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半,一個平頭兒大叔快步貓到收銀台前,照到菜單一陣猛加單,然後他轉身,背後的眼鏡兒大叔正辣得坨子揩汗。
平頭兒問眼鏡兒:那麼辣啊?眼鏡兒答:啊你看嘛,我簡直汗水洗臉。眼鏡兒手邊,是服務員才遞過去的紙巾,已濕潤得皺皺巴巴。
平頭兒笑了:你這個算啥子,我直接洗頭!日光燈下,只見那平頭兒整齊劃一的板寸叢林間,大珠小珠落入頭蓋骨的顆子汗。
小趙歪靠在廚房門口的外牆低頭不語。視線讀取到眼前這一幕,傳遞給大腦,最後在表情上閃現出抿嘴一笑。
類似這樣的對白,在這間只有十個小方桌的自貢小吃店幾乎每天上演,她早已司空見慣。
另一邊,則是小趙的先生小廖的主陣地。他日常穿梭於前堂和後廚之間,瞭然於心的技藝和配方,已在店員的手上形成流水線——
涼皮卷的涼皮有沒有蒸夠?狼牙土豆兒幾時下鍋?蘸水菜里的舌片和耳片如何平分半壁江山?
小廖目光所及之處,秩序井然。
點單,付款,再找位置坐下。眼前的小廚房像一個工廠一樣開始運作。狼牙土豆兒的鍋里開出朵朵黃燦燦的油花花兒,網勺一起一落,土豆迅速入缽。
味精、鹽巴、花椒、海椒……各色調味趁勢加入,炸得金黃的土豆兒沾染了辣椒的火紅,小米椒與蔥花次第收尾。一股子嗆人鮮香瞬間即刻占領整個嗅覺系統。
隔壁的涼皮卷頃刻間又薄了幾個毫米。涼麵涼皮早已備好裝成小碗,只肖往攤成半圓形的涼皮上一倒,擱了佐料再翻拌幾筷子就好。
店員小妹兒卷涼皮絕對是用了丹田內力。重了它會破,輕了又卷不起走,只能一寸一寸地往裡輕輕揉捻。
最後將麵皮裹成一個細長的圓柱,目測就是你張嘴說「啊」時的口腔直徑。
蘸水菜須得等鍋兒徹底沸騰之後分類開冒,涼麵、涼粉還要分情況擱不同的辣椒。最後舀一碗紅湯涼蝦,配一碟冷吃豆腐乾兒……火颯颯的火辣吃食,便出堂了。
涼皮卷直接拿起來就吃。涼皮薄而韌,拌了熟油的涼麵和涼粉混雜其中。一口就能帶你回自貢。
先是油浸浸的香,然後辣味才懶洋洋地冒出來,持續迴旋於上顎和舌尖的空地。一個趕口,兩個上頭。
這涼皮卷是小趙家的特色。我說它是我吃到的最接近於自貢當地父子涼皮卷的味道。小趙笑了,她說她和小廖就是吃父子涼皮卷長大的。
那二年辰,小趙在自貢匯東實驗上學,小廖則是在不遠的二中。小趙說父子涼皮卷就在她們學校門口,但小廖不服,他堅稱,父子涼皮卷在他們學校門口。
事實上,當時的父子涼皮卷還是個小攤攤兒,就擺在兩所學校之間。兩所學校的娃兒要想吃涼皮卷,差不多是同樣的路程,只不過一個上山,一個下山。
大抵也是兒時奠定下的美食審美,涼皮捲成了小趙的鎮店小吃。小廖做這涼皮卷極為講究,前一天醒面,第二天一早就要起來蒸。
蒸麵皮絕對是這涼皮卷的核心技術。要等麵粉沉底,才能更完美地出漿。而且還不能裹太大,要剛好一口,兩三口吃完,覺得好吃,但心頭總還是有點兒欠。
吃客的脈被這兩口子摸得之准。小廖也從來不掩飾這自貢涼皮卷在成都地界上的熱門:基本上每天晚上八點以後,就買不到了。
涼皮卷一手造成的「心欠欠」,倒是可以在份份兒子的涼麵和涼粉兒上得到一定程度的補足。
涼麵間或混了幾根綠豆芽兒,口感上,三分綿韌三分清脆。小米椒的加入,讓熟油海椒更添了幾分唬人的底氣,三口並作兩口地吃得碗見底,是對這古早手藝最大的回敬。
涼粉兒確實也是旋子涼粉兒。和成都的旋子涼粉兒大不一樣,這碗自貢涼粉兒細而薄,薄而軟,但軟而不爛。
更好地吸附調味是其一。再一個,入口更加順滑綿延——這涼粉兒,要過喝。一口接一口的酸辣鮮香之後,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辣味循環。
小趙說,最開始她只是想做自貢小吃,想到方便、快速,只要味道好,不怕賣不脫。
後來有人想在他們這兒吃點兒實在管飽的飯菜,她才又把自貢傳統的蘸水菜拿出來賣。
葷的就是舌片、耳片、雞片,素的多為時令。葷素各一碗,佐了蘸碟,再配上冷吃豆乾兒或冷吃菌菇……一個套飯,巴適,滿攢。
蘸水自是這套飯菜的靈魂。說來也怪,原本無味的菜和肉,經這鮮亮赤油一染,一口賽一口的下飯。
蘸水佐料里的醬油,都是小趙家裡人研究並手工制出來的。他們嫌外面的醬油味道太重,也不夠香。
我說小廖是廚神。他卻不好意思了。小趙說小廖以前啥子都弄不來。遇到她懷孕,聞不得油煙,只能讓小廖掌勺。然後就教嘛,練嘛。
幾個月時間,從不能吃,到能吃,然後好像越來越好吃。以前只曉得自貢人在美食審美上自有一套,沒想到自貢籍廚師速成,竟然如此驚為天人。
火颯颯的小吃自是全面開花。比如他們家的狼牙土豆兒,也是跟我在自貢當地吃到的相差無幾。
土豆兒之外,還加了黃瓜、蓮白、藕。就很像在自貢、宜賓等地,街邊那種用筐子選的炸串。啥子素菜都配點兒,清潤的油香交裹著香辣。
吃完,再喝一碗紅糖涼蝦。暴風吸入蝦貓兒魚大小的涼糕,夾雜著烘焙芝麻的脆香,抵達味覺深處之後,又慢慢返回一絲清甜。
在火颯颯吃飯,總有一種錯覺。埋到腦殼吃一陣,覺得自己就是在自貢。但抬頭一看,又身在成都的繁華商業美食街。
吃完,我給小趙說,我覺得火颯颯也不算很辣。她說關於「辣」這個字的度量,他們已經前前後後調整了無數回。
比如小米椒,他們不敢用自貢當地買來的小米椒,還是成都這邊的溫柔些。不同的海椒麵兒拿來弄不同的菜,比如坨坨土豆兒就要用炒過的。
即便是這樣,外賣訂單上,關於辣度的要求和備註還是層出不窮。
吃不得辣的哪怕被人說結巴都一定要寫:微微微微微辣。遇到歪人,上來就是一句:吃了辣椒要死人。簡直惹不起。
要想吃辣的人也不得虛。進門就先把招呼打好:我是自貢的,給我弄巴適點兒。
然後師傅按照自貢人的鮮辣配比調了味,這位假自貢人又瞬間在一陣「嘶哈嘶哈」中現了原形。
小趙不常來店裡,家業交給小廖,她一萬個放心。商業體的美食街,三不五時地龍虎爭鬥、新舊交替,那些過眼網紅,她通不虛。
小趙自己都清楚,若是你偶然從她門前經過,火颯颯可能入不了眼。但是喜歡吃這一味的人淺嘗過一次,便免不了日後踏破門檻。
生意之外,她更想表達的是,自貢不僅有鹽幫菜,還有美味的街邊小食。
晚上九點半,小廖戴著工作帽,依舊埋頭於灶台間。他對面的牆上,幾個大字顯眼:手藝人,不將就。
彼時,一個老客人進店,店員早已摸透他的味覺偏好,抬頭就是一句「好久不見」。那人眉眼一詫:啥子好久不見?你們家的外賣,我連吃了五天!
小趙依舊低頭不語,她又在看新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