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嚮往英雄,長大了共情小妖,這大概也是一種成長吧。」
作者/ 詹騰宇
編輯/ 譚山山
大妖和大英雄一樣,總是少數。階層裡頭人越多,這個階層就越不值錢。
於是,一座橫在取經團隊面前的山頭,通常是這種配置:一個有些手段甚至有點神仙背景的大妖;幾個勤於修煉、有點心計或神通的中妖;以及一大群得過且過,經常給自家大王捅婁子的小妖。
小時候看《西遊記》,常常忽略小妖們,覺得它們不過是神魔鬥法的背景板,死不足惜。長大後忽然明白,我們不是有皇親國戚的大鵬金翅雕,沒有青牛精手裡的金剛琢,而是像獅駝嶺的小鑽風一般,日日巡山,唱點小曲而已。
「大戰獅駝嶺」堪稱「八十一難」中最經典的一難,獅駝嶺由青毛獅子怪、黃牙老象、大鵬金翅雕三大魔王占據,共有4萬多個小妖。(圖/夏阿)
我們忽然開始關心一個問題:這些看著醜陋、微渺的小角色,到底在想些什麼?
憑什麼是你?
輇才無大義,泥滑著白衣。
度勢站而起,雞犬升雲梯。
——遊戲《黑神話:悟空》之狼劍客定場詩
狼劍客,與黑風山的其他狼妖大不一樣。他身著一襲白袍,手持一柄從過山客手裡繳獲的寶劍,此劍「鞘綴寶石,鋒刃雪亮」,襯得其他狼妖黯淡失色,像一群山村野夫。
狼妖們暗地裡罵狼劍客實在太能裝,且對大王不尊重:「你不將好東西呈給大王,日後如何得他賞識,難道想巡一輩子山不成?」狼劍客一笑:「大王如何少得了寶貝?這劍我們看著稀奇,他才看不上哩。倒是你們,成日送些破銅爛鐵,還想憑此博得大王青睞,這才是痴人說夢。」
狼劍客。(圖/《黑神話:悟空》)
後來,狼劍客繼續耍帥、摸魚、剪徑,偶爾得了好東西,絕不上供,全留下自己享受。眾狼妖一邊巡山、修煉、內卷,一邊不忿,盼著狼劍客吃癟:「等著瞧,大王定會罰你!」
黑風大王向眾狼妖講授佛法,講到渡劫長生、起死復活的道理,隨後讓狼妖們吃下護符,問:「有效果嗎?」大家正在遲疑,狼劍客迅速起身說:「太有效、太有感覺了!通體舒暢,果真佛法無邊!」待其他狼妖反應過來,已經遲了。次日,狼劍客即被擢升為校衛小統領。
這是狼劍客的故事。剩下的狼妖,各有各的際遇:狼斥候到處拜師學藝,但心浮氣躁,樣樣不精,最後無人敢教他,永遠是黑風山基層里的基層;狼校尉勤勞肯干,堪稱黑風山「頂級牛馬」,但因講佛活動時響應太慢,失去晉升機會,依然拿著舊盾、破刀巡山;好飲酒的狼力士跑到鎮上貢桌偷酒喝,聽到供奉的人們種種悽苦、陰損的祈願,覺得無能為力,便失了喝酒的興致,乖乖巡山去了。
此外,還有低調的狼弓手、安分的狼侍衛,以及下手快又狠、給獵物一個痛快的狼刺客。黑風山的狼妖,不只是遊戲里給主角練手的道具,他們各有不同的「狼生軌跡」、生活方式,以及小小的夢想和追求。比如本地狼妖總提防著外來的空降狼妖,空降狼妖則拚命做業績以穩固地位。
《黑神話:悟空》的影神圖里共有90個小妖,黃風嶺的鼠、盤絲嶺的蟲、小西天的僧侶、火焰山的牛,各有其短小但富有意蘊的小傳。他們雖然修為有限,飛升無望,只能日日繞著山或廟巡邏,但自有樂趣。
「Nobody」的夢想
大王叫我來巡山
我把人間轉一轉
打起我的鼓 敲起我的鑼
生活充滿節奏感
——趙英俊《大王叫我來巡山》歌詞
小妖怪的故事既反映了社會狀況,也映射了社會文化及情緒。於是,我們可能在每一個狼妖的故事裡看到自己,也會羨慕巡山的小妖怪。
巡山看起來是自由、愜意、安全的。1986年版電視劇《西遊記》要照顧全年齡段觀眾,於是抹去了獅駝嶺恐怖詭異的背景,讓小鑽風們歡快地哼著浪漫化妖怪生活的小曲,在山間如踏青般有節奏地穿行。
巡山時,沒有妖王的壓迫感,遠離小隊長的PUA,和聊得來的兄弟一起吹牛、散步,偶爾遇見幾個「戰五渣」人類,張牙舞爪一番,收繳點值錢物件,算是一件美事。至於鑼鼓聲,算是給無聊且無望的日子添點聲響。
小豬妖。(圖/《小妖怪的夏天》劇照)
快樂當然是一種夢想,更高的追求也是。動畫短片《小妖怪的夏天》里,小豬妖的故事之所以動人,就在於他有不同於一般小妖怪的追求:作為山裡的「Nobody」,小豬妖和隊友每天都要應付無聊的工作、上級的壓迫,但他沒有自甘墮落,變成反派里毫無靈魂的幫凶與渣滓,而是像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講,根據自己的內心需求和價值觀來塑造自己的生活:一是在同質化的工作里堅持搞創造發明,雖然這種創造會遭到漠視甚至批評;一是始終保持對正義與英雄的嚮往,即便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善良而有追求的小豬妖,最後得到了大聖的三根毫毛,在這場清剿(從孫悟空的視角看不過是一次循例的「為民除害」)中得以倖存,從「在大王手下好好乾」的好孩子到「我想離開浪浪山」的主體性覺醒,他完成了豬妖生涯的一次重要思想蛻變,走上一條開放式的、充滿希望的修煉之路。
「我?」
九頭駙馬:奔波兒灞,你去把唐僧師徒除掉!
奔波兒灞:我?
九頭駙馬:這支毒簪,放在茶飯里,攪上一攪……
奔波兒灞:小的明白!
——1986年版《西遊記》第18集《掃塔辨奇冤》台詞。
奔波兒灞的出圈,並不讓人意外。
1986年版電視劇《西遊記》本質上是一部「西遊」主題童話。它剔除了原著最暗黑的內容,只剩下取經必將成功、正義戰勝邪惡的主旨,以及一段天真浪漫的英雄冒險故事。
螳臂當車,成為大多數小妖的宿命。作為反派,小妖們是聯結妖王與孫悟空之間的「橋」,為了讓正邪之間的決戰更富懸念和張力,往往需要一群小妖作為炮灰,襯托主角戰力;或者作為丑角,調節敘事氣氛。
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這對魚精 CP,因為名字奇特,被讀者熟知。插畫作者把「灞波兒奔」寫成「灞波奔兒」,是出於好玩,模擬兒化音。(圖/夏阿)
於是,容貌醜陋、走姿奇特的奔波兒灞,在領導九頭蟲的安排下,走上了毒殺取經團隊的不歸路。懸殊的實力讓這場偷襲毫無勝算,所以奔波兒灞滿臉困惑地說出「我?」的表情,被處境相似的打工人反覆引用:「領導,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用香蕉的錢只能請來猴子啊。」「這活兒你確定要交給我?你不如報警吧,這個真做不來!」
小妖們可能是大王身邊的氣氛組、敗事有餘的歪點子王、貪婪短視的打工仔,實質上是一叢綠葉、一堆道具。他們負責延展妖王的邪念,以襯托孫悟空的聰明英武;同時在表演中注入喜劇元素,為這部叫好又叫座的童話拚命表演。
(圖/《西遊記》劇照)
小時候嚮往英雄,長大了共情小妖,這大概也是一種成長吧。當我們學會了代入小妖視角,從過去的故事中學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共情社會中的邊緣化群體,過去那些看似滑稽的電視劇橋段,便有了新的味道。
交易,或者道具
那這樣好了。
烏雞國這一劫,
我安排一個厲害的妖怪跟他們斗一場,
這樣沙僧負傷也就不突兀了。
——馬伯庸《太白金星有點煩》
「西天取經」可以視作天庭和西天聯合策劃的一個大型戶外真人秀項目,太白金星李長庚則是這個項目的總導演、編劇和製片人。他受命策劃「九九八十一難」,寫好每關的劇本,還要四處找關係,和觀世音菩薩等工作夥伴做好種種籌備工作,思考「妖怪是雇當地的還是從天庭借調?」「渡劫場地是租一個還是臨時搭建?」「給凡人傳話是通過託夢還是派個化身?」等瑣碎問題。
(圖/《西遊記》劇照)
妖怪們像遊戲里的NPC,其出現地點、時間都經過精心設計和安排,以確保在合適的時機出現在取經團隊的必經之路上。妖怪也有主體性,要修煉、要向上,有自己的盤算,於是,出於自己的需求,他們樂意配合李長庚,先談好條件,以加入取經大項目為契機,完成身份的蛻變,從而擺脫某種困境,或者交換一些利益。
對於一些妖怪來說,圓滿完成「助演」任務就能獲得業績或地位的提升,比如黃風怪、青毛獅子怪;也有演過頭了、入戲太深,以至於從棋子變成棄子,比如六耳獼猴。
活得具體一些
利爪不只是用來玩色子
劃破長夜說出我心事
一個妖怪,總是要活得具體一些
具體到柴米油鹽
——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大王別慌張》歌詞
年歲漸長,我們逐漸厭倦了純粹的正義敘事。
傳統神話故事,往往正邪對立、善惡分明,但這種價值判斷與敘事方式,未免過於單一、刻板。
(圖/《西遊記》劇照)
比如,小妖怪,不是註定被大聖一棍子打死的廢材。他們都在具體地活著,具體到柴米油鹽,具體到劈木造箭,具體到敲鑼打鼓的節奏,具體到要守護大王或者自己的夢想,具體到盤算在妖怪群體中獲得升遷,如何修煉、得道成聖,具體到如何對抗無聊的工作,發展興趣愛好,或者僅僅只是保住這條性命,當明天醒來時,依然有酒可喝,有山可巡。
美國社會學家彼得·伯格講,在人生的社會遊戲場裡,我們可以將悲憫的情懷、適度的承諾和一定程度的喜劇意識結合起來。小妖怪們的生活,也是如此。
運營:小野;排版:鄒佳懿
原標題:《一個妖怪,總要活得具體一些》
669期雜誌《重讀西遊》已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