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最親民的藝術。
沒有過高的審美門檻,沒有高昂的收藏花費。
一張電影票,就能讓我們領略巧思的故事、精彩的表演、動人的攝影、美妙的音樂多重享受。
與此相反。
繪畫、雕塑、建築等藝術類型,常常使人摸不著頭腦。
很少有人能說明白,一張滿是塗鴉的畫作,到底憑什麼就賣出了天價?
對於不理解的東西,我們往往一廂情願地歸結為「高大上」。
但事實或許並非如此。
藝術其實也可以充滿暗黑與荒誕——
《亡命大畫家》
Mi obra maestra
這個片名,乍一看充滿了網大氣質。
但其實人家有一個更正常的名字,《我的傑作》。
出自於一個非常傑出的導演,加斯頓·杜帕拉特。
三年前,這位阿根廷導演以一部《傑出公民》驚艷亮相威尼斯電影節。
影片講述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衣錦還鄉」,經歷了種種尷尬與衝突的故事。
在虛實相生的重重反轉中,完成對人性的犀利拷問。
立足現實,又不乏黑色幽默。
這一次,導演再一次將眼光投向了藝術領域,對準了知識分子。
與上一部電影中功成名就的作家不同,這次的主角,是個過氣又落魄的貧窮畫家。
倫佐,一個性格乖張、憤世嫉俗的老頭。
年輕時,他的畫作也曾備受追捧,一度聲名遠揚、日進斗金。
但隨著藝術潮流的發展,不願向大眾品味妥協的他,逐漸被世人遺忘。
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再賣出過一幅畫。
日子貧困潦倒,租住在一個狗窩似的房子,還欠了房東八個月的租金。
即便如此,倫佐仍維持著藝術家的傲慢與張狂。
他才氣很高,脾氣更大。
品性甚至稱得上糟糕。
有年輕女孩跟隨他學畫畫,他毫無一點為人師表的自覺。
趁勢占人家便宜。
有學生遠道而來、登門求教。
他耍著花樣欺負人家,把對方當苦力般指揮的團團轉。
末了卻表示,「你不適合學藝術」。
順道單方面把學費從五百上漲到兩千五。
更誇張的,是他上餐廳吃霸王餐。
還理直氣壯地告訴服務生——
「我是不會付錢的,但麻煩再給我上一杯你們好喝到爆的白蘭地。」
給出的理由是:
他作為藝術家,已經為狗屎社會奉獻了五十年,並且他的到來提升了這家餐廳的檔次。
是不是很厚顏無恥、無理取鬧?
但即便是這麼離譜的他,也有一個不離不棄的摯友。
阿圖羅,一個成熟圓滑的畫廊主人。
在倫佐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擔任了他的經紀人。
由於早年倫佐在成名後沒有選擇另攀高枝,阿圖羅一直記著這份情。
哪怕倫佐回回將他氣到吐血,也仍想著拉好友一把。
有回,有個企業家上門求畫,說要購買一件裝點公司門面的藝術品。
阿圖羅繞過了所有安分守己的畫家,為離經叛道的倫佐爭取到了這次機會。
可結果呢?
對吸血資本家一萬個瞧不上的倫佐,卻暗中在畫作上添加了侮辱性圖案。
揭幕式當天,阿圖羅深情介紹完畫品。
面對的就是如此難堪的一幕。
這下兩人的友情徹底玩完。
可以說,假如沒有藝術家的身份做掩護,倫佐完全就是一個無恥混蛋。
然而這個混蛋,恰恰又是活得最明白的。
阿圖羅對倫佐抱怨他的畫已經過時,不符合現代化的藝術審美。
倫佐二話不說,提著一把槍就來到畫廊,對著牆上自己的畫「砰、砰」兩槍。
留下一句:
「成了,現代化了,把它賣給那些想買它的低能兒吧。」
毫不顧忌一邊被嚇到說不出話的女買主。
毒舌的倫佐也總是金句頻出。
把那個被可憐「戲耍」的男學生崇拜得一愣一愣的。
「你的表現說明你嚴肅,始終如一,並且十分謙虛,而這些本質不能幫助你成為一個藝術家。
一個成功的藝術家,得富有野心、自私自利。
做藝術是因為別的都做不來,算是某種殘疾。」
果然真正的高級黑,是連自己都不放過啊。
他還將工作比作奴隸制,拷問世人:
上班到底是為了什麼,就為了買東西?為了度假嗎?
絕大多數的消費都是人為製造的慾望;
度假是因為你正在工作才會想要的閒暇。
背離初衷的工作,就是徒勞無功。
說得香玉都有些懷疑起人生來。
倫佐本是視名利為糞土的。
不過後來他還是成名了。
實現的方式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大家應該都聽過,藝術界有條不成文的共識:
藝術家只有在死後,作品才值錢。
為此,阿圖羅動上了歪腦筋。
他鋌而走險,與倫佐共同炮製了一樁詐死的戲碼。
果不其然,倫佐自殺的消息一放出,大眾對他的印象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配合他過往放蕩不羈的人生經歷,就更被美化為一個藝術傳奇。
畫廊里,擠滿了前來悼念、緬懷倫佐的人們,即使他「生前」無人問津。
大廳播放著倫佐「遺留」下的視頻。
那些原本不合時宜的宣言,現在聽來也顯得振聾發聵。
不僅如此,倫佐的畫作更是價格飛漲。
原本一副賣五千美金還要被討價還價到三千五的畫,如今直接被炒到了十幾萬。
大畫商也忘了曾經對倫佐的不屑一顧,花大價錢也要參與進對他作品的展覽與銷售。
阿圖羅在人前推銷、炒作著「遺作」,倫佐在人後源源不斷生產著名畫。
看似天衣無縫的配合,終究還是會有漏洞。
計劃發展到這個地步,正逐漸走向失控的邊沿......
整部影片誇張中又帶著寫實。
畫家、評論家、經紀人、大畫商之間的關係,被描摹得入木三分。
值得一提的是。
電影的編劇安德烈斯·杜普拉特,不但是導演的弟弟,同時也擔任過阿根廷國家藝術博物館的館長。
正是因為對藝術品行業的了如指掌,他才能以最輕鬆幽默的筆調,寫出這樣一個辛辣諷刺的故事。
更有趣的是。
在這部電影上映不久,現實世界中真的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情。
英國塗鴉藝術家班克西有幅名畫《女孩與氣球》,在蘇富比拍賣會上拍出了104萬鎊的天價。
可就在拍賣人一錘定音的時候,畫框里的畫突然「自毀」,引得現場一片譁然。
原來,班克西早在多年前就在畫中安裝了碎紙機,就為了防止畫作有一天被拍賣。
他於是就在拍賣現場,在成交那一顆按下了遙控器。
但比畫家本人毀畫更驚奇的是,他不但沒有被追究責任,《女孩與氣球》的價值甚至還上漲了50%。
不討論班克西此舉的用意。
同樣一幅畫,因為有了一段好聽的故事,價格就迎風上漲。
這背後的意味,這不是跟營銷異曲同工嗎?
畫作沒有一釐一毫的改變,僅因為畫家的離世,命運就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公眾欣賞的到底是藝術本身,還是藝術的「傳奇」呢?
這種奇妙的心理,遠不止發生在遙遠的藝術界。
紛繁複雜的網際網路,其實每天都在上演著同樣的事情。
舉個典型的例子。
今年4月,巴黎聖母院大火,不少國內網友發微博表達了名跡被毀的沉痛心情。
但這其中也混雜了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什麼「今夜,我們都是阿莫西林」、「阿司匹林失去了心愛的姑娘」。
還有「民族主義者」趁機冒頭,指責大家不該為八國聯軍之一的法國傷心。
有人藉此機會「炫富」了,表示自己去過圓明園,後來被燒挺可惜的......
他們並不是真的在意藝術的被毀。
而只是藉此給自己刷存在感,本質上還是娛樂與消費。
歸根究底,對藝術的追捧,對偉人的緬懷,很多時候不過是一種附庸風雅。
人人都在追求與眾不同,希望高人一等。
但最後,不過都是庸眾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