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从文学来看,中国古典小说不如唐诗宋词成就高

2020-04-08   探照灯

张英

在过去的一年里,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是获得各种长篇小说奖项最多的作品。

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被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的评委们评为年度长篇小说大奖作品。这个奖项以中青年作家为评选对象,只评当年新出版的中文原创图书。在文学的大海里,发现隐藏的帆船和舵手,浮出水面的岛屿和灯塔,标记点亮这些文学地标,是阅文·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的宗旨。

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是我发起,由探照灯书评人协会主办,阅文集团大力支持,由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邱华栋、阅文集团高级执行副总裁张蓉担任评委会主任。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是专业的华文“评论人和媒体书评人”奖,由张莉、邵燕君、邱华栋、姚海军、徐晨亮、姚海军、黄惊涛、刘蒙之、张维特、陈斌等一批全国活跃的高校学者、作家、媒体人担任评委。每月评出十本月度文学好书,年度评出十本年度文学好书,每年12月,在北京颁奖。



在颁奖的前一天,我在北京国贸大酒店,专访了阿来。

作为曾经的新闻记者,《南方周末》的一员,我在汶川地震发生后,奔赴四川前线采访报道。那个时候,阿来是汶川地震的志愿者。十年后,阿来的《云中记》以小说的方式,在十几年后对汶川大地震那场浩劫,进行了文学的审视与表达。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撰写的评语:“作家阿来的《云中记》是2019年长篇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品。这是深具史诗气质的长篇小说,关于藏族祭司祭祀亡灵,关于如何治愈人的疼痛与伤痕,也关于如何安妥无以依归的灵魂。将生死与灾难思考置于人与神、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中,《云中记》庄重庄严又感人至深,深情辗转又诗性洋溢,堪称我们时代的又一部“心灵史”。沉痛与爱惜并在,喧哗与澄明共存,这是阿来以深具魅性与魔力的文字为无数心灵奏起的安魂曲。高贵悠扬、哀而不伤,《云中记》是属于我们时代、也能跨越我们时代而不断流传的文学名曲。”


西藏高原


张英:按照你对文学版图的这个梳理,传统中国文学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给今天的文学写作提供帮助呢?

阿来:我觉得,中国文学传统里的好东西,都留存、完整保留在旧书里,在中国的古典诗歌、古典散文里,在《尚书》、《左传》、《论语》里,这些东西里头保留了从古到今,精神的、情感的、审美的这些东西,这就是中国文化和中国文明的核心经验。

具体来说,很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许多一个人的经验,他的生命与周边事物相遇,他的作品记录了那些相契相容、物我相融的伟大时刻,笔下描写的自然之美,融汇了情感之美,两者相容相映。比如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村草木深”,还有“感时花溅泪,狠别鸟惊心”,“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都在在叙事后隐藏着情感。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直在叙事,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胡天八月即飞雪,北风卷地白草折”,说了一句情吗?没有。“翰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还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抒情了吗?没有。身心俱在,感官全开,语言与情感和意义相融相生,但是岑参的审美,他的情感都是藏在叙事后面。

岑参写另外一首诗,《白雪歌》:“送风带赴西珍,君不见走马川,黄沙莽莽皆入天,一船碎石大如斗。”还有杜甫写的:“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不见咸阳桥,行人弓箭自在腰。”紧张感都在语词,但这个传统,我们忘了,断掉了。

文学创作不同于电视电影,区别于摄影,区别于舞台剧,它的方式不是用形象展示,而是语言和文字。除了传达知识、传达信息,更重要的是艺术感觉,美的感受和生成是依靠文字和语言的。而我们现在很多文学作品,一旦叙事就只能叙事,后面的都都没了。

所以,我其实不大看得起,中国古典叙事小说,“且听下回分解”式的方法,比中国诗歌和散文差远了。


张英:为什么?你看不起中国古典小说?

阿来:我是有点批驳中国的叙事文学,我觉得它从观念理念上是错的。

我在《收获》的长篇小说排行榜典礼上公开讲,说我对中国叙事文学的评价是低的,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四大名著古典小说,放在同时代欧洲古典小说达到高度上相比,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是我们的诗歌和散文,不是古典小说。

我不认为从中国小说里面能到好的经验,红楼梦就是今天的宫斗,把它的艺术成就说那么高,其实只能把他当那个朝代的百科全书来看,但是问题是,后来的模仿者学曹雪芹,还不会学到他那个程度,那你在小说上怎么造反,怎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比如说三国时代,最伟大的人就是曹操,不光是他的政治建树,就是他留下的诗歌,也非常了不起,你想那个时代的英雄,有比曹操更伟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他能体会到普通人的感情,尊重他们的付出和功劳,能够将心比心,能看见人间起伏,他在书信里写:他是用战争,结束了这个战争。我们伟大的诸葛亮,观念可封建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扶持刘备和儿子刘禅称帝称王,称他为皇室正统,就因为家族有点血缘关系。


张英:从1978年到现在,当代文学有一个问题,文学一直不能精准书写现实,很好的书写时代和社会变化,当下的现实生活很丰富,一旦进入小说,就产生了一种变异,变得虚假和不真实。一旦作家说要写现实了,他的作品就出现扭曲和走形,出现不适应和失控。

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阿来:从文学来看,中国古典小说不如唐诗宋词成就高

阿来在西藏,张英摄影


阿来:我觉得作家还是要全身心投入到社会。我理解的作家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个职业。如果一旦职业,跟这个社会隔离了,就会出现你描述的那些问题。我是一个永远在四处行走的人,愿意参加各种活动,参与现实社会进程。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是一个作家。我就是一个老百姓,一个普通人。

我觉得,只有我在这个写作状态的时候,我才是个作家,平常的时候,我没有这个观念。我写《云中记》的时候,之前我就参与地震救灾的许多活动,我就是一个志愿者,而且几年时间都投入在其中了,我不是像很多作家说的,我要写小说,所以要深入基层,要去体验生活。

今天,我也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我希望忘掉我这个作家身份的,就是我做一个普通人,在参与这个社会各方面的生活,只有自身其中,你在回到家里写作的时候,你才能够精确描述你感受的社会生活。



张英:如何走向世界,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心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阿来:全球化的时代,问题很相似。所谓“世界标准”其实就是“大多数人”的想象。西方国家的经济、政治如果算主流的话,文化不一定是主流。如果外国需要了解我们,希望介绍我们的东西,我们也不反对。文化的要义是传播,传播文化有很重要的作用。人家来翻译我们的东西,我们也很高兴。

我们太在乎外国人对中国文学的看法,特别是来自欧美的反应看得太重。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来说,我觉得我们有点过头了。因为汉语这么多人使用,这么多人在阅读,作为一个市场,这么大。世界五分之一的人类在使用汉语,这是真正的世界主流。我们把来自国外的反应看得太重了。



我自己有点困惑,我们一说国外什么东西,如数家珍。但我们这样一个文化多样丰富的国家,对中国所谓少数民族文化的研究不够,如此完整的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没有得到很好的讨论。

文学界对我们这样的人,有意无意之间,关注是不够的。当然这不是对阿来一个个人,一方面我们又在到处开会,不断有文章提到。但你有一种感觉,你觉得批评的深度不够。我不知道这是我个人的悲哀,还是在中国身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悲哀。大家对西方的了解非常深厚,引经据典,来源都差不多。然后对我们中国身边的文化,这些文化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毫无价值,有些非常有价值的文化,却没有人去研究。



张英:最近两年,你除了拍照片,写植物外,长篇小说究竟什么时候完成?

阿来:其实我的规划里,应该是还有一本书的,一个和《尘埃落定》平行的时代,最后觉得《尘埃落定》已经写过了,再来一遍好像意思不大,后来就干脆放弃了。

我手里的这个长篇小说,是关于我家族的故事,已经大概写了一半。这些故事我父亲谈都不谈,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准备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