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通順街是一條歷史悠長,每時每刻有人,但算不上著名和熱鬧的街道。
最早,通順街是一條不通順窄路,居民為求道路順暢,命名通順街,在經歷幾次拓寬之後,道路寬闊了,通順街摩肩接踵的熱鬧永遠埋在了老成都人深處的記憶里。
提起通順街,對這兒還有點了解的成都人能想到的,是一處巴金故居和一口雙眼井。
戰旗歌舞團大院就是巴金故居舊址,巴金在這裡出生、長大,生活了二十年。風風雨雨吹遍,大院已拆盡,只殘留了一道院牆和一株桂花樹。
巴金說:「只要雙眼井在,我就可以找到童年的足跡。」雙眼井是一口宋時流傳下來的古井,古時兩眼皆能汲水,如今蓋了石板,據說已經乾枯。
要麼說歷史上的主角總不代表現實,書里介紹的永遠和實際有一點點距離。
對於正通順街而言,這一點點距離,是一股味道,每個過路人的鼻子都明白,正通順街的主角,不是巴金故居也不是雙眼井,是香油。
南方人對香油芝麻醬的熱情遠沒有我這個北方人強烈,我從小吃芝麻醬喝香油長大,在我們那裡,芝麻就是街的味道。沿著菜市場走,一路至少碰到四五家小磨香油,店主把石磨、炒鍋擺在店外面,從早轉到晚,芝麻香味整宿不散。
在成都我從沒在街上聞到過芝麻醬的香味兒,香油磨坊也是第一次見,摸著香味我尋到了源頭,一個一眼就能聯想到磨香油動作的店名:淘金記。
招牌上寫,起源於一九四四年,算下來已有七十八歲,和成都最老的一批川菜館輩分相當。
店面昏昏暗暗,濃香沖鼻,望進去,只見兩台古老發黑,像工業革命時代留下來的巨型機器,把店面占得滿滿當當。
上午看店的只有一位楊師傅,他靠在收銀台的一盞老台秤旁邊,穿白襯衫,說起話來眼睛笑眯眯的,表情像MM豆。
他不是老闆,是這家店裡唯一的員工,一天要和芝麻相伴十個小時。
早上八點半開門,打掃衛生到九點,這時候再視庫存情況決定是做芝麻醬還是做芝麻油。
製作香油和芝麻醬首先是炒芝麻,這一步要在鄉壩頭完成,十年前楊師傅決定不再務農,經過別人介紹,出來打的第一份工,就是在鄉壩頭炒芝麻。
一口直徑一米的大鍋,炒二十分鐘,芝麻微微發黑,才算炒好,炒一鍋需要三個人輪流上陣,屋子裡比今年的成都還熱。
當時淘金記的盧老闆隔三差五要到鄉下去逛,和楊師傅混成了朋友。老闆說他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店裡弄不動,請楊師傅幫他顧店,楊師傅義不容辭,來到成都,一干就是七年。
炒好的芝麻運到成都店裡之後,在店裡磨漿、敦油,製成成品。
磨漿要用到石磨,也就是店面里最大的傢伙,這台石磨也是老闆自己做的,論年齡有60歲。和常見的石磨不同,這台石墨多了兩根高高的鐵桿子和鐵鉤子,原來是因為芝麻磨出來黏稠,需要定期抬起來打掃。
從原理上說,石磨磨出來的叫芝麻醬,芝麻醬放進鍋里再攪拌,敦出來的叫是芝麻油。兩個步驟理論上是連貫的,但如果想做得好吃,芝麻醬和芝麻油要分開處理,做芝麻醬的芝麻要炒嫩一點,做芝麻油的芝麻則要更熟。
磨好的芝麻醬立刻加入滾燙的開水,攪拌10分鐘左右,讓芝麻醬與水相融,聽起來簡單,但面對一口一次性能煮半噸米飯的鐵鍋的話,攪拌也像在大浪淘沙。
攪好的芝麻醬要「敦油」,在過去,敦油是用厚底的大棍子在鍋里不停地擠壓,芝麻在壓力作用下逐漸吸收水分,析出油脂,這種方法叫水代法,也只有水代法制出來的香油才能稱作「小磨香油」。
敦油往往需要幾個小時的漫長過程,十年前完全靠人力完成,後來盧老闆發揮自己在機械廠學過的本事,自己焊了一台電動的敦油機。至此,淘金記正式步入機械化,往芝麻醬里加水攪拌是目前僅剩的體力勞動。
敦油的工具按道理說只需要一個平底就足夠,這台自製機器卻安了兩隻葫蘆。葫蘆是在過去沒有定製器具時代比較實用的工具,如今安在機械上,有種手工耿的半原始機械感。
楊師傅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真實的葫蘆,這兩隻葫蘆的來歷也要老一輩才搞得清楚了。
盧老闆的媽媽中午會過來看一會兒店,接替楊師傅吃午飯,她是淘金記的第二代老闆,這家店最早是她婆婆置辦起來的。
那是在七十年前的北東街,有一位商會會長也在做小磨香油,他的鋪子叫「淘金記」,後來,會長生意不做了,鋪子過繼給了盧媽的公婆,「淘金記」的名字也就拿了過來,沿用至今。
後來公婆做不動了,盧媽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接手了鋪子,自己炒芝麻,磨芝麻,敦油,乾了十年,從北東街搬到現在的正通順街,又做不動了,這家店交到她的兒子,也就是如今的盧老闆手上,自己只在中午過來逛逛。
楊師傅吃完午飯,下午一點鐘繼續回來看店,這是天氣最熱的時候,街道安靜,店裡只有兩隻油葫蘆一上一下,有節奏地吱啞。
楊師傅在沒生意的時候經常望著街道發獃,靜候葫蘆敦油結束,從早上十點壓到下午三點,整整五個小時。
但又不是發獃,如果說凝視可以不指眼睛的話,他的鼻子在凝視著越來越濃郁的芝麻香。楊師傅說:「芝麻的香味是純正的大自然的味道,和花香是一樣的,香水香精聞了會頭暈,但芝麻聞了會健康。」
下午三點是淘金記一天最熱鬧的時間,盧老闆也會來到店門口坐一坐,招呼附近的街坊鄰居。楊師傅把敦好的新鮮香油撈進桶里,有人來買就直接打給他。
特級芝麻二十塊錢一斤,店裡用的是一級芝麻,一斤賣十多塊錢,兩斤半芝麻出一斤香油,一斤香油售價四十六,半斤賣二十三,香油裝在方便顧客儲存的玻璃瓶子裡,瓶子成本價一塊多,但不再另外加錢。
吸引街坊鄰居來的不只是新鮮香油,還有那一整鍋的芝麻渣,這是養花種菜最好的肥料。一位大爺騎著電瓶車來,盛了滿滿一油漆桶而去。
不買香油也可以來取,老闆希望照顧好附近的客人。我也領了一包,里外扎了兩層口袋,老闆反覆叮囑我不要碰任何尖銳的東西,否則流一大街到處都是,又油又膩還特別香,社死是你不是別人。
我小心翼翼終於拿回辦公室,隔著三張桌子的同事都聞到了芝麻醬味兒。
雖然店名叫「淘金記」,但這一家三代人和楊師傅都沒什麼淘金撈錢的心思,甚至和賺錢都不沾邊。
一個證據是老闆說他最害怕出名:「生意做得不是很好,只夠養家餬口,每天產量也就這麼低,年輕人更喜歡高精尖的東西吧。」
另一個證據是店裡只收現金,沒有掃碼支付的選項,不是因為懶,老闆一家子用的還是棒棒機。
有的人轉身走了,說下午再來,有的人找去附近店裡換零錢,只有老顧客懂得帶現金,從成都各地迢迢趕來,像帶著信物赴一場約會。
他們說吃久了這家就離不開了,現在出去吃火鍋都要拎一瓶淘金記的香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