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 艾 记

2019-12-02   扶风同城

买艾记 |张新浩

原创:陕西扶风作家

马路不宽,从这边到那边,几步的距离。

从昨天开始,就发现有人在马路边卖扎成把的艾叶,就想,今年不用自己去郊外的田边沟渠采艾叶了,明天早晨买一把就是了。

早晨起了个大早,出了小区大门不远,就是那条不宽的马路,一老者在马路沿上摆了个摊子,摊前放着一堆扎成小把的艾草,见我张望,便从马扎上直了直身子,吆喝到:“卖艾呢”。

我毫不犹豫买了一把,一块钱,很便宜的。想起去年的端午节,也是起了个大早,骑着自行车,去郊外的田间割了一把艾,弄湿了鞋子和裤脚,还沾了双脚的泥,回家来却招来妻子的一顿数落。她嫌我割回的是臭艾,不是香艾。

路对面一老妪,面前放了一个笼子,看我买了艾,便喊:“卖杏(西府的人把“杏”念“恨”)呢”。

走到老人面前,笼子里的杏匀溜溜的,黄里透着红,着实诱人。不由分说,便买了两斤。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刚才的经历,忽然一惊,这一对老人,莫非上天派来的智者,要么,

怎么会一个卖爱,一个卖恨?当年的屈原,就是怀着对楚国无限的爱和对误国贼子的恨,纵身投进涛涛的汨罗江的。人世间的情感,说到底,全都融到“爱”和“恨”这两个字中了。

我不知道,是渭河亿万年的冲刷,将这片秦岭北麓的平原,切成深深的河谷,在渭河的北面形成了这座突兀而起的高原,还是这座原本就有的高原,将渭河裹挟在秦岭和高原之间宽阔的盆地当中,不让它恣意奔流。

横亘在秦岭和渭河以北、东西连绵起伏的高原,叫渭北高原,或渭北旱原。在地理上,也叫渭河二级台地。是岁月的流转,让沧海变成了桑田。它离现在渭河的河道已有几公里之遥。河流行经的地方被冲积成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在高原和秦岭的挟持下,渭河,象被驯服的野马,在山、原之间的谷地中,向着东方的大海,奔涌而去。

这里水源丰沛,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草木繁盛。而一上原,由于黄土深厚,地下水位很深,在原上生活的人吃水都很艰难,地里的庄稼自古以来一直都是靠天吃饭。

原边的高坡,经过多年的治理,已绿意融融。现在,人工栽植的草木郁郁葱葱,像一道绿色的长廊,给这黄土堆积的土原披上好看的绿装,把这条古老的大河打扮得婀娜多姿。

在原的下边,一排废弃的窑洞,在原边蜿蜒着,数不胜数。它们,象一双双深邃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原下村庄里一个个生命的生死轮回,静观这个古镇千百年的风云变幻,悄然无声。

几十年前,这里还是炊烟袅袅的村落,住着一户户人家。村子和村子相挨着。春夏季节,草木吐绿,牛羊在坡上悠闲地吃草;秋天,柿子、酸枣和各样的野果挂满了沟坡,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原边由窑洞连起的村庄鸡鸣狗吠,熙熙攘攘,一派生机勃勃。

现在,原来住窑的人都搬到了靠铁路的地方,盖起了漂亮整齐的楼房。这些“窑洞”村庄从此废弃,只留下一排排不能拆、不能挪的土窑。

关中人说,“人是窑楦子”。是说窑洞和房屋是有生命的,这些物件因人才有了生命。再旧的窑洞和房屋,只要有人住,便可以几十年上百年的存在下去。但房子如果没有了人,就像死了根的大树,心脏停止跳动的人,没有了生命,失去了生机。眼前这一孔孔窑洞,因为二三十年没有了人住,便老态尽显,已是千疮百孔了。

现在,这里一片残垣断壁,已找不到几孔像样的窑洞。就象没有人烟的荒凉古堡,死一般沉寂。

绛帐古镇,在渭北高原以南、渭河岸边,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它还有一个名字——齐家埠。埠者,码头也。传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街市,一个姓齐人家的妇人,在渭河北岸的渡口靠卖茶水度日,因她贤惠漂亮,做生意实诚,渐渐地便顾客盈门。于是她扩大经营范围,又开起了饭馆、宿店,生意照样红红火火。旁人见她生意好,便纷纷效仿,也在此开起了各样的店铺。一座街市就这样慢慢兴盛起来。

这个渭河岸边的街市因齐姓妇人而开埠,这个地方就被叫做齐家埠。

后来,到了大汉,当时的“通籍大儒”马融老先生官场郁郁寡欢,觉得做官太叵烦了,便“归卧故山秋”,回到故乡扶风开办私学,筑高台,设绛帐,培养家乡学童,教授正统儒学。一时听者云集,生徒达千人之众。办学规模为全国最大。连卢植、郑玄、公孙瓒这些当时已经颇有盛名的青年才俊都不远千里,拜到他的帐下。他教学形式新颖,提倡因材施教,教学相长。他讲课方式惊世骇俗,不拘一格, “施绛纱帐,前列生徒,后设女乐”,这个他当年讲学的这个地方后来便叫做绛帐了。马融在此地还演绎出一段“绛帐传薪”的风流佳话来古时候的孩童,一进学堂,便读着“马融设绛帐,前列生徒,后设女乐;孔子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的章句。 后来,“绛帐”一词便成了对师门的尊称。“绛帐传薪”也成为千百年来广为人知的人文景观。

老街原在渭河北岸边,虽则有水陆交通之便,商贸繁荣,但也有渭河水患之害。而再往北,靠原一带,因为有高台,地势高出河道很多。渭河发再大的水,也淹不到这里。加之这里崖高土厚,非常干燥。冬天背风,西北风吹不到,也不是太冷,夏天时不时有下山的风,又十分凉爽。

一孔窑洞就是一个家。一家有一个精壮汉子,婆娘娃娃齐上阵,加上亲戚帮忙,三两个月,便可以打一孔让全家栖息安身的土窑来。

打窑洞,不需要买椽和檩条,更不需要像盖房一样买齐腰粗的柱子,节约了木料,保护了生态。花费的只是体力。

小时候爱听村里的三爷讲古经,偶尔他也给我们讲哪些关中民间的“四软”、“四硬”、“四乏”、“四怕”之类民俗俚语,虽然有些有点“黄”,但诙谐幽默,非常精辟。我还记得他讲的“四踅”——是说这四样东西是最妨碍人的:

窑里的柱子

场上的墓子

瘿瓜瓜的嗉子

怀娃婆娘的肚子

就是说,窑当中立根柱子,一是没有必要,二是十分碍人。真要立柱子,哪多许是窑里裂了缝,不安全了。

住窑洞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冬暖夏凉,比皇上住的金銮殿还舒服。窑洞都有一个大土炕,大冬天炕下面柴火红彤彤,炕上热烫烫的。窑外面天寒地冻,整个窑里却温暖如春。睡在上面,哪叫一个舒服。不是说土生土长嘛,老人都说“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呢。健壮的男人,水灵灵的女人,在窑里耕云播雨,今年种个花,明年点个豆,过不了几年,便炕上炕下全是娃娃了。反倒是哪些搬出窑洞,住在高屋大厦里的财东富家,守着如花似玉的老婆,生养个儿女却显得异常作难,不知要废多少劲。即使生下来也金贵难养。不像住在窑里的穷汉人家,几年下来就生好几个。

实际上,窑洞是最适合人类繁衍生息的地方。我们的祖先,从树上下来后,长期就是在窑洞穴居的。

人是土生土长的动物,离开了泥土,没有了地气,八成是会生毛病的。现今都市中住在鸽子笼式的高楼里的现代人,被城市污浊的空气,嘈杂的环境,乱七八糟的食物,整得一个个像笼子里的鹦鹉,心无所依,灵气尽失,心浮气躁,个个好像都染上抑郁似的。

窑洞里阴凉干燥恒温,粮食蔬菜放在窑里就是最好的储藏室,放的时间自然就长。窑里还有地窑、拐窑、高窑等。进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土窑就像进了迷宫。拐窑是储藏室,高窑却是放粮食、值钱物品和躲避土匪的。土匪一来,一家人顺着暗道,爬上梯子,就到了高窑,然后把梯子一抽,土匪也就干瞪眼。就此便可以躲过一劫。并且那时的土匪,大多数只抢钱财,不伤人命。他们在窑里翻箱倒柜,要的是黑油油的烟土、白花花的银元和填饱肚子的粮食。

长这么大,我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去姑姑家见到的窑洞,和那个让我感到神秘敬畏的妇人。

姑姑婆家有一孔很大的窑洞,窑很深,也很宽敞。里面隔了三层。侧面有拐窑、窑顶有高窑。这么大的窑洞只是姑父的母亲一人住着。这是一个寡居多年的老妇人,我记得当时大约五六十左右年纪。每次见到她,都是一身黑衣,浆洗得平平整整,颜色如新。裹得精致的小脚,穿着看不见一点灰尘的三寸金莲。白皙好看的脸上,一双凤目明亮有神。嘴边长着一颗好看的黑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记得她偶尔还抽一两口纸烟,出门头上常年顶着一张方格帕子。窑里的地面、墙壁干干净净,物件摆放的整整齐齐。特别是她那个大炕,被子单子干净得就像新媳妇的新房。她是大户人家来的,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一举手一投足让我感觉和我见到的乡间的妇人明显不同。在她的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素养,什么是大家风范。

窑洞里,不光能养人,更能能产生文化,产生思想。

那个有名的达摩祖师,在窑洞里面壁九年,身影都印入到面壁石上,终于悟道成佛,创立了大乘佛法。当年的外戚豪门出身的贵公子马融,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在终南山拜当时世称“通儒”的挚珣为师,和挚珣美丽的女儿碧玉一见钟情。但碧玉看不上他的心高气傲,有意杀一杀他的傲气,便和他比文采。几番下来,马融铩羽而归,才知道天外有天。便在周至仙游寺旁黑水河边,挖了一个山洞,在里面发奋苦读。几年下来,学业精进,成为声名远播的大学者,也虏获了才女碧玉的芳心,两人终成佳偶。一代伟人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躲过了蒋介石的飞机大炮,围追堵截,身在西北一隅的土窑,放眼中国和世界,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终于取得全国胜利。

此时,我一个人,顺着原边的塄坎,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走着,一孔孔窑洞仿佛一件件古老的文物,接受着我的检阅。

也许是我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只玄色的大鸟忽然从原边的高窑里飞出,巨大的翅膀拍打着早春寒冷的空气,发出震耳的声音。在这僻静的荒野,这忽然的一幕让我的感到一丝紧张。

一条不很宽敞的道路,从原下蜿蜒而上,这是已经废弃的从扶风县城到绛帐老街必经的古老的官道。在古官道两旁,在陡峭的土崖边,柳条已经吐出了嫩芽,黄灿灿的的迎春花渐渐开放,在这依然阴冷的早春,给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增添了一抹春意。

平坦的田野,麦苗已经返青,大地一片碧绿。

脚下的土地十分干燥,走过后下面便扬起一股黄尘。

淡淡的夕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微风吹来一阵阵寒意。不远处,渭高干渠、渭惠渠象白色的绸带,在原边逶迤着。陇海铁路、连霍高速公路、西宝高铁像三条巨蟒,横卧在河边的原野。一列列火车和汽车的风驰电挚,驶过这座古镇,也将这古老的窑洞远远抛在后面。

望着这一排排废弃的土窑,我想起了小时候住过的温暖的窑洞,想起了十九岁参加工作后在一所乡村学校住过的那间窑洞,想起了《白鹿原》、《绝秦书》、《红腰带》中一幕幕关于窑洞的人物和场景来。眼前浮现出田小娥、引娃们靓丽凄美的身影,耳边荡起了关于窑洞的那些地老天荒的歌谣:

一更里来过花墙,

越过花墙细端详,

知心的人儿床边坐哟,

情人呀,

手拿上针线绣鸳鸯

哎哟我的情人呀!

……

三更里来桂花香哟,

手拖上手儿上牙床,

双手揭开红绫被哩哟,

情人呀,

手拿的顶针呀掉牙床

哎哟我的情人呀!

……

忽然看到,旁边的窑顶上,一丛金灿灿的迎春花顺着土崖长长地垂了下来,象黄色的瀑布挂在窑洞的上方。

来源:周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