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2022年8月23日中美聚焦公眾號，原文刊於《外交事務》雜誌2022年第8期。
到8月24日俄烏戰爭已持續整半年，且沒有結束的任何跡象。俄軍仍在烏東、烏南鞏固既有戰果，扎波羅熱核電站的警報仍未解除。而克里米亞俄軍基地也開始遭到來自烏克蘭的零星襲擊。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擔心這場戰爭存在升級的可能性。8月22日，《俄羅斯報》援引俄外交部副部長里亞布科夫的話報道稱，北約國家參與烏克蘭衝突，無視俄方劃定的「紅線」，其破壞性行為極度危險，會導致事態升級，引發核大國間的軍事衝突並帶來嚴重後果，必須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這正是知名國際學者、芝加哥大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的擔憂。8月17日，他在《外交事務》撰文，從俄羅斯、烏克蘭和美西方不同利益訴求和目標設定分析了這場戰爭升級的潛在風險，包括核衝突的可能性。以下是文章的主要內容：
西方政策制定者似乎已就俄烏戰爭達成共識：衝突將陷入長期的僵局，最終一個被削弱的俄羅斯會接受一個有利於美國和北約盟國及烏克蘭的和平協議。儘管官員們認識到，華盛頓和莫斯科都可能通過升級來獲得優勢或避免失敗，但他們也假定，災難性的升級是可以避免的。很少有人設想美軍會直接捲入戰爭，或俄羅斯敢動用核武器。華盛頓及其盟友過於漫不經心了。儘管災難性的升級是可以避免的，但交戰各方管控這種風險的能力還遠未確定。這種風險比傳統觀點認為的級別要大得多。
自戰爭開始以來，莫斯科和華盛頓都大大提高了各自的期望，現在雙方都堅定地致力於贏得戰爭，實現艱巨的政治目標。如果美國不顧一切地想要贏，或者是為了防止烏克蘭輸，它可能會加入戰鬥。而如果俄羅斯不顧一切地想要贏，或者在瀕臨失敗之際，它可能會使用核武器。如果美國軍隊被捲入戰鬥，這種情況尤其可能會發生。
此外，考慮到雙方決意實現各自的目標，達成實質性妥協的可能性很小。目前在華盛頓和莫斯科盛行不妥協思潮，讓雙方有更多理由希望在戰場上獲勝，從而可以決定最終和平的條件。實際上，沒有可能的外交解決方案，只會讓雙方更有升級的動力，更進一步可能就會出現真正的災難性情況：超過二戰的死亡人數和破壞力度。
三方設定的高目標
美國及其盟友最初支持烏克蘭，是為了阻止俄羅斯獲勝，從而幫助達成一個有利於烏克蘭的停火協議。但當烏克蘭軍隊開始反擊俄軍，尤其在基輔周邊，拜登政府轉而承諾幫助烏克蘭贏得針對俄羅斯的戰爭。更重要的是，美國把自己的聲譽與衝突的結果捆綁在一起。如果俄羅斯在烏克蘭獲勝，美國的世界地位將遭受重創。
俄羅斯野心也在擴大。對俄羅斯領導人而言，烏克蘭加入北約將對俄羅斯構成直接威脅。只有通過戰爭，將烏克蘭變成中立國或失敗國，才能消除這種威脅。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普京現在打算吞併烏東、烏南全部或大部分領土，讓烏克蘭剩下的領土變成一個功能失調的殘缺國家。對俄羅斯來說更糟糕的是，芬蘭和瑞典正在加入北約。莫斯科在烏克蘭「輸不起」，將會窮盡一切可用手段避免失敗。
烏克蘭方面的目標和拜登政府相同。烏克蘭人一心要從俄羅斯手中奪回失去的領土，包括克里米亞，而一個更弱的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威脅肯定更小。而且，烏克蘭人相信自己會取得勝利。
本質上講，基輔、華盛頓和莫斯科都堅定致力於通過重創對手贏得勝利，這就沒有留下多少妥協的餘地。比如，烏克蘭和美國都不可能接受一個中立的烏克蘭。現在，烏克蘭和西方的關係日趨緊密。俄羅斯也不太可能歸還它從烏克蘭奪取的所有或大部分領土。這些利益衝突促使很多觀察人士認定短期內很難達通過談判達成一個解決方案，預測這場血腥的僵局將會持續。
他們是對的。但觀察人士低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引發災難性升級的可能性。戰爭本身就存在三種基本的升級路徑：第一種，一方或雙方蓄意升級以取得勝利；第二種，一方或雙方為了蓄意升級以避免失敗；第三種，戰鬥在不經意間升級，而非蓄意為之。每一種路徑都有可能讓美國捲入戰爭或促使俄羅斯使用核武器，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美國參戰的可能性
一旦拜登政府認定俄羅斯在烏克蘭會被打敗，它就會向基輔輸送更多（也更強大）的武器。隨著時間的推移，烏克蘭武器的殺傷力和數量都會有所增加。美國現在也在考慮向烏克蘭輸送自己的F-15和F-16戰機。美國及其盟友也在訓練烏克蘭軍隊，向其提供可用來摧毀俄羅斯關鍵目標的重要情報。正如《紐約時報》所報道的那樣，西方在烏克蘭境內擁有「一個由突擊隊和間諜組成的秘密網絡」。美國雖未直接參戰，但已深度捲入其中。
美軍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介入戰鬥。假如戰爭拖了一年或更長時間，既無外交解決方案，又無讓烏克蘭獲勝的途徑，與此同時華盛頓又急切希望結束戰爭——或許是因為美國想專注於圍堵中國，或者是因為支持烏克蘭的經濟代價正在美國和歐洲國家內部引發政治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決策者將有充分理由採取更具冒險性的舉措，比如在烏克蘭上空宣布禁飛區，或者派遣美軍小規模的地面部隊，以幫助烏克蘭擊敗俄羅斯。
如果烏克蘭軍隊開始潰敗，俄軍似乎要贏得重大勝利，美軍就更有可能介入。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到拜登政府堅決致力於阻止俄羅斯獲勝，美國將通過直接參與戰鬥來扭轉大局。不難想像，美國官員認為如果俄羅斯獲勝，美國的國家信譽將受到威脅，並說服自己，有限使用武力可以在不導致普京使用核武器的情況下拯救烏克蘭。或者，絕望的烏克蘭可能對俄羅斯境內城鎮發動大規模襲擊，希望這種升級能夠引發俄羅斯的大規模回擊，最終迫使美國參與戰鬥。
最後一種導致美軍介入的情形是出現意外，導致局勢升級：華盛頓非其所願地被一個不可預見的事件捲入戰爭。比如，美軍軍機在波羅的海上空意外碰撞。也可能是立陶宛阻止從俄羅斯前往加里寧格勒的受制裁貨物通過其領土。又或者，俄軍摧毀烏境內訓練基地時殺死了大量美國人，比如援助人員、情報人員或軍事顧問，頓時引發國內譁然，致使拜登政府決定開展報復，並打擊俄羅斯目標。這將導致美俄雙方針鋒相對。
最後，烏克蘭南部的戰鬥可能會破壞俄羅斯控制的歐洲最大核電站——扎波里日亞核電站（Zaporizhzhhya），使其向整個地區散發核輻射，導致俄羅斯做出相應的反應。如果俄羅斯襲擊歐洲的核反應堆，美國肯定會參戰。
當然，莫斯科也可能煽動局勢升級。一種不可忽視的可能性是：俄羅斯可能會不顧一切地阻止西方軍事援助進入烏克蘭，襲擊這些援助主要途經的國家：波蘭或羅馬尼亞。俄羅斯也有可能對一個或多個援助烏克蘭的歐洲國家發動大規模網絡襲擊，對烏克蘭的關鍵基礎設施造成嚴重破壞。這樣的襲擊可能會促使美國對俄羅斯發起報復性的網絡攻擊。如果成功，莫斯科可能會做出軍事回應；如果失敗，華盛頓可能會認為懲罰俄羅斯的唯一方法就是直接襲擊它。這些只是導致美國直接參戰的一小部分可能誘因，通過這些誘因，現在的局部戰爭可能演變成更大規模更危險的戰爭。
俄羅斯訴諸核武的三種情況
儘管俄羅斯軍隊對烏克蘭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但到目前為止，莫斯科一直不願意通過升級局勢來贏得戰爭。普京並沒有通過大範圍徵兵來擴大軍隊規模。他也沒有打擊烏克蘭的電網，這做起來相對容易，並且會對烏克蘭造成嚴重破壞。事實上，許多俄羅斯人指責普京沒有更果斷地升級戰爭。普京接受了這一批評，他表示如有必要，他會讓局勢升級。
俄烏局勢升級的最終形式是什麼？普京可能在三種情況下考慮使用核武器。
第一種情況是美國及其北約盟國加入戰鬥。這一事態發展不僅會顯著改變俄烏戰爭中的軍事平衡，大大增加俄羅斯失敗的可能性，還意味著俄羅斯將在家門口打一場大國戰爭，戰火會很容易蔓延至其領土。
第二種情況是烏克蘭在沒有美國直接介入的情況下獨自在戰場上成功扭轉局勢。如果烏克蘭軍隊勢將擊敗俄軍收復失地，毫無疑問，莫斯科會將這種結果視為一種生死攸關的威脅，需要動用核武予以回應。和第一種情況不同，莫斯科使用核武器的背景不是與美國開戰，而是針對烏克蘭。由於基輔沒有核武器，華盛頓也沒有興趣發起核戰爭，所以俄羅斯這樣做的時候幾乎不用擔心遭受核報復。沒有明確的核報復威脅，普京會更容易考慮使用核武器。
第三種情況，戰爭陷入曠日持久的僵局，無法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問題，莫斯科為此付出了極其高昂的代價。普京急於以有利條件結束這場衝突，可能會升級使用核武器來取得勝利。和第二種情況一樣，普京為了避免失敗而讓戰事升級，美國對此進行核報復的可能性非常小。
在這兩種情況下，俄羅斯都可能對一小部分軍事目標使用戰術核武器，至少在最初階段是這樣。如果有必要，俄羅斯會在之後的襲擊中瞄準烏克蘭城鎮。獲得軍事優勢將是該戰略的目標之一，但更重要的目標是做出改變遊戲規則的一擊——在西方製造恐懼，讓美國及其盟友迅速採取行動結束衝突，並且是以對莫斯科有利的方式。
外交和政治解決方案缺失
事實上，傳統視角大大低估了烏克蘭局勢升級的各種風險。首先，戰爭往往有其自身邏輯，這使得人們很難預測它的走向。如果有人確信這場戰爭的走向，那他肯定是錯的。戰爭期間的升級態勢同樣難以預測或控制，這對那些相信烏克蘭局勢可以得到控制的人來說應該是一種警告。最後，考慮到大國核戰爭的驚人代價，即使發生核戰爭的可能性很小，每個人也都應該對這場衝突的可能走向進行仔細慎重的思考。
這種危險的局勢為尋求外交結束戰爭提供了強大的動力。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目前還沒有出現政治解決方案的跡象，因為雙方都堅定地致力於各自的戰爭目標，這使得妥協幾乎不可能。拜登政府本應在今年2月戰爭爆發前與俄羅斯合作解決烏克蘭危機，但現在想達成協議已經為時已晚。俄羅斯、烏克蘭和西方國家都陷入了一種糟糕處境，沒有明顯的出路。人們只能希望雙方領導人能夠以避免災難升級的方式來「管控」這場戰爭。然而，對於數千萬生命危在旦夕的人們來說，這是一種於事無補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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