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題解】選自《全唐詩》。《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安祿山早已被兒子安慶緒所殺,長安和洛陽為唐軍先後收復。唐軍大將郭子儀、李光弼率領六十萬大軍,將安慶緒圍困在鄴城(今河南安陽縣),形勢對唐王朝極為有利,前途樂觀。但是,由於昏庸的唐肅宗害怕武將們「難相統屬」,不設元帥,派親信魚朝恩任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讓這個不會治軍的宦官去指揮那些武將,節度使們相互觀望,各行其是,士氣低落。是年三月,史思明自魏州(今河北大名縣)率兵前來援救安慶緒,與唐軍在安陽河北岸大戰。唐軍無統一指揮,被史思明打得全軍潰散,軍力損失慘重,形勢危急。唐王朝為了挽回危局,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實行慘無人道的拉夫政策,不管老少男女,抓去服役,給廣大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詩人杜甫早年在洛陽居住,置有田宅。唐軍收復洛陽後,杜甫回到洛陽探望戰亂後的家園。乾元二年三月,唐軍大敗,郭子儀退守洛陽。洛陽「市民驚駭,散奔山谷」,杜甫也離開洛陽,匆匆趕回華州任所。於是,他將沿途親眼所見的兵役黑暗情形和人民的苦難生活,寫成了著名的現實主義詩篇「三吏」、「三別」,長期為人們所喜愛,所傳誦。
【解讀】這首小型敘事詩,二十四句,分為三段。
第一段,前四句,是故事的序幕。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夜)、地點(石壕村)、人物(吏、老翁、老婦)、事件(夜捉人)。寫差吏捉人的恐怖情景。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傍晚我投宿到石壕村,正遇上差吏夜間抓丁。老頭子嚇得越牆逃走,老太太慌忙出門察看動靜。〕(石壕村:在今河南省三門峽市東南石壕鎮。)
首句「暮投石壕村」,直敘其事。「暮投」,點明了詩人到石壕村的目的,是投宿過夜。一個「投」字,表現了詩人行跡匆匆,描繪出作者在一種急迫的情況下投宿的形象,暗示出在兵荒馬亂之秋,人們不敢夜間行路,感到四處埋伏著危險,渲染出一種恐怖氣氛,為悲劇的展開提供了典型環境。這句點明投宿的時間是在傍晚,點明事件發生的地點,並為詩人在後文中以目擊耳聞者的身份描述故事做好了鋪墊。
「有吏夜捉人」,開門見山揭開了故事的序幕,點出了詩的主題,以下情節,都從這裡生髮出來。這句是敘事,但也寓有詩人的褒貶,如不用「徵兵」,也不用「招兵」,而用「捉人」,寫出了差吏到處抓丁拉夫的暴行,一語點破了當時兵役制度的不合理。「捉人」,不在白天,而在夜間,表明白天捉人已不易捉到,便趁深夜人們熟睡之時,搞突然襲擊,可見差吏捉人手段的狠毒。詩人雖沒有具體描寫差吏捉人的暴行,但讀者通過「夜捉」二字,可以想見。下文,故事情節都圍繞「捉人」展開。詩人從「暮投」到「夜捉人」,已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事件的發展,是詩人隔門聽到的。
詩的第一句點出了投宿的「石壕村」,第二句點出了「夜捉人」的「吏」,兩句合扣了詩題「石壕吏」。
「老翁逾牆走」,這裡,詩人沒有直寫差吏敲打門,但砸門之聲已自聞。這句,是寫戶主對事件的反應。官吏捉人,「老翁」逃走,表明官吏先是抓青壯年人,青壯年人已抓盡,現在抓丁的對象已落到「老翁」頭上了。同時,表明「夜捉人」已發生過多次,人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得安寧。因此,「老翁」在夜間一聽到捶門,一聽到吏喊,就越牆而逃了。「逾」、「走」二字,繪出「老翁」驚慌越牆而逃的形象。
「老婦出門看」,「老翁」的「逾牆走」,與「老婦」的「出門看」,顯然是早有商議的。「老婦」的「出門看」,也許她自己認為不會被捉走。因為差吏在捶門,在叫喊,不得不開門出來周旋;為了更好地掩護「老翁」的逃走;為了防止差吏進院搜人,為了掩護她的寡媳。「出門看」三字,生動地寫出「老婦」倉惶恐懼,又故作鎮定,觀察動靜,主動應變的情狀。
第一段四句,寫得很精練,一句寫一人一事。第一句寫詩人投宿,第二句寫差吏捉人,第三句寫「老翁」逃走,第四句寫「老婦」出門,從而渲染了一種恐怖的氣氛,深刻地揭示了由於戰禍連綿,官府捉人,人們睡臥不得安寧的情景。同時,也展示了「老婦」一家悲劇發生的社會環境。
第二段,中間十六句,是故事的主體。主要寫「老婦」哭訴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控訴戰亂給人民帶來的苦難,直寫「老婦」極度悲痛的心情。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差吏咆哮如雷,如狼似虎,老婦悲傷地啼哭!〕
這兩句,用對比的手法,形象地描寫差吏的殘暴和「老婦」的悲苦。寫暴吏突出了一個「呼」字,吏在門外,已等得惱火,捶門,又懷疑有人逃跑,急著叫喊。寫婦悲突出了一個「啼」字,「婦啼」是在「吏呼」威嚇之下的悲傷的啼哭。這些,都是詩人親耳所聞,到了筆下,都極帶感情色彩。寫「吏呼」用「一何怒」,寫「婦啼」用「一何苦」刻畫。兩個「一何」巧妙地連用,加重了感情色彩,既刻畫出了「吏呼」咆哮如雷的猙獰面目,與蠻橫氣勢;又刻畫出了「婦啼」悲傷悽慘,憤恨而痛苦的感情,使吏呼之怒與婦啼之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並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創造了悲憤的氛圍。
「聽婦前致詞」〔只聽到老婦上前對差吏訴說〕。
這句承上啟下,引出了「老婦」大段申辯的話,共十三句,根據內容,可分為三層:前五句一層,中間四句一層,末四句一層。各層間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出官吏的多次「怒呼」,逼問。實際上,「吏呼」、「婦啼」一直持續到事件的結尾。一個「聽」字表明,詩人當時沒有出面,吏的捉人,「老翁」的逾牆,「老婦」的出門,吏的呼,婦的啼,以及「老婦」致詞,孫媳幽泣,都是詩人心情緊張地傾聽到的,使詩中所寫的一切,都具有了客觀真實性。
第一層五句,是針對差吏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可以想見,小吏怒吼道:「你家的男人到哪裡去了?」「老婦」泣訴說:「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三個兒子全去防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捎回書信來說,兩個兒子最近戰死了。〕表明「老婦」的三個兒子,為了平息「安史之亂」,都被徵調,開赴圍攻鄴城叛軍的第一線,參加了浴血戰鬥。三男參戰,已二男陣亡,這貢獻可夠巨大,這犧牲可夠慘痛!可見由「安史之亂」引起的戰爭給廣大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一個一門三軍人的家庭,一個一門雙烈士的家庭,論理論情都不應該再從她家裡抓人吧!
「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倖存的人苟且求生,死去的人就永遠完了!〕
「老婦」一提起死難的兒子,心中極度悲痛。「生者」,那「鄴城戍」「附書至」的兒子、「老翁」、「老婦」自己,以及室中的孫、媳,只是暫且偷生,活一天算一天罷了;而「死者」,「長已矣」,就永遠完了,表達了對死去親人的無限懷念、哀思。「老婦」沉痛地哭訴著這些,是想以此打動差吏,取得差吏的同情,不再從她家裡抓人。
第二層四句,「老婦」訴說家中只剩下老弱婦幼,生活貧困,遭遇悽慘。反映了繁重的兵役負擔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
「老婦」的哭訴,打動了差吏,取得了差吏的同情了嗎?沒有。兇狠的差吏大發雷霆:「難道沒有別人了?」並要進院搜人了。「老婦」只得哀求著訴說家中的情況:「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一個「更」字說明,家中再也沒有壯丁可抓,只有一個正在吃奶的孫子,和帶著孫子的兒媳婦。因為戰禍,家中極為貧困,兒媳的衣裳破破爛爛不能蔽體,出不了門,又怎能去服役呢?面對著這樣一個家庭,兩位戰死士卒的家庭,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應稍動憐憫之心呀!「老婦」拆說這些,仍想打動差吏,喚起他的不忍之心,斷絕他的捉人的念頭。
第三層四句,寫「老婦」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自己「請從」服役。反映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暴虐,及對人民的殘酷迫害。
「老婦」的含淚訴說家中悽慘的情況,仍然沒有打動殘無人性的差吏,看來連婦女也要抓了。這時「老婦」生怕差吏抓走她的寡媳孤孫,一轉念,挺身而出,自請應役了。「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這段話,真是字字含淚,字字扣擊著讀者的心。一位年邁力衰的老婦人,一位已為自衛戰爭獻出了兩個兒子生命的老媽媽,竟也被抓去服役了。有力地暴露了唐王朝兵役制度的不合理,有力地鞭笞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殘暴,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帶給廣大人民的深重苦難。「老婦」自請應役,是為了掩護「老翁」,不致被抓;是為了掩護兒媳,免於被抓,表現了她的應對能力和忍辱負重的品質。她為了國家,為了平息叛亂,為了給兩個獻身的兒子復仇,勇敢地奔赴前線,雖無力殺敵,但願為前方將士備炊,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儘自己的一份力量。這位識大體,顧大局,愛國愛民的老媽媽,怎不令人肅然而生敬意!
「老婦」的「致詞」,至此結束,差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詩人在寫「老婦」的致詞中,沒有寫差吏的表現,但從「老婦」三層話意的發展中,可以想見差吏的暴虐蠻橫、只顧追逼要人的兇相。
第三段,末四句,是故事的尾聲,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故事的結局。寫「老婦」被抓走後的悽慘情景,表現了詩人對人民疾苦的深切同情。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夜很深很深了,說話聲也已消失,我仿佛聽到隱隱約約的低微的抽泣聲。〕
詩人無限關切地側耳細聽著門外的一切,從「夜」間聽到「夜久」,聽到「吏呼」、「婦啼」聲已絕。咆哮如雷的小吏呢?悲傷悽苦的「老婦」呢?分明地暗示出了:「力雖衰」的「老嫗」,已「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去了。在這寂靜中,詩人好像聽到有人在抽泣。是誰在哭泣呢?顯然,是孤兒寡婦在悲苦無告地抽泣。可見,她也在心情緊張地傾聽著門外的一切,一直聽到「夜久語聲絕」。這時,她想到丈夫「新戰死」,婆婆又被抓走,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如聞」,是寫哭聲的低微。哭聲雖低,然而詩人卻如雷貫耳,同情之心溢於言表。這一筆寫得很含蓄,很深沉,兒媳的抽泣確實震動人心。「泣幽咽」三字,更深刻揭示了悲劇內容,渲染了更濃厚的悲劇氣氛,加重了全詩的悲劇色彩。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待到天明,我重登旅途,臨行只有跟老翁一人辭別。〕
結尾兩句,以「天明」照應開頭的「暮投」,以「獨」字照應「捉人」。待到天明,詩人重登奔赴華州的旅途,臨行與房東告別,突出了「獨與老翁別」。詩人回想「暮投」時,「老翁」「老婦」雙雙接待,而今登程,只能與「老翁」辭行,再次暗示了「老婦」的被抓,突出了悲劇的結局。此時,送別者與被送者的心情同樣悽慘。語簡而意深,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廣闊餘地。
結尾,詩人不發議論,然而激憤之情已溢於言表,透於紙背。
【綜述】這首敘事詩,記敘了唐軍抓丁的真實情況,特別是通過一家「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牆,婦夜往。」(仇兆鰲語)的典型事件的描述,反映了由封建階級的統治所造成的人民苦難,揭露了唐代兵役的不合理,和官府捉人的殘暴,控訴了黑暗的社會現實,表現了詩人對封建統治階級的憤慨,對人民疾苦的同情,和對人民愛國精神的讚揚。
《石壕吏》,運用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詩人將主觀的評價和情感融於客觀的敘事之中。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亦無議論,只是如實地直書,通過事實體現詩人的思想感情,使讀者在事實面前受到感染,得到教育。詩從開頭到結尾,都在敘述「夜捉人」的經過,作者並未發過一句的議論,也未直抒句半的感情,但愛憎十分強烈,十分鮮明。
《石壕吏》寫的是真人真事。詩中所記事件,是作者親身經歷的真事,所寫人物,是作者親見的真人。詩人運用第一人稱的寫法,把自己放在這一悲劇的見證人的位置,以目擊耳聞者的身份敘述故事。使詩中的人與事顯得真實可信,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對苦難人民的同情,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性與感染力。
此詩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以明寫「老婦」為主,暗寫差吏為輔,明寫暗寫結合,以明寫顯示暗寫,豐富了詩歌的內容,深刻地揭露了悍吏的兇殘面目。
善於剪裁,重點突出,主題集中,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全詩緊扣「有吏夜捉人」、「聽婦前致詞」寫來,詳寫「老婦」訴說她一家人的悲慘遭遇,與此無關者一概剪去。這樣,詩才寫得精練、概括、結實,容量大,含蓄性強。全詩一百二十字,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社會的矛盾和時代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