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億人」擠爆小村莊,縣域旅遊贏了還是輸了?

2024-05-10     新周刊

原標題:「一億人」擠爆小村莊,縣域旅遊贏了還是輸了?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

鳳凰網

(ID:ifeng-news)

作者:陳默

五一避雷:

」一億人「的網紅縣城

這個五一假期,縣域旅遊徹底火了。據攜程數據顯示,五一縣域市場酒店訂單同比增長68%,景區門票訂單同比增長151%。其中,河北正定、甘肅敦煌、福建平潭、浙江安吉、廣西陽朔等地,是縣域旅遊的大熱之地。「今天的正定/敦煌/平潭/……有一億人」蟬聯了黃金周社交媒體的熱搜。

在來自上海的旅行者高臻眼中,榜上有名的河北正定一直是個寶藏縣城,擁有很多歷史悠久的精美古代建築。幾年前他到正定訪古時,這裡還鮮有遊客;今年五一再度造訪,正定的遊客已經「非常之多」。

但正定此次走紅,主要是因為小商品夜市。今年4月,正定規模龐大的夜市圖片忽然在網上爆火,一列列「齊齊哈爾烤肉」「螺螄粉」「熱乾麵」「廣東炒河粉」的美食招牌鱗次櫛比,引得遊客蜂擁而至。到了五一,遊客更是激增。

5月2日,高臻來到了正定著名的寺廟隆興寺,發現裡面密密麻麻都是人頭,另外的廣惠寺和開元寺,以及1986年建成的《紅樓夢》拍攝地榮國府,也是如此。

(圖/unsplash)

到此一游的人山人海幾乎吞沒了高臻和他的相機——他喜歡拍攝古建築,對隆興寺評價很高。這座寺廟始建於隋,至今保留著多座宋代建築,寺廟中的轉輪藏更是被梁思成評價為「建築中罕有的珍品」。但這回,高臻發現很難拍攝建築全景,「無法避開人頭」。

這個五一,在南方的福建平潭,也有大批遊客從全國趕來「追淚」——這個不到40萬人口的海邊縣城,有著被譽為「藍眼淚」的壯闊景觀,通常,在4到6月,海藻、海螢等海洋生物匯聚在這裡的海岸線邊,在夜間發出瑩瑩藍色幽光,像一場海邊奇幻的夢境。

但到達之後,不少遊客看到——「海水腥臭,岸邊全是垃圾」,還有村民用塑料桶裝著石頭叫賣,大石頭3塊,小石頭1塊,供遊客扔到海里拍視頻。一位追淚失敗的網友沮喪地在社交媒體上發了「避雷帖」,說這是「平潭最大的騙局」。

景點之外,小縣城接待能力有限,很難提供絲滑的黃金周旅行體驗。一位上海遊客告訴鳳凰網,自己在平潭租了一輛電瓶車,打算逛景點,但一出門就發現,民宿門口的山路出現了大堵車,在最擁堵的路段,半小時一動不動,「路寬不夠,也沒有交警協調」。還有宰客——有遊客表示從民宿打車到車站,一共7公里,被司機收了50元。

遊客們不僅擠在縣城,也擠進了鄉村。

(圖/unsplash)

5月2日,南京遊客小伊臨時起意,和父母一起自駕探訪安徽的古村落。

此前的清明節,她曾和朋友一起去江西婺源旅行。當時她們做足功課,避開了大熱的篁嶺和江村,去了遊客很少的婺源北線。那些古村落非常安靜,粉牆黛瓦的徽式建築下開著星星點點的油菜花,小鳥飛過,一片悠然。

但這個五一,沒做攻略的她很快就後悔了。

她的第一個目的地是黃山市的呈坎,傳說中的江南避世古村。結果漫漫長路堵到這裡,小伊一家發現這裡成了一個「人巨多,停車找不到停,吃飯找不到坐」的地方。更不幸的是,在訂房平台上,呈坎已經沒有房間了。

「路上我一直刷房源,刷了兩三個小時,終於搶到了一間。」小伊說。

(圖/unsplash)

這是一個招待所條件的小旅館,平時房價一百多,五一漲到了七百多,房間很窄,床單枕頭都是黃的,廁所返味嚴重。

草草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8點,小伊出了門。她原本希望感受一下清晨人少時的古村,結果發現,門外摩肩接踵,景區保安和遊客已經開始推搡拉扯了。哪裡都是長隊——在網紅餐廳吃飯要排隊,想去在村裡的古橋拍照,發現前面等了三組人,只好放棄。

「這個地方不太值得來。」小伊很失望。

」撿到寶了「,

反向尋找小眾旅遊地

尚未被過度開發的冷門「寶藏」縣城,不願扎堆、開啟反向旅遊的年輕一代,社交媒體助推——這三個因素,在華南師範大學旅遊管理學院會展經濟與管理系主任李軍看來,是今年縣域文旅大爆發的原因。

但不可否認,縣城和小眾景點接待能力有限,一旦短時間內湧入大量遊客,旅遊資源被過度擠兌,個體淹沒於茫茫人海便是常事。

於是,一些遊客開始另覓更加小眾、尚未被社交媒體「安利」的旅遊地。

(圖/unsplash)

這個五一,天津遊客李婷婷和丈夫一起回到了丈夫老家河南安陽。他們原計劃去打卡洛陽,被李婷婷的一個同事勸退。後者曾在去年五一去了洛陽,已經到了龍門石窟大門口,發現排隊的人實在太多,只能放棄「來都來了」的執念,打道回府。

李婷婷很害怕扎堆旅遊,最後,她選了河南鶴壁的浚縣。她聽說那裡有一個古城,至於其他,她一無所知。這是她第一次在黃金周到縣城旅遊,她預感「那裡遊客少」。

5月2日,他們坐著大巴出發了。在路上,她訂了當地格林豪泰旗下的一家連鎖酒店,房間33平米,房費才155元,「感覺五一也沒有漲價」。

同樣是在路上臨時查攻略,李婷婷才發現自己撿到寶了——浚縣有6000多年歷史,是河南唯一一個成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的縣。

浚縣古城沒有太商業化,很多沿街鋪面賣的是當地人穿的衣服和鞋子,生活氣息濃郁。古城內包括縣衙、關帝廟、翰林府在內的5個景點,優惠價低至40元,「保存得很好,有很多可以看的東西,門票挺值的,」李婷婷說。

她和丈夫還去了大伾山,這裡有中國最早、北方最大的石佛伾山大佛,網上買的優惠門票45元。大伾山有山有水,有道觀和佛教的寺廟,遊客不多,走在山道上也不擁堵。李婷婷和丈夫慢慢爬了兩三個小時山,感覺非常愜意。

晚上,他們又在古城看了免費的燈光秀和高蹺、空竹等民俗演出。

(圖/unsplash)

最後一算開支,兩天食宿玩,包括往返安陽的大巴車票,夫妻倆只花了600元——這個價格在黃金周的熱門景點,可能連一晚上的住宿都不夠。李婷婷給浚縣的評價是「性價比超高」,她特彆強調,這不單是指物價,還指文化密集度。

作為訪古達人,高臻終於在河北正定的萬頭攢動中發現了遊客寥寥,甚至不收門票的小眾地,那就是正定文廟——這裡的大成殿曾被認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文廟建築。黃金周的第二天,他在這裡待了很久。

此前的4月30日,他還去了河北淶源縣的閣院寺和易縣清西陵。閣院寺是中國現存的八大遼建之一,也是高臻認為最為古樸的一個——它並沒有被修葺一新,而是保持著原始的樣貌,旁邊就是一塊菜地,「非常原生態」。

這裡有「中國古窗欞博物館」之稱。「在遼代的窗欞上,隱約還可以看到契丹文字,金代的窗欞也非常美。」高臻喜歡這樣安靜地觀察古建築的細節。

而在易縣清西陵的泰陵,高臻估計,自己全程只遇到了五六十個遊客。這裡環境優美,後面是山,周邊松樹環繞,空氣中瀰漫著松香。他絲毫沒有感覺「不吉利‍」,隻身走在這樣古老的文化遺產里,他覺得身心愉悅。

當寧靜古村被改造為」大型遊樂場「

中國有兩千多個縣級行政區,這裡蘊藏著諸多人文和自然寶藏,很多風景不為人知。某種意義上,它們代表著真正的中國。

高臻曾多次利用五一和十一‍到山西等地旅行,在過去,這一路遊客總是寥寥無幾。

在高臻看來,山西長治濁漳河沿線,是中國古建築分布最為密集的一條線路——在大雲院,他看到了中國唯一的五代寺院壁畫;在龍門寺,他看到了唯一的五代懸山頂建築……他喜歡早期的中國古建築,它們有飛檐的曲線美,有斗拱的剛性美,剛柔完美結合到了一起。

(圖/unsplash)

他也喜歡石刻,最愛的是四川安岳的石刻。「其他石刻是神的狀態,安岳石刻是人神結合的狀態,既有神性,又有人性,非常動人。」安岳的石窟非常分散,很多位於鄉間田野,尋窟是一段充滿意外的旅程,有時要在山路上來回找,找到就是一個驚喜。

類似高臻這樣熱愛尋幽訪古的旅行者們,正在茁壯成長。同程旅行近期發布信息指出,今年五一,以古城古鎮打卡、非遺體驗等新型文旅體驗為特徵的「新中式」旅遊,迎來了消費熱潮。

但在很多地方,文旅景區真正的價值並沒有被正視,相應的旅遊配套也十分貧瘠。橫亘在高臻和他尋訪古建築的愛好之間的主要矛盾之一,是交通不便——很多地方坐公交車基本無法到達。此外,很多地方沒有餐館。他常常只能帶著一包餅乾、一瓶牛奶和一瓶水,潦草應付一頓。

(圖/unsplash)

在學者李軍看來,當代中國的縣域旅遊還存在各種安全問題,比如很多地方道路差,地形複雜,容易出現交通事故,且一旦出現,因地勢偏遠,很難得到及時救援。

甚至,一些村民會攔截過往遊客車輛,索要錢財。

「這些問題不是縣域文旅特有的,但在比較小的旅遊目的地,這些問題尤為突出。」他指出。

對於部分文化學者和旅遊從業者來說,他們還有更深的憂思——過去幾十年,中國旅遊發展的主流模式是大眾旅遊,很多問題由此而來,比如千村一面、拆舊建新和過於商業化。

「很多地方政府都有搞旅遊開發掙錢的衝動。有的古村古鎮老東西保存得很好,但政府為了吸引更多遊客,修遊客中心,把老房子徵集了,原住民搬走了,破壞一大堆。千村一面,千城一面,往往就是這樣來的。」《華夏地理》資深編輯艾紹強說。

(圖/unsplash)

在他看來,過度開發的一個代表,就是周莊。「它變成了一個大型的遊樂場。從政府的角度來說,它開發得比較成功,但現在你要去體驗那種江南水鄉的寧靜,已經體會不到了。」

周莊的開發模式,被複製到了很多古村古鎮身上。十來年前,艾紹強去杭州的塘棲古鎮。那裡本來是一個原汁原味的古鎮,但他去的時候,當地正在大興土木搞開發。當地人說,周莊開發時曾從塘棲古鎮買了一批老門窗,輪到塘棲古鎮自己開發時,老門窗已經沒有了。再想要「修舊如舊」時,當地的建築團隊只能再去別處收購。

「真實的日常生活的『丟失』,是中國鄉村旅遊最嚴重的問題。」一位雲南文化學者指出。

他觀察發現,西雙版納有的村莊整個都被包給了旅遊公司開發,村民變成了演員。在貴州的西江千戶苗寨,到了晚上,燈光就像探照燈一樣打到天上去,「這哪裡像是日常過日子的狀態?」

當鄉村的日常生活丟失了,最吸引遊客的地方可能就慢慢消失了。

(圖/unsplash)

雲南德欽縣的梅里雪山,因1991年中日聯合登山隊17人在攀登主峰時遭遇山難而被外界所知。1998年,部分遇難者的遺骸出現在梅里雪山下的明永冰川,冰川旁的明永村獲得了大量關注。此後,遊客蜂擁而至,明永村成為旅遊熱門地。

「突然一群人進來,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包括村民,也包括旅遊局。」此里卓瑪說。她在2001年成為雲南德欽縣的第一批導遊之一。

她表示,明永村是一個漂亮的藏族村莊,但遊客大軍湧入後,村民們倉促地在公路邊上修起毫無特色的商務賓館來接待遊客,請的是外來的包工頭,用的是較為廉價的材料。村民放棄了原來的生活方式,不再種田,改為給遊客牽馬。

在短時間火了一把之後,旅遊風向開始變化了——遊客希望住藏式民居,而不是和城市裡一樣的賓館標間。與此同時,同在梅里雪山區域的雨崩村終於通了公路,遊客更容易到達了。諸多原因疊加,雨崩村火了,而明永村的遊客大幅減少。

「遊客來的時候是一群一起來,走了之後就誰都不來了。」此里卓瑪說。

但如今,失去了秘境面紗、網紅民宿林立的雨崩,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明永村?

」要留住遊客,

一定要有文化「

「從一開始開發旅遊的時候就要想清楚,你是要做成大眾旅遊景區,還是要做成小眾深度游的景區,你期待吸引來什麼客人,針對這些客人要提供什麼樣的服務。」此里卓瑪說。

這些年裡,她一直在做小眾旅遊。在她看來,能帶來深度文化體驗的生態旅行,或許更適合小地方。

她個人傾向藏區松贊酒店的模式:把有藏族文化元素的酒店鑲嵌進一個村莊,村民過著自己的日子,遊客可以和他們交流,參與到他們婚喪嫁娶的活動中來,可以一起擠牛奶、打酥油茶。村裡的老人跟遊客說以前的故事,遊客也可以分享自己的故事。如今,她也在一個只有12戶人家的小村莊做這樣的事情。

(圖/unsplash)

「如果只是拍照看風景,他會永遠去尋找新的風景。但如果和當地人、當地文化發生連結,他會不斷地回來,會不斷推薦人來。」此里卓瑪認為,後一種模式才是可持續的。

艾紹強覺得,平遙模式不失為一個好的參考。1997年,山西平遙古城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時至今日,原住民仍然是平遙古城的一部分,他們開客棧,開商店,還住在古城裡面。此外,平遙還舉辦了很多藝術活動,最著名的,就是國際攝影大展。

(圖/unsplash)

而在中國最為知名的大眾旅遊地之一——麗江,當地政府正在進行另一場實驗。麗江古城同樣在199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但古城的原住民絕大部分已經遷出,經營的主要是外來者,而麗江也曾被外界打上「高度商業化」「艷遇之都」的標籤,受到詬病。

「要留住遊客,一定要有文化。」雲南省社科院研究員楊福泉告訴鳳凰網。作為在麗江長大的納西族,他一直關注麗江旅遊。他曾經建議麗江政府控制遊客數量,像敦煌、布達拉宮那樣實行預約制,後來發現,這在現實中很難做到,「在中國,大眾游還是主流」。

如今,麗江古城管理局正在努力亡羊補牢。當地增加了東巴的春節祈福儀式等民俗文化活動,也開放了近30個公房院落,希望將它們打造成有特色的文化院落,並鼓勵當地原住民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政府會提供補助。」楊福泉說。

在這些地方,遊客可以看展覽,欣賞納西傳統歌舞和各民族服飾,學造紙,學東巴文字和繪畫……其中一個院落被開闢成了洛克紀念館,重點介紹西方知名探險家洛克與麗江的因緣,楊福泉也作為策劃者參與到其籌建中來。

「我們不可能期待原住民搬回來了。面對商業化的洪流,需要思考的是,怎麼才能讓遊客喜歡來,怎麼在商業化的同時保存文化,怎麼在傳承的基礎上有創新。」楊福泉認為,一個解決途徑,仍然是發展特色深度游,尤其是文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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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不要滿足於大眾旅遊,比如今年又吸引了多少萬人次的遊客。關鍵是要挖掘一些人無我有、人有我特的東西。古城古村游,未來比拼的核心是文化體驗。」楊福泉說。

李軍也持同樣的觀點。他認為,要打造真正具有地方特色的文旅產品,需要開發者深入了解當地的歷史、藝術、風俗和生活方式。這樣的產品,靠簡單的模仿、複製是出不來的,在短期之內急功近利地開發,也出不來。

「它需要時間的沉澱,也需要對地方文化精髓的持續探索。」他說。

「文化是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在經歷了快餐式的消費旅遊之後,人們最終還是會慢慢回歸到深度的文化體驗上來。此前,有的地方是太急功近利了。但政府有懂行的人,在不斷調整往健康的道路上引,畢竟,大家都需要可持續的發展之路。」艾紹強表示。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ba3c507d2d5c433005014f5e3f04f26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