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三十四回中寶玉挨打後不久,故意把襲人支走,讓晴雯拿著兩塊舊帕子送給黛玉,黛玉細思之後,就明白了寶玉的心思,因此在手帕上寫了三首詩。寶玉送給黛玉的這兩塊舊帕,到底什麼意思呢?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 「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晴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估計有很多讀者也並不知道原因。巴巴地跑一趟,送兩方舊帕子何為?可明明小說中,寶玉讓送的時候微微一笑,定是有深意,而黛玉細心揣度之後,就悟出了這兩方舊帕子的深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 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
林黛玉不但領悟了,還神思互通,情思震動了。心猿意馬,胡思亂想,一會而覺得自己「可喜」,一會兒覺得「可悲」,又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懼」,還覺得「可愧」,這賈寶玉通過舊帕子兩方傳達過來的是什麼深意,如此讓林黛玉瘋魔?
賈寶玉、林黛玉的感情是《紅樓夢》這部巨著裡面最純真的愛情,沒有任何旁的因素影響,沒有大人的喜歡,政治的干擾,家族的互親,純粹就是互相愛慕和喜歡。
但是,兩人的感情並不對等。
為什麼兩人在相處中總是不斷地鬧彆扭,而每次都是寶玉賠不是,求原諒,表白心意?因為賈寶玉從來不擔心林黛玉不愛自己,相對來說,林黛玉雖然也知道賈寶玉愛自己,卻無法保證這種愛的穩當和長久。她既提防有「金玉良緣」之說的賈寶釵,也擔心有「麒麟相合」的史湘雲。賈寶釵有賈元春撐腰,而史湘雲是賈母娘家人,林黛玉則孤苦伶仃一個人獨立支撐,所以她雖然深信賈寶玉對她的愛,但是卻極其缺乏安全感。
她需要賈寶玉不斷地給他保障,哪怕就是口頭表白。這也就是她「作」的原因,心思和如今戀愛中患得患失的小女孩是一樣的。
林黛玉是死心塌地要嫁給寶玉的,而賈寶玉未必只有娶她一種選擇。這是寶黛之間的愛情極其不平衡的一種狀態。而他們之間的各種情緒和彆扭,都是因為林黛玉需要獲得賈寶玉的不斷地口頭承諾來為自己增加信心。
而賈寶玉從來沒有這種擔心,他可以隨時隨地賠不是附帶表白(雖然很隱晦),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變,知道自己並不會愛上別人,更不會受到所謂「玉」、「金」、「麒麟」之類的讖語的干擾。
而他在被打了一頓紮實的後,對各色人等看得更加清楚了。儘管黛玉也勸說他「你就都改了吧」,但他還是能感受到黛玉的與眾不同。這種與眾不同,恰恰是寶玉內心最需要的,也是最對他胃口的。而這種靈魂契合,需要更強於口頭承諾來對自己的愛情進行表白。
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這個「自然知道」,就是不便對外人說的「定情」了。青年男女在熱戀過程中,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發現甜言蜜語、微笑眼淚都無法精準地表明自己想和對方在一起的感覺,又不能時時刻刻黏在一起,那麼贈送定情信物就是最好的選擇,讓自己像信物一樣時刻陪在對方身邊,這種可觸摸的愛情,從來是戀愛中最有感覺的。
所以,定親,贈送信物到後來發展成一種儀式,能夠最大限度地表達自己和對方的愛情誠意。
這兩方舊帕子,就是賈寶玉送給林黛玉的定情信物。這遠比時時刻刻口裡生花,道歉表白要有意義得多。
果然林黛玉是「自然知道」的。稍加思忖,便悟到了。
為什麼說林黛玉知道了這是賈寶玉的定情信物?看上面引用的那段描寫便知。為什麼覺得「可喜」?喜的是寶玉果然是「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多年來的擔心、不安終於有了個書面答覆,他果真是愛我的,這當然可喜了。為什麼「可悲」?悲的是「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雖然兩相鍾情,卻不知道是否能成眷屬。
又為何「可笑」?還是患得患失。雖悟到了,卻又生怕是自己想多了而覺得可笑。當然,這只是一閃念之間,林黛玉心中其實更堅定地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事情都想明白了,就有了「可懼」。懼的是「私相傳遞」,沒有媒妁之言而私定終身,這在古代可是醜聞。至於「可愧」,還是想到自己對兩人之間的愛情牢固的懷疑和試探態度,明白自己實屬多心,覺得有些小小的慚愧罷了。
賈寶玉這兩方舊帕子就是當「定情信物」送的,而林黛玉也是一直當作信物珍藏,直到去世。
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
有字的帕子,就是當年寶玉當作定情物送給她的帕子。
信物與詩稿,一併焚燒了。
心與人,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