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外舊時光(三)

2020-02-17     皇城根胡同串子

長大了些,常被家裡人打發出來買東西,諸如:油鹽醬醋以及少量的米啊,棒子麵啊。最熟悉的是萬和順小鋪,一間面積20多平米的臨街屋裡,瀰漫著油鹽醬醋混雜的氣味。油乎乎的櫃檯隱沒在光線昏暗的里側,幾隻大缸半掀著缸蓋,缸裡邊盛著稀溜的黃醬、褐色的麻醬、深色的醬油、淺黃的米醋……缸蓋上邊的碗里扣著長柄鐵勺、提子、漏斗……

櫃檯上放著老舊的算盤,裹著橡皮膏的原子筆,盤子崩了邊兒的台秤,沾滿雜物液體的抹布。買東西永遠排隊。售貨員手腳不拾閒兒是常態。通常是兩位,繫著人造革的圍裙,非常職業的寫本(副食本,憑本供應:芝麻醬、雞蛋、鹼或蘇打等,食油憑票),打油,打醋,舀黃醬、芝麻醬,用一個裝著燈泡的特製的箱子,逐個照雞蛋,有壞的挑出來,一絲不苟地去稱,收錢,找零。

這個櫃檯後面大概是三個人倒班售貨,那個高個子老頭給人總體的印象是長:禿頂四周留有稀疏的白髮,兩腮塌陷的長臉,粗啞的嗓音,張嘴一說話露出的是長牙,老花鏡總是滑落在鼻子上,用一對發黃的眼珠注視著你發問:「買什麼?」一看到他,我的心裡就發毛。

另一位老頭個子比較矮,禿頭油光可鑑,給人的印象是尖,尖腮,尖聲,賣東西也尖,絕不多給你絲毫。這個地區的老人們總說一句歇後語:「萬和順的夥計——尖子兒(吝嗇)」。我想,說的可能就是他。

還有一位是婦女,準確的說是個老年婦女,圓圓的胖臉上一對眯縫眼兒,個子不高,人很安靜,總在櫃檯和大缸之間來迴轉悠。

排隊感到無聊時,我會把目光移到右首的櫃檯,那裡明亮多了。玻璃櫃檯里陳列著各式清真糕點,酥皮、蜜供、薩其馬、江米條等,誘惑人的眼球和胃口。它們是什麼滋味?一定很好吃。有朝一日掙了錢,一定每一樣都買來品嘗品嘗——真有能力買了,卻不想吃了。倒是時常買些孝敬母親。

那年頭吃水困難,一根公共自來水管供應著幾十戶平房大雜院人家。幾乎家家備有水缸。把半人高的水缸蓄滿,逐漸成了我和弟弟每天的任務。開始是一個水桶串上一根扁擔二人擔水,後來,我能獨自挑水了。從踉踉蹌蹌、晃晃悠悠挑起半桶水,直到自若地擔起一整挑兒。

自來水管龍頭安在街門外的大院中,水管暴露部分用磚砌起保護層,裡面填滿鋸末,以防冬季凍裂,方形的磚跺外面只露一個圓輪開關的水龍頭。直徑寸許的水管,要滿足胡同內幾十戶幾百人的生活用水,取水處熱鬧的情形可想而知,洗衣服、淘米洗菜的、洗頭、漱口的、刷鍋、洗碗的,盆兒接,桶盛,人跟走馬燈似的,絡繹不絕,有時不得不排隊等候。

冬天,水龍頭凍得帶著白霜,如果哪個小孩犯傻,伏在水管上喝水,嘴唇會被冰冷的鐵質水龍頭粘住,粘下一層皮,流出血,疼得掉眼淚。

另一處不得不說的地方,就是公共廁所。要想方便必須到后街的公共廁所。廁所旁一株有了年頭的臭椿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樹身光潔挺拔,長在地勢略高處。兒時常在這裡玩耍,樹上有神秘的漂亮甲蟲,紅色脊背上布滿黑色斑點,逮來後放入空火柴盒裡,舉到耳邊,就聽到裡邊有沙沙的聲音……

大椿樹茂密的樹陰,在炎熱的夏季為公共廁所撐起一片蔭涼,讓裡面出恭的人們受益不淺。廁所面積不是很大,要解決那麼多人的生理需求,空間的利用自然就要達到極致,南北兩排蹲坑咫尺相對,排泄過程相互一覽無餘,沒有什麼隱私。

為什麼要描述這難以啟齒的事情呢,我想說明當時的百姓生活狀況。究竟多少戶居民配備一個公共廁所,不清楚。總之,上廁所趕上早晚高峰時您得排隊,這會兒,要是趕上跑肚就急大了。

公共廁所還有另外的重要功能——傳播信息。東后街的艾老頭就把它當作演說的場所。這位被人譽為「話嘮」的老先生常年剃著光光的腦袋,白皙的臉上點綴著幾粒淺淺的麻子。身著黑色中式衣褲,褲腿角總是紮起來。輕便的圓口鞋配上白線襪,黑白分明,透著那麼精神。老先生進廁所踅摸乾淨便坑的同時,也留心談話的對象,往下一蹲就天南海北,無所不至。仿佛不這麼侃山,恭就出得不痛快。不蹲個把小時決不罷休。估計隔壁的女廁所也有不確定的聽眾,隔牆上有洞,一燈男女廁所共用。

「聽說雍正的頭被人發現了。」艾老頭進廁所一看有熟人——何胖子在那兒蹲著呢。馬上來了勁頭,走到正對著何胖子的坑上,褲子還沒解利索,就聊上了。

「哦,是嗎?哪兒——發現的。」何胖子一邊使勁一邊應著。

「說是在雍和宮的一間大殿的房樑上。」艾老頭穩穩地蹲了下來盯著何胖子答道。

「那怎麼會呢?距現在幾百年了,即使有人頭骷髏又怎麼認定是雍正的。」

「聽說就是雍正爺的人頭——當年雍正駕崩時,人頭沒有了,說是呂四娘給砍下後帶走了。殺了雍正,給她爹呂留良報了仇。這雍正爺下葬時只好裝了個金頭。頭些日子這人頭被修大殿的給發現了,想不到呂四娘給擱到那兒了……」

「哼——有這事?邪乎!得,回見了您。家裡的煤球快沒了,我得趕緊上煤鋪叫煤去。」

我偶爾遇上艾老頭,恰巧廁所里又沒有其他人,艾老頭就用發亮的眼睛瞄我,我知道他又在犯聊癮,哪怕我是個毛孩子,也可聊做聽眾。可我卻偏不知趣地仰起頭用眼睛注視廁所頂子,數瓦片,看上邊輕輕擺動的塔灰。這時艾老頭就會索然無味地把光頭埋在聳起的肩窩,雙手籠在袖管里,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穩穩蹲著,像一尊黑色雕塑……

艾老頭「無常」後,廁所里變得安靜了許多。熟人相遇除了敷衍地客套一下「吃了嗎?」大都在沉默中例行公事。

1966年奶奶病逝了。草草給老人辦了後事,連哭都不敢大放悲聲,怕惹麻煩,不准按回民的習俗土葬。傍晚,在家悄悄打整亡人,然後,蓋上被子,裝作病人,用借來的三輪車急匆匆地送到祖墳地埋了。沒敢請阿訇念經。

奶奶「無常」後,我老是害怕。不敢在「行亡人」的那屋獨自停留,我總想跑,想躲外邊。母親打算出去,對我說,你不能出屋啊,亡人不能沒人陪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我只好無奈地躲在兩屋之間糊滿花紙的隔扇門口,偷偷地看著白布帳子,它仿佛在動。屋子寂靜無聲,風刮響窗戶紙的動靜,讓我驚恐不安。香爐里芭蘭香的藍煙裊裊上升,再慢慢散開。我忽然想到再也見不到奶奶了,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強忍著不敢哭出聲,怕奶奶從帳子後面走出來……

母親說,跪下求主,就不害怕了。跪奶奶「埋體」邊,求為主的恕恕。跪,不是跪亡人,是跪自個兒。

送走奶奶後,母親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大哭了一場。我還記得母親的哭訴,說奶奶一輩子老實仁義,不會刁難兒媳婦,娘倆兒好了一場。

后街一個人送外號「武大郎」的小孤老頭,在家裡被煤氣熏死了。街道居委會出人給辦的後事,一個哭的人都沒有。讓人覺得悲涼和悽慘。小老頭孤零零住在大雜院一間面積很小光線很暗的小耳房裡,和誰都很少來往。他只要在街上一出現,就會成為一群淘氣孩子取樂的對象。這些孩子齊聲高喊:「武大郎,武大郎……」每次都會引得小老頭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孩子們會嬉笑著躲進暗處,繼續逗弄這個孤苦的人,除非有好心的街坊出面干涉,否則決不罷休。這些孩子是誰家的,他一概不知,無法去申訴。

街坊發現兩天沒見老頭出門了,喊了半天屋裡也沒動靜,找來街道上的人撬開了房門,煤灰把爐口堵了。

母親聽說後,感慨地說,為主的就是這麼安排的啊!孤獨一個人,沒親沒故,要是病倒了,沒人伺候,那就慘了。

某日,母親懷裡的小弟突然向著糊紙的頂棚笑了,並扭頭追逐不確定的目標繼續笑。母親對我說,你奶奶在逗他玩兒。你奶奶進天堂了,可「羅嘿兒」(靈魂)捨不得走,還要在家呆些日子。眨眼的『沌因』(塵世),永久的後世。去,再點上一根芭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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