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湘春
来源:乐亭故乡人网站|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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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刻意地想起,他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恒着。在童年的记忆中斑驳着岁月的一些枝枝杈杈。
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像,挥之不去却又无法在记忆中清晰。我好像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小孩,一个个子小小的人抱着我翘着脚站在村供销社的大门洞里看电影。宽大的幕布只是一片空白,白晃晃的恰似鬼魅做了我记忆的背景。我想不起他是谁,在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亲人中,没有那份既模糊又亲切的气息,就好像灵魂深处的一双眼睛,让我一次次与记忆对话,却不能微笑如霞。
于是便一次次缠着去问妈妈。妈妈说,你那幺小怎么会有记忆?是做梦的幻觉吧?妈妈对我从小就有的一些稀奇古怪荒诞离奇的想象已习以为常,从来没有一口否定也从来没有一下子肯定过,只是任凭我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去想象。或许这是一份母爱的纵容也或许是母女间心与心的宽容。
我说,不是幻觉,是真的,因为记忆不会说谎。
妈妈便很认真地和我一起回想,然后又很认真地摇头。我失望地过滤着岁月的影痕,一遍一遍仔细回想,宽大的幕布后面隐藏的一些细节,思绪在记忆的钩沉中一点一点指引着寻觅的方向。终于,当我又一次缠着妈妈讲这件往事,以及那些总是缠绕着的模糊的记忆影像。妈妈在很认真的回想了一阵后恍然大悟似地说,你说的是你陈裂瓜舅舅吧?不过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怎么会记得他?
是的,就是他,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呢?记忆的影像一下子清晰起来,即使是一根细若游丝的线,也会把散落的珠子串起来。
裂瓜舅舅和我舅舅家住得很近。小时候,我每次去舅舅家,最爱去找他玩。他长得很矮,背上鼓着一个大包,却不驼背。他自己一个人住两间小屋,院子里长着很多树,种了很多花。桑葚熟了,他爬上树去,用一只葫芦瓢摘桑葚给我吃,我站在树下,总是担心他背上的包被树枝卡住,一不小心掉下来,但是每次我的担心都是多余,他总是能摘满满一瓢桑葚给我吃。最喜欢秋天枣树上的枣红了,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打下很多枣,我在树下端了瓢边捡边吃。那份快乐让童年的记忆多了许多亮丽的色彩。记得他还送我一只长把的红色扁葫芦,举在手里一摇,里面便哗啦啦地响起来,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的鼓点,心,便不由自主地兴奋与快乐起来。他说这只扁葫芦是他小时候他妈妈种的,他一直玩到大,绿色的扁葫芦,被岁月的手磨成了红红的腮。
裂瓜舅舅还会摘不少野生麻上长的“麻饽饽”,教我一只一只贴着碗边摆放在碗里,然后翻扣在另一只碗里。“麻饽饽”因为浑身是毛,翻扣过来时一只一只粘连在一起,真像一个圆圆的大饽饽。玩够了,他便用手把麻饽饽碾开,把里面的籽儿弄干净给我吃。嫩“麻饽饽”的籽儿是绿色的,很水灵,大把放在嘴里嚼,能嚼出一种奶香。长老了的“麻饽饽” 籽儿是黑的,很硬。他便用锅炒了给我装在衣兜里,炒熟的黑“麻饽饽”籽儿比芝麻还香,让记忆在岁月的寻觅中一粒一粒香起来。
小时候的我比男孩子还要淘气。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吧。冬天,我偷偷在家门前的池塘里玩冰,手被冰凌割了个大口子,口子很大很深,骨头都露了出来。伤口包扎好后,为了避免冻伤,妈妈给我做了一个大棉手套,把手包在里面。包着大大的棉手套,我去裂瓜舅舅家玩。他见了,竟然从自己的院子里捉了一只个头不大的公鸡,摔死,用泥裹了,放在灶膛里烧熟了给我吃。烧熟的鸡肉真香啊! 我甚至把鸡骨头都嚼碎了咽进肚里。当我高兴地举着吃剩下的一只鸡腿跑进舅舅家。没想到舅舅却一把夺过鸡腿,狠狠地摔到地上,气冲冲地抱着我去找他。我仍记得一向很和气的舅舅冲他大叫:“你不知道孩子的手上有伤吗?你不知道吃鸡肉,伤口会‘飞’吗?”(我们这把伤口溃烂久不愈合叫做“飞”。)裂瓜舅舅涨红了脸嗫嚅着说,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不科学,鸡肉有营养,我只是想给孩子补一补。
舅舅没再说话,摇着头叹了口气,抱着我回了家。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并没有因为吃了鸡肉而溃烂。只是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这道伤疤正好在我左手生命线的顶端。有时候,摊开手掌,注视着这条已经和生命线吻合在一起的伤疤,深隐在岁月中这个被我叫做嗫嚅舅舅的男人便从记忆深处走来,温热的手中拿着几个煮熟的热乎乎的鸟蛋,或者是几只烧熟的蚂蚱也或者是让我惊奇的有着美丽花纹的小石子,脸上的笑容是那么亲切那么纯净。
一次,听村里一些老人们闲聊村里的一些往事。听着听着,便听到了裂瓜舅舅的名字。原来我记忆中仿佛像个大哥哥的裂瓜舅舅如果健在应是百岁老人了。虽然身体残疾,父母仍然很小就把他送进了私塾。在村里他还属于文化人的行列。婚丧嫁娶写写算算,村里人都爱找他。听老人们说裂瓜舅舅画的诗配画“老人难”中拄拐的老人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还会变换姿势与体态,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销毁了。我奇怪儿时的我怎么没发现他的毛笔他的砚台他的画纸呢?为什么记忆中盛满的只是吃和玩?
因为裂瓜舅舅的身体残疾,生产队不让他下地干活,只让看库和喂牲口。有一年春天,春播大忙,他也要求去地里干活。队长安排他拉磙子。地种完后,还要用磙子按垄压一遍,这样种子在土里压得实出苗快。拉磙子是很轻的活计,只是拉着它在地里顺垄来回走就可以。一般都是妇女和老人干。裂瓜舅舅根本没干过农活,不知道怎样拉磙子,他把磙子从地的这头拉到地的那头,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地的这头,便把磙子扛到肩上,从田沟里走回来,再接着从头拉。磙子是石头做的,拉着不重,扛在肩上分量可不轻。裂瓜舅舅扛着它来回跑,累得气喘吁吁,一亩地半天也没拉完。队长看见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告诉他拉磙子压地顺垄来回拉就可以,不用扛着磙子走回来。裂瓜舅舅仔细想想也开心地笑起来,挺着胸昂着包,笑得满脸阳光灿烂!
裂瓜舅舅是和别人聊着天无疾而终的,因他无儿无女,村里给他买了口薄木棺材把他和他的父母葬在了一起。后来村里平坟,坟地上种了庄稼,有人拉磙子时,偶尔还会提起他扛着磙子从地的这头走到地的那头的趣事。
可是,他为什么叫“裂瓜”呢?是因为他的残疾还是父母依循了村里的风俗取个贱名孩子好活?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所拥有的只是和他在一起时的美好记忆,细细密密的在记忆的缝隙中渗出,优美地弯曲成岁月的弧度。
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