他發現 時間可以在某些物體上凝固,變得寬裕和慷慨。就這樣,他才沒有成為一個悲悲戚戚的生命,沒有在黑暗中窒息。

世俗人生往往變為一場追逐:身體向前急趕,身後緊隨威逼,就在這前後夾擊和圍追堵截中直到終了。我們能夠抓住的似乎不是時間,而是飄動搖盪的某種顆粒。如果時間是水流,那麼這當中會有一些硬屑,可以被我們過濾和抓住。如果讓自己停下來,「前方」會像我們一樣佇立;我們向前,它也向前;當我們回視「後方」,發現它也會停下來。也就在這個時刻、這樣的間隙,旅人才獲得短暫的喘息。

時光的水流下面有卵石,有藻類,有歡騰的生命。它們在嬉戲,在尋覓自己的愉悅。

如果要挑選一位最受現代人關注的古代文學家,也許非蘇東坡莫屬。作為中華奇人,從享受尊榮到跌落谷底,人生奇崛陡峭,千年熱議不絕。

張煒以十數年深研之功,兼詩學、寫作學、文學批評、作品鑑賞、歷史鉤沉及社會思潮溯源之綜合探究,力避俗見直面文本,每言必得鑿實,質樸求真,還詩性與生存實境,直抵人性深處。全書分七章並一百二十餘題,每題必有獨見,每見必得服人,呈顯出獨有的思想深度與文章才情。

蘇東坡以華采越千年,張煒以神思共嬋娟,為網絡時代的蘇學愛好者再擺一道精神盛宴。

千年以來,人們是如此地喜愛蘇東坡,其機智詼諧、樂觀通達、多才多藝和品咂生活的高超本領,令無數人心曠神怡。北宋大文人的詩酒風流在今天這個物質主義時代釋放出了更大的魅力,這與其他中國古典詩人相比差異明顯:不僅沒有因為高古而造成疏遠和隔膜,反而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本書將蘇東坡豐富曲折的一生分成了七個相對獨立的單元。循詩人的生命軌跡尋覓,阡陌縱橫迂迴逶迤,好像跟定了一個全新的導遊。從「不自覺的強勢」「真偽自由書」「一生刑賞」到「從嬌客到棄石」「煎耗養頹」「直擊淪落客」「異人三視」,最後再到「不可套語解東坡」「走不出的迷宮」,近一百三十個標題,每題都緊扣獨思,撥動心弦。

——濂旭

儘管蘇東坡命運多舛,坎坷無盡,從高巔滑下深谷,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失敗者。他是作為一個頑強抗爭、百折不撓的形象,屹立在歷史塵煙之中。他以區區六十餘年的生命,創立萬卷詩章、三州功業,更有功業之外的累累碩果。

——張 煒

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

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作品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羅、意、越、波等數十種文字。

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等21部;詩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讀詩經》等多部。作品獲優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傑出作家獎等。

近作《尋找魚王》《獨藥師》《艾約堡秘史》《我的原野盛宴》等書獲多種獎項。

張煒全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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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研十數載 蘇東坡風雨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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