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常去東單閒逛,一是離家近,另一個是有大華電影院、紅星電影院和兒童電影院勾著,一來二去成了「熟地兒」。去東單走西總布胡同,胡同幽靜綿長,24路汽車從這兒經過,卻也不覺噪亂,出了西總布西口,就是東單了。去米市大街的紅星電影院走無量大人胡同,胡同有蔥蘢的古槐,硃紅色的大門鱗次櫛比,虛掩的小門裡有童話般的建築,胡同沒有喧囂嘈雜,永遠安靜平和。米市大街早已不復存在,重新規劃街道名稱時被東單北大街覆蓋,但包括車站站名和商鋪以及人們口語卻依然沿用著消失了的「米市大街」。
紅星電影院在金魚胡同東口南側,大華電影院在西總布胡同西口和外交部街西口之間,兒童電影院在東長安街北側輔路上,每年寒暑假期間,我們會在紅星、大華和兒童三個電影院買預售的學生票攢著,然後趕場是的往返其間。
去紅星電影院穿過無量大人胡同,胡同西口南面是麗源理髮店,北面是米市大街副食店。副食店是穿堂門,我們經常從胡同里的南門進,米市大街的西門出,副食店比南小街的「二店」(第二副食店)大許多,但小於東單菜市場,它斜對面是紅星電影院。
紅星電影院是棟漂亮的三層紅色歐式建築,由原來的北京基督教青年會禮堂改建,1938年時叫做芮克電影院,1947年改為北洋電影院,1949年開始紅星電影院的歷史,1960年以後成為專門放映新聞紀錄片的紅星新聞電影院,但也不斷上演故事片。紅星電影院高台階,進門是過道,左邊是休息室,右邊是通往二樓的木樓梯。我們入場早,在椅子上翻來覆去換座位,經常踩翻座椅翻板,腳卡在縫裡拔不出來。電影散場走北側露天樓梯。露天樓梯在金魚胡同圍牆內的狹長小院內,前後各有一個小門,雖然擁擠,但不會影響下一場觀眾由正門入場。
電影院正對的馬路東側有個修理皮鞋的小店,玻璃窗外有半截護欄,大孩子們有的不在影院門口扎堆兒,靠在護欄上聊天,即將開演時才過馬路,表現很從容。修鞋小店南鄰慶豐乳品店,乳品店裡賣酸奶和乳製品點心,我們叫它「奶館兒」。幾十年前,北京少有霓虹燈,而小小的奶館兒門上卻霓虹燈高懸,看晚場電影出來,便可以看到一頭白色奶牛往下面碗里沒完沒了滴牛奶,經常駐足看上一會兒。酸奶不是隨時喝得起的,攢足了,也有解饞的時候。酸奶容器是白色瓷瓶,瓶口包裝紙用紅色猴皮筋繃著,我們小心地撕去瓶口紙,猴皮筋套在手腕上留著送給女孩子跳皮筋,喝酸奶的綠色搪瓷勺幾乎全部崩了瓷兒露出黑鐵,我們小心翼翼地小口抿著酸奶,享受著它帶來的味覺反應,最後還要用勺子拚命刮哧瓶子,發出刺激耳神經的怪聲,最後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奶館兒旁的寶泉堂浴池是老字號,屬於中檔消費水平,雖然不及王府井的清華園浴池,但比普通淋浴高級很多,不但有池子泡澡,還有床鋪提供休息。進寶泉堂首先是理髮部,往裡走分男女部浴池。小時候洗澡一般去離家較近的東總布胡同西口的「斗母宮」洗淋浴,大點後便和同學結伴寶泉堂。第一次洗「池塘」挺拘束,洗完也沒好意思多躺,後來習慣了,偶爾還打個盹兒,趕上人多沒鋪位時,要麼不洗要麼「脫筐」。有了寶泉堂的經驗,便不再涉足「斗母宮」了。
紅星電影院旁是基督教青年會大樓,大樓旁的鐵柵欄門裡是東城區少年業餘體校,電影院的半地下室是桌球訓練場,路過那經常聽到噼里啪啦的打球聲。時值莊則棟獲得世界冠軍,全國掀起桌球熱,能夠入選體校是有榮譽感的,令我們無比羨慕。
少年體校南面不遠是上海小吃店,對開玻璃門兩側是高大明亮的玻璃窗,窗子下部有類似「美人靠」的圓鐵護欄。建國初期實行上海支援北京的政策,一批上海行業搬到北京,我知道的有王府井的藍天服裝店、中國照相館、普蘭德洗染店,金魚胡同的四聯理髮店和南小街八大人胡同的金星鋼筆廠。據說上海小吃店是為解決來京上海人生活不便而開的,後來反招來北京人青睞,現在提起上海小吃店的小籠包子,上點歲數的還津津樂道。
從上海小吃店往南,有一家比上海小吃店高級的蓬雲樓飯莊,飯莊開在北方旅館裡面,三面玻璃的門廳伸出建築主體,使得前面的便道稍顯窄了一些。「文革」初期一次路過,驚奇地發現寫食譜的黑板上豁然寫著小米粥和窩頭,如此高級的飯莊賣吃膩了的棒子麵窩頭,著實讓我奇怪了一陣子,後來「破舊立新」的新鮮事層出不窮,也就見怪不怪了。
協和醫院門診部臨著東單北大街,青磚綠瓦的老樓西門在校尉胡同,去王府井回來時穿越協和醫院是件驚心動魄的事,因為醫院太平間在東帥府胡同的後門,經過寂靜幽暗的老樓長廊時屏住呼吸,神經緊張到極點,即便如此,每次結伴路過免不了要驚悚一回,我「落單」時是絕不敢獨闖的。最近一次去協和醫院看病還特意走過一回老路,老樓內的長廊沒有變化,依舊有陰森森的感覺,但外面的變化使我陌生,曾經公眾的街巷居然成為協和醫院「內部使用」,協和醫院的地盤越擴越大,看病卻依然困難重重。
協和醫院對面是大華電影院。大華電影院是民國建築,前身是北京基督教女青年會大堂,後改名為光陸有聲電影院,日本投降後改名大華電影院沿用至今。大華電影院檔次較高,座位是皮製翻座,比紅星電影院的硬板翻座舒服。售票處在室內大廳里,售票廳東南角是檢票口。大華電影院是首映影院,它放映後的片子才輪到其它影院上演,常見送拷貝的騎著永久牌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奔來奔去,發動機震耳欲聾,很遠就能聽到。大華電影院散場和紅星電影院相似,觀眾由北側太平門出場,樓上的走外面的露天樓梯,站在樓梯上可見黑壓壓一片人頭,大家秩序井然地從電影院旁門魚貫而出。到目前為止,隨著紅星、兒童和首都等電影院的消失,「大華」的存留是為老影迷們留下的最後念想。
大華電影院南鄰的德昌厚食品店為電影觀眾提供了方便,經常在此買零食入場。德昌厚是百年老店,因為位臨東單,占據天時地利人和,久盛不衰。德昌厚在西總布胡同西口北邊,南邊是教育書店,和德昌厚一樣,東單北大街的改造沒影響它,至今還在為讀者服務。從東單教育書店往南,印象較為深刻的有新開路糧店、新華書店機關門市部、金山照相館、東單油漆店、東單儲蓄所、東單小吃店、東單日雜商店和東單茶莊。
因為住家離東單和東四較近,北京像樣的特色小吃店我只知道隆福寺和東單兩家,聲名顯赫的西城護國寺小吃因離家較遠從沒去過,而現在遍布京城的卻「護國寺」一家獨大了。東單北大街南口東側的東單小吃店不如隆福寺小吃著名,但小吃品種齊全,絕對正宗。因為小吃店西臨王府井,東邊是北京站,不僅北京人在此品嘗京味小吃,逛王府井或去北京站乘火車的外地客人也樂意選擇好吃不貴的東單小吃。隨著「銀街」擴建,附近居民鍾愛的東單小吃和旁邊的「山貨店」等耳熟能詳的店鋪永遠消失在人們視野。東四的老字號隆福寺小吃受到日漸沒落的東四人民市場的拖累,境況也大不如前了,今年初去美術館看畫展後順便逛隆福寺,發現小吃店已經停業面臨拆遷,著名的「豐年灌腸」也岌岌可危,一些好這口的老北京聞訊而來,蘸著蒜汁調侃「吃的不是灌腸,吃的是歲月」。
由協和醫院往南,店鋪琳琅滿布,大致有東單鐵路售票處、東單照相館、戲劇舞蹈服裝店、東單藥店、同元興呢絨綢布店、理髮店、東單貿易信託商店、東單菜市場水產部、東單菜市場東門、東單食堂。80年代我由外地回到北京,一次閒逛發現東單菜市場東門外還開了一家華宮冷飲店。小時候母親帶我在這一帶買過山東戧面饅頭,印象里戧面饅頭在一座三層青磚樓房底層窗口出售,樓房窄高,頂端是類似眼鏡的兩個半圓,我一直以為曾經是個眼鏡廠,後來聽說樓房原先專事義大利皮鞋製作,一樓是門市,二樓是車間。
東單貿易信託商店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三洋商行」,儘管「三洋」是解放前的字號,但是至今老人回憶起來仍然稱其「三洋」。我曾為「三洋」感到奇怪,以為跟日本的「三洋」有關聯,後來才知道開店老闆姓楊,兄弟三人,三洋還取意「三陽開泰」。建國後商行國營,改叫東單貿易信託商店。文革開始後,祖父的宅院查抄後被沒收,新住戶陸續搬進去,院兒里房間越來越少,祖父成套的紅木家具全部賣到「三洋」,印象最深的是一張小葉紫檀八仙桌一直扔在院子夾道風吹日曬,後來祖母吩咐小叔蹬平板拉到「三洋」5塊錢賣了。
東單菜市場是北京四大菜市場之一,平時買菜和買副食品一般選擇朝內南小街兒的副食店,大宗採購才去朝內菜市場和東單菜市場,因為東單離家近,過年時採購年貨,母親一般選擇東單菜市場。菜市場水產部地總是濕漉漉的,貼著白瓷磚的池子裡的魚撲撲楞楞翻騰。菜市場裡排隊的人挨人,熟人聊著天兒,盤算著買什麼,還得盯著有沒有人加塞兒。買不同的東西要分別排隊,為了快點兒,母親帶我們去是為了占隊,有時隊快到頭兒時,我們著急地大聲喊母親。不排隊時就在賣家禽的地方看熱鬧,雞鴨關在鐵籠子裡,味道很難聞。
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北京,一別十年,回京時成家在西城,工作單位在建國門,每天騎車上班都要經過東單,來去匆匆沒顧著多看兩眼,後來工作調至南郊就很少來東單了,等再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樸實親切繁華熱鬧的模樣。叫「銀街」的新東單,完全破壞了我對東單的印象,但無法破壞我的記憶,時常想起來,還是懷念老東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