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京城——禮拜寺胡同

2019-08-04     皇城根胡同串子

北京朝陽門內大街往南到建國門內大街,朝內南小街兒往東到城根兒(東二環),這片地區胡同縱橫交錯,形成北京內城東南一隅的胡同群。這片胡同里有明清兩代儲存京官俸米的祿米倉,有「中國古音樂活化石」智化寺,有明代以來開科取士的貢院,還有五四運動火燒的趙家樓。這裡不乏趙堂子胡同3號朱啟鈐故居這樣的深宅,也有北總部胡同2號美國洛克菲勒建造的大院。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一條條曲折幽深的胡同和胡同里錯落有致的平民小院兒。

禮拜寺胡同,就隱藏在這片胡同深處。

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版圖上,禮拜寺胡同還叫「禮拜寺街」,但無論如何它算不上一條街,百十米長三米來寬,充其量是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胡同。

1965年,禮拜寺胡同與時俱進,改了一個朝氣蓬勃的名字—春松胡同,幾十年過去,老街坊們聊起來還是親切地稱它「禮拜寺」。禮拜寺胡同的禮拜寺,早就成為小學,叫禮拜寺小學。後來禮拜寺胡同改名叫春松,小學校也跟著改名叫了春松小學。禮拜寺胡同不知是因為周邊住著不少回民才有了禮拜寺,還是因為有了禮拜寺才住了不少回民。武學胡同有個回民是我發小,膀大腰圓,相貌周正,小時候常去他家玩兒。他家正房東山牆小院兒撂著槓鈴石鎖,牆上戳著棍棒,屋裡掛了張照片,兄弟八個光膀子背手穿黑燈籠褲晾著胸大肌和腹八塊兒,一看就是「練家子」。以後想起來覺得他家有點像鏢局。小雅寶胡同也有家回民,獨門獨戶也哥兒好幾個,老家兒是賣爆肚的。他家老三和我小叔是髮小,我叫他三叔,而老五和我哥是哥們兒,彼此稱兄道弟,我卻得叫他五叔。三叔「練拳」,五叔「玩兒跤」,常見五叔在禮拜寺夾道穿著褡褳和一幫半大小子比劃。

春松小學黑漆大門,座西朝東,門前兩礅石頭獅子,獅子後背和頭上的捲毛兒被孩子們磨得錚亮。如果不是從後窗戶飄出來的讀書聲,乍一看還真不以為是學校。春松小學前身要追溯到清朝宣統年,是禮拜寺教長創辦的清真經漢初等小學堂,以後它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北京穆輝小學」,不知為什麼,這麼好聽的名字沒有延用下來。禮拜寺的大殿後殿和配殿都是教室,後殿一部分是老師辦公室,還有一個神秘的後門兒,通小雅寶胡同。學校有倆工友,一個姓穆一個姓吳,都是回民,老師、學生以及街坊一律稱他們穆大爺和吳大爺。光頭的穆大爺和藹可親大嗓門愛說話,負責傳達室收發和上下課搖鈴,吳大爺小背頭不聲不響管採買做飯,他們同時還負責周邊回民生老病死的一些事宜。 禮拜寺胡同和周邊胡同一樣,少有寬敞的豪宅,多是街門緊閉的獨門小院。平時做完家庭作業沒事兒,我們在胡同玩兒各種遊戲,放風箏是最不擅長卻樂此不疲的。所謂風箏就是用報紙糊的「屁簾兒」,我們拉著線瘋子是的從南跑到北又從北翻向南,風箏從沒上過三米高,也像瘋子是的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胡同有個老太太姓唐,我叫她唐奶奶。我跟我奶奶去過唐奶奶家,我奶奶管唐奶奶叫唐太太。唐奶奶家獨門獨戶,正房正中擺了張八仙桌,桌子兩邊是太師椅,桌子後面靠牆是個條案,擺著瓶瓶罐罐,牆上掛中堂,兩邊有對子。我感興趣的是條案的一個玻璃罩,罩著一隻站在樹杈上的老鷹。每回去都特好奇,老想摸摸,但茲要往那一湊,唐奶奶還沒怎麼著呢我奶奶先假裝咳嗽。唐奶奶家的一個閨女開出租,是波蘭的「華沙」,只要她一回來,胡同的孩子就圍著汽車轉悠看稀罕。唐奶奶家院裡有棵大花椒樹,每到開花季節,不知打哪招來的大蝴蝶,我們叫它「花老道」,在花椒樹上飛來飛去。花椒樹伸出牆外,拉著風箏瘋跑的我們一不留神就把風箏刮到樹杈上,每到這時唐奶奶就不高興地嚷嚷著出來,不等她出門我們早已一鬨而散。唐奶奶邊嚷嚷邊用竹竿捅風箏,直到把它捅下來。以後大了想起這事不由發笑,一個大白風箏拖著三條大尾巴在門樓上飄來飄去,換誰誰樂意?

禮拜寺胡同一東一西有兩條岔路,東邊的是大雅寶胡同西口,一直通城根兒豁子,西邊的是異常安靜的禮拜寺夾道,五叔和附近半大孩子傍晚時總在那練跤,誰也摔不過五叔。胡同南口有個大孩子是學武術的,練武術的摔不過玩兒跤的,一次被摔倒後就勢一掃堂腿,把五叔撂個屁墩兒,五叔很不高興,邊揉屁股邊說他不守規矩。後來不守規矩這哥們兒長大當了警察。禮拜寺夾道五戶院子,街門閉著,只有盡西頭兒把角兒那家亂,是撿破爛的。附近孩子不跟他們玩兒,也有點兒怵他們。撿破爛的串四城兒,認識人多也野。那時撿破爛的有特點,他們用木頭釘成三角形架子,一角安一個軸承,形成三角形的車,再在車上固定一個筐,單輪在前雙輪在後,雙輪之間的木板製作成斜面,他們趴在筐上,倆腳交替蹬著斜面木板,軸承和地面摩擦發出巨響,車跑得飛快。他們人手一個粗鐵絲做的雙齒耙子,專門在垃圾堆里刨破爛,得心應手。我們叫他們「腳蹬飛火輪,手持二齒釘耙,直奔德昌厚」。「德昌厚」是米市大街大華電影院旁邊的食品店,爛瓜果梨桃比較多,撿破爛的常去。每到夜裡經常聽到胡同「飛火輪」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有時單幫兒有時成隊,非常震撼。

夾道通往松樹院,松樹院是胡同名兒,緣於有家院兒里有棵松樹。有松樹的院子有個不合群兒的孩子,總是乾乾淨淨獨來獨往。「文革」時他家院子沒收,搬到附近一個雜院,這時才知道他爸爸是「一貫道」,而且是壇主。那時我還以為他爸是小偷兒呢,後來才明白此「道」非彼「盜」。松樹院恰如其名,像個不規則的院子,四個角兒分別是通往不同方向的四條胡同,東北角兒是禮拜寺夾道,西北角兒通小雅寶,東南角兒和西南角兒兩條胡同通什方院(盛芳胡同)。東南角兒的胡同叫小井胡同,也是因為有家院裡有眼小井,我還專門溜進去看過。小井沒井沿兒,平整的石頭上鑿了個光溜溜的圓窟窿,直徑一尺多,口小肚大沒水。這家文革時也被攆出「小井兒」搬進什方院胡同一破樓。另一條通什方院的胡同非常複雜,拐來拐去,「一貫道」家被趕出後就搬到這兒的一個雜院。上小學時不知為什麼我和什方院胡同幾個孩子結了「梁子」,我如果單獨從什方院去南小街兒,就走這條彎兒多的路,這樣可以避開那幫孩子聚集地。

胡同安靜,拉廂賣貨和匠人的吆喝聲傳得很遠。南小街兒「二店」(第二副食店)有個「貨郎」隔三差五推著貨車來胡同賣貨,人們叫他「打梆子的」,茲要梆子聲響起,大人孩子就出來。貨車用玻璃框罩著,中間開一個小門取貨,裡面有油鹽醬醋、各種腐乳鹹菜。「打梆子的」是慈眉善目的中年胖子,他一來就招一群孩子屁股後頭喊「胖子胖,打麻將,該人錢不還帳,氣得胖子直尿炕」,胖子轉身作追打狀,孩子們四散而逃,當然,這是大人不在的時候,大人在誰也不敢。胡同還來剃頭的,「喚頭」脆生生的,聲音由大漸小,顫顫的很好聽。磨剪子磨刀的扛著凳子或推獨輪車走走停停,呱唧著手裡的「響板」。「拉洋片」的也來過,一個個像照相機似的黑匣子整整齊齊碼在箱子裡,上面寫著故事名字,我們叫它「小電影」。孩子們最喜歡圍觀的是修理搓板、鋦鍋鋦碗、「有鋼種鍋換底」和焊洋鐵壺的。我對神奇的「有鋼種鍋換底」和焊洋鐵壺情有獨鍾,蹲在旁邊百看不厭。

禮拜寺胡同和煦、質樸、寧靜,沒有絲毫嘈雜的市音,清晨可以聽到北京站悠揚的鐘聲,夏日午間,除去蟬鳴和躲在門洞拍「三角兒」的孩子,整條胡同似乎在沉沉的午睡。傍晚,胡同逐漸熱鬧起來,雜院的人們飯後陸續出來涼快,大人們在竹椅上搖著蒲扇,孩子們追打玩耍,人們把胡同當作自家院子,隨意而閒散。夜色來臨,胡同復歸沉寂,只有木頭電線桿子上昏黃的路燈守候著熟睡的胡同,等待新的一天開始。就這樣日復一日,胡同和胡同的人們不慌不忙地過著日子。直到2003年石破天驚,隨著浩浩蕩蕩的拆遷大軍湧入,「禮拜寺」也難成一方凈土,轟鳴的機器鏟去半條胡同,從此結束了它的安寧。

(畫:周永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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