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所有人都在盼著《幸福到萬家》里的趙麗穎離婚。可惜看主創流露的意思,似乎這婚是離不得。於是「幸福」的婚姻問題也就成了該劇最大的懸念,看來不到最後一集,我們熱心觀眾都要抱著希望。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不是我們鍵盤俠在網上勸人離婚成了肌肉記憶,實在是這男人太窩囊,而且好高騖遠好吃懶做自卑虛榮惹是生非疑神疑鬼……
有人說,要看到女主所處時間、空間和身份的局限性,現實主義就是這麼憋屈的,要求先進價值觀大獲全勝,看爽劇去。
但按《幸福到萬家》開篇時間線設定在2009年,那時的社會風氣,依硬糖君看,恐怕還要更開放些。年紀還輕的人總以為社會風氣是越來越開化的直線,但其實社會是螺旋演進的,而最近十年又是日趨保守的——千禧年滿街的美女穿著小弔帶和熱褲,腦子裡壓根沒有「穿衣自由」這個詞。
當然還有個主流話語的引導問題。如今鼓勵婚育號召三胎,離婚顯然就不夠主旋律了。更何況人家劇名也說的明明白白——幸福到萬家。你自己一個人進城尋找幸福了,這不跑題了。
離婚問題歷來是女性問題一個頂現實、頂要緊的問題。上世紀20年代的《婦女雜誌》,出了幾期「離婚問題」特刊,側面透露了民國時人們的婚姻觀和離婚理念。反對派說:「歐風美雨一至,人人愛之若狂,因為未加深刻的思索和研究,結果一塌糊塗……得了自由,就是破壞家庭之安寧。」支持方認為:「女子得到離婚自由的權利,才有改造自己命運的權力。」
社會風氣流變,較為開明的觀念都是由經濟發達地區流向欠發達地區,由人口稠密區流向欠稠密區。但從上世紀20年代到本世紀20年代,是不是經歷了一百年中國農村還談離婚色變,以硬糖君的生活經驗,真不至於。從民政部門的離婚數據看,也是如此。
在觀眾眼裡,《幸福到萬家》中的「幸福」老公哪哪都配不上媳婦,二人也並無感情基礎可言。而在幸福眼裡,卻說:「圖他不抽不賭人老實。」日子是人家在過,而觀眾又期待女性覺醒。離或不離,三十年來仍是農村題材劇最緊要的命題。
三個沒離婚的女人
《幸福到萬家》里的何幸福,剛結婚就遭遇危機。萬家村書記的兒子傳家鬧婚幸福的妹妹,幸福一怒之下砸傷了傳家。為了息事寧人,幸福的老公慶來不但不給小姨子撐腰,還和幸福賭氣把她扔在了娘家。
明明是萬書記一家有錯在先,可慶來偏偏軟弱怕事。後來鬧出征地賠償款糾紛,也是幸福衝鋒在前,慶來在家享受。這段婚姻關係中,觀眾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匹配、不安全。生活條件倒還在其次,關鍵這個男人還「內橫外慫」。只會家中逞能,到了外面屁都不敢放一個。
慶來身上集中了很多保守的意識,比如託人找工作,黏住弟弟慶志的岳父(王志飛飾)就要人家幫忙,不然就是看不起自己。如果人家是《掃黑風暴》里的高明遠,作為綠藤市的「組織部長」不一句話的事嗎?可他是個潔身自好的清流,自己侄兒都沒幫何況你還隔了一層?
當然,慶來並沒有犯出軌家暴這樣的原則性錯誤,很多時候也聽幸福的話。但和羅晉飾演的律師關濤比起來,觀眾就覺得倆夫妻越來越不搭。甚至有人期待幸福和關濤組CP,感覺他們才是《幸福到萬家》的正確畫風。咱可不興精神知己那一套啊,硬糖君預測幸福的婚姻應該會固若金湯。
幸福的婚姻困境在於,她承接上一個時代的婚姻理念,找個可靠的漢子過日子,但過著過著卻發現自己的思想進入了「下一個時代」。這讓人不禁聯想起《山海情》中「拽妃」熱依扎飾演的水花,也是和黃軒自由戀愛被阻,後來和在父親包辦婚姻里與老公相濡以沫。
最揪心的段落,就是水花想要逃跑卻落空。尤其是在丈夫永富殘疾後,她更是以獨特的堅韌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家。當時彈幕也都在勸水花趕緊離婚,可劇情偏偏安排她用真心感動了自卑的丈夫。永富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後來兩人還把小賣部發展成了超市。
去年羅晉、袁姍姍主演的扶貧劇《江山如此多嬌》里也有這麼一對,田老八和么姑,也是群眾天天勸離的典型。么姑貌美如花,老八爛泥扶不上牆,好賭又愛耍橫。不過饒是如此,劇集也安排了老八把祖上留下來的救命錢給么姑的情節。仿佛在跟觀眾解釋:老八的愛你不懂!但須知,愛不愛是一回事,婚姻質量又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一種既定的創作規律。被勸離的農村女主,總有一個藍顏知己沒有結成良緣。幸福是羅晉,水花是黃軒,么姑則是覃老師,由於他們的優秀上進,往往讓觀眾更嫌棄女主丈夫不中用。藍顏知己還能做啥,守護女主然後關上房門默淚唄。
塑造大女主
離婚的詞源,可以追溯到《摩訶僧祇律》中:「法夫婦不相樂樂……而求斷,當聽使離婚。」不相樂樂,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了就離,還挺豁達的。然而在影視創作者的語境中,離婚似乎還意在牽涉整個農村的價值系統,並不在乎「樂樂」與否。
一方面,創作者賦予了農村大女主搞事業的金手指,總是幹啥成啥讓人艷羨。《山海情》里的水花種蘑菇,《江山如此多嬌》里么姑開超市,《幸福到萬家》里幸福在律所當前台攬到300萬大單子,莫不如是。
在這種蛻變里,她們的男人都沒幫上啥忙,這點倒是可以打臉古偶大女主。你可以說,趙麗穎通過和歪果仁嘮嗑,就把客戶拿下分得9萬塊提成是近乎夢囈的藝術創作。但不可否認,她的確展現了昂揚的鬥志。眼裡有活,心裡有夢,對於鼓舞律所的士氣大有作用。
另一方面,丈夫們則處於事業和思想的雙重停滯狀態,並且對女主的進步感到沒面子而嘰嘰歪歪說酸話。慶志女朋友亞妮看得比較准:「嫂子進步了,哥沒進步唄!」在觀眾那裡,男的帶不動就可以離了。而在幸福的心裡,卻盤算著帶著慶來一起進步。
農村的價值觀,說重一點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湊合過一輩子。說輕一點,就是比城裡人更有匠人精神,東西壞了第一時間不是想換掉,而是琢磨怎麼修舊如舊把它維持好。
這和過去的鄉土人脈網絡有關係。你離了婚,十里八村適齡男性就那麼多,再婚有相當困難。不像在城裡,根本就沒人在意你的婚姻關係,離了婚潛在的發展對象也不愁找。
網際網路語境就是圖政治正確,什麼都殺伐果斷,完全不在乎女主還有多少牽絆。但這種傾向也是理想化的,相較於慶來,羅晉的確順眼多了。但如果在大女主成長過程中,又遇到比羅晉更順眼的呢?國產劇絕不會塑造日劇《東京女子圖鑑》那樣的「惡女」,因為這和創作初衷想要呈現鄉村之美的內核是悖反的。
核心矛盾割裂於此,出於創作目標,農村大女主必須事業有成;但出於對農村思想系統中保守觀念的顧及,又不會安排女主離婚。更討人嫌的是,為了製造看點,情感危機又是必不可少的元素。
慶來看到羅晉為妻子包紮傷口時怒不可遏:「你倆在我眼皮子底下親親熱熱,當我是瞎子嗎?」這又和當初他們進城時慶來母親的囑咐吻合了:「進了城管住你媳婦,不要眼睛看花了。」
當我們總是用城市目光審視農村時,卻忽略了農村劇中另一個潛在審視。那就是農村人對城市富足生活的嚮往與花花世界的不安,是並駕齊驅的。這種不安來自潛在的男性焦慮:媳婦見了那麼多好男人,還能瞧得上我嗎?
從覺醒到保守
「星星還是那個星星喲,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毛阿敏的《籬笆牆的影子》,唱出了八九十年代農村世界新舊交替的巨變。對於看過《籬笆·女人和狗》這種暴露年齡的事,硬糖君向來是不好意思承認的。
王家新在《回答》里寫:「勇敢的女人正在誕生」,詩的題記是里爾克的「苦難尚未認識」。這兩種糾結的狀態,恰恰是《籬笆·女人和狗》的真實呈現。儘管茂源老漢還是一家之主,但在喜鵲倔強自信的馬尾辮里,在兒媳婦巧姑帶刺的機智里,已經可以窺見女性意識的覺醒。
到了陳雨田鄉村三部曲的第二部《軲轆·女人和井》里,茂源老漢失去往日權威,遠走他鄉的香草卻成為村裡的新貴,她甚至可以當面批評曾經愛慕的小庚。女性的地位、身份和話語權,被重新劃分與塑造。
正如費孝通的判斷:「農村的基本社會群體就是家,一個擴大的家庭。」大家通過勞動分工確立地位高低,形成了一套牢固的道德觀念、倫理制度和文化習俗。但待到了新世紀的《鄉村愛情》《劉老根》中,「田園牧歌」的神話徹底終結,取而代之的是誇張幽默的個性解放。
謝大腳身上體現了傳統性與現代性的融合,一方面表現為她對愛情家庭的渴望與忍讓,另一方面是她對名節聲譽、自尊心的極力維護。她是矛盾的,和李福的婚姻她矛盾,離婚後和長貴光明正大在一起也矛盾。
她既是一個潑辣的村婦,卻又不乏情感的細膩。在屋裡打扮故意把窗簾拉上,等長貴準備好,拉開窗簾送他一個美麗的微笑。這不是故弄玄虛的勾引,而是回歸人性的本真。某種程度上跟我們接觸到的「風流寡婦是非多」的當代農村是接近的。因為熟人社會,這些感情動向不止沒有秘密,還會得到添油加醋的傳播。
愛情本是「神話」,但到了《鄉村愛情》中卻一點也不浪漫了。所謂的詩意鄉村和浪漫愛情,背後交織的是經濟與文化的權力話語。香秀喜歡大學生謝永強,是為了擺脫鄉村身份。就連永強的爸爸因為兒子要到縣裡上班,在村子中的地位和話語權都有了顯著提高。傳統鄉村在現代城市面前,徹底屈服了。
馬克斯·韋伯在研究19世紀的德國鄉村和城市差異時,就已發現:「在古老文明國家的特殊條件下,經濟所造成的分歧,是以文化衝突的形式出現的。傳統農村和現代城市這兩種基礎不同的社會發展趨勢,因此互相糾纏搏鬥。」
如果說,從《籬笆女人和狗》到《鄉村愛情》展現的是城市對農村的規訓,那麼《山海情》和《幸福到萬家》展現的則是農村對城市的思想抵抗。原本覺醒的女性意識逐漸回縮,取而代之是明明充滿矛盾卻始終不離婚的女主。
她們一邊幹著先進的事業,一邊維持著守舊的婚姻,難怪讓觀眾天天為了離婚而著急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