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终于等来了《遗传厄运》导演阿里·艾斯特的第二部长片作品《仲夏夜惊魂》。
怎么说呢?肯定不如《遗传厄运》惊艳,但也并不让人失望。
两者在气质上是一脉相承的,两个字可以概括:从容。
是的。很少有导演能把恐怖片拍得如此从容。
绝大部分恐怖片都是张牙舞爪的,恨不得每过几分钟就得搞一次突然袭击,抛出几张扭曲的鬼脸,刺激观众的眼球,其吓人程度实际和躲在转角处的一声“呔”不分上下。
艾斯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完全摒弃了这种初级的恐怖片手法,他的电影几乎不搞任何的突然惊吓,大部分镜头也都是缓慢的、沉稳的。因为他想营造的是一种比纯生理恐惧更复杂的心理恐惧,要想做到这一点,就不能靠刺激神经的方式,而是要更克制、更内敛,层层逼近观者更深层的焦虑。
可以先举一个拍摄手法的实例。
《遗传厄运》的后半段有一场戏,少年皮特在客厅里发现了父亲烧焦的尸体。
这场戏超级精彩,前后连着三个惊吓点,要是放在一般导演手里,首先惊吓点不会这么密集,其次节奏上也会更快。
我们看艾斯特是怎么拍的。
首先,镜头跟随皮特的视角横摇,发现了躺在壁炉旁的尸体,全身都已烧焦,只有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这是第一个惊吓点。
紧接着,镜头反打,对准皮特的脸。只见在他右后上方的墙壁上,缓缓出现了被邪灵附体的母亲,完全处于虚焦的镜头里。
之后焦点变换,前景变虚,后景变实,我们才看清了挂在墙上的邪灵。
然后,镜头再次顺时针横摇,配合皮特的目光向他的左后方看去,只见门外出现了一个全身赤裸,面容诡异的男人。
这一连串的调度,太牛逼了。
每个惊吓点都是缓缓进入视野的,而且没有特写。
更关键的是,它营造出了一种“恐惧场”。这个场由“时空”两部分组成。时间上,流逝得极慢,仿佛是恐惧不肯离开,所以才拖慢了时间;空间上,位于皮特前方的尸体,右后方的邪灵和左后方的诡异男人,共同构成夹击之势,将皮特团团包围,使他无路可逃。
这一系列恐怖氛围的营造,才称得上“摄人心魄”。
我们总爱说一个词:高级。
什么是高级?
高级就是:用最不可能的方式,达到惊艳的效果。
艾斯特的恐怖片拍摄手法,绝对称得上“高级”。
当然,高级之处,还不止于此。
02
看一个导演是不是有天分,看他电影的前一分钟就够了。
《遗传厄运》的前一分钟,足以说明艾斯特的天分。
只见镜头从窗外的树屋开始,转向室内,横摇,停上桌上的娃娃屋上,然后镜头不断向前推,进入娃娃屋,此时我们才发现,画面已自然地衔接上真实的房间,随后故事正式开始。
这个完整镜头不仅有趣,更是一个深刻的隐喻。
它首先将主人公们生活的房间与娃娃屋作比,借此告诉我们主人公就和那些娃娃一样,不过是被他人操纵的傀儡。
其次,他人是谁?
邪灵——最后在树屋里完成附体的邪灵。
于是我们重看这个镜头,是不是很清楚了?
其实邪灵一直就藏在树屋里,注视着一切,操纵着一切,它眼前的这所房子,就是任它摆布的娃娃屋。
艾斯特用这一个镜头,就把宿命感拍出来了。
是的,影片的主人公们终难逃脱最后的命运。
这是一种超自然的胁迫。
与此同时,导演的表达并没有止于灵异事件,而是极为写实地深入到了这个家庭之中,看这一家人如何一步步走向分崩离析。
换句话说,尽管邪灵的旨意没人能够违背,但另一方面,是这个家庭先一步埋下了分裂的种子,才使得邪灵有了可乘之机。
这是《遗传厄运》具有现实意义的一面,也是它之所以高级的另一个原因。
它所营造的恐惧,不是纯外部的,也不是单纯地邪灵入侵,相反,它给我们看的是一个家庭内生的暴力和残酷。
这种暴力是具有遗传性的,它不是通过基因来传递,而是通过心理,通过行为。
抛开邪灵的存在,我们单看这个家族,本身就问题重重。
外婆是个控制狂,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因此疏远她。也正是糟糕的亲子关系,使得女儿结婚怀孕后,千方百计流产,避免自己成为母亲。事与愿违,她还是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但深埋在潜意识里的拒绝,诱使她险些在梦游时烧死了他们……
以上种种,就像一根根刺,扎在这个家庭的墙上、地上。稍不留神,就会触碰,带来血光之灾。
至于邪灵,不过是催化剂而已。
直到邪灵作祟,小女儿意外死亡,这个家庭终于彻底崩盘。
你知道这部电影最恐怖的是什么吗?
不是那些超自然的画面,也不是烧焦的尸体,爬满蚂蚁的脸,而是两场最最家常的生活戏。
一场是小女儿死后,一家三口坐在桌前吃饭,气氛凝重。
突然,母子之间爆发了激烈地争吵,开始互相指责。母亲指责儿子的冷漠,没有担当 ,儿子指责母亲的霸道,不懂情感。随后两人不欢而散。
另一场戏更狠。母亲站在儿子床前,向他承认:“我从没想过做你的母亲。”
这才真是的恐怖。
恐怖不止是因为“未知”,更是发现那些自以为知道的事情,竟然从来都一无所知。
就像看到自己最熟悉的亲人,突然变得陌生;看见自己的家,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由此,我们再看前文讲过的那个段落。
皮特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眼前父亲烧焦的尸体,背后是被邪灵附体的母亲。
这一幕,竟是这一家三口最后的团聚,但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还有比这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吗?
03
和《遗传厄运》类似,《仲夏夜惊魂》同样涉及邪教、献祭、符咒等元素,比之更重要的是,《仲夏夜惊魂》的故事也因一出家庭悲剧而起。
女主角Dani的妹妹因严重的心理问题,在杀死父母后,自杀身亡。只剩下Dani孤身一人。
不久后,Dani随男友和一群朋友来到瑞典乡下的一个神秘小镇——哈嘎镇,参加这里90年一遇的夏季大典。
不想,随着典礼的进行,小镇表面平静的生活被一点点撕开,深藏其中的秘密将所有人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听我这么讲,你一定以为《仲夏夜惊魂》讲的是一个邪教组织是如何害人的。
这么说也没错。
但艾斯特的视角很特别,他把故事的发生地选在一个夜晚很短、白天很长的地方,那甚至是一个只允许童话发生的地方,一切都在阳光下,清澈可见。
小镇上的人们穿着洁白的长袍,过着自足的生活。
他们有自己的哲学和宗教观,认为人这一生分为四季,每一季18年。等活到72岁,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崖身亡,是最符合自然的归宿。
他们有着最原始的生殖崇拜,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吸纳进新的成员,作为新生的火种与容器。
对于这一整套社会规则,他们从不避讳,并且充满自豪感。
他们欢迎外来者,但只给他们两种选择:留下或永远消失。
作为生活在现代文明世界里的人——片中的主角们以及所有观众,看到这样一个小镇,自然会觉得他们愚昧。
但很有意思的是,艾斯特的整个拍法,对这个小镇从无嘲讽之意,相反,他拍出了某种不可违抗的神性。
看着看着,无论主角也好,观众也好,甚至会暂时忘掉文明与野蛮的差别,转而接受这个小镇存在的合理性。
这是件细思极恐的事。
它让我们忘记了一个极易被遮掩的真相:比极端暴力的野蛮更恐怖的,是温情脉脉的野蛮。
另一面,这对于现代文明又何尝不是一种反讽?
如果我们仔细复盘整个故事,就会发现,《仲夏夜惊魂》实际讲的是:女孩Dani在失去了一个小家庭后,又重新找到并回归一个大家庭的故事。
这个过程的背后,是对于整个现代文明中各种社会关系的逐个击破。
它最先瓦解的是家庭关系,Dani失去了所有至亲;此后是爱情关系,Dani有一个不负责任、一直想离开她又不敢开口的渣男友;再之后是朋友关系,片中的朋友间并不彼此关心,只是混在一起,可以为一点小事马上翻脸,也会为论文的归属而瞬间交恶……
Dani处在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但本质上,她是孤独的。
面对失去家人的痛苦,她没有人可以倾诉,更没有人可以依靠。
直到来到哈嘎镇。
这座小镇区别于现代文明社会的最大不同,不是那些有违人道主义的献祭,而是将个体重新纳入集体的怀抱,使一群人活得像是一个人。
是的,如果将哈嘎镇看作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一切都将得到理解。
无论新生、自戕还是清除异己,都是这个生命体新陈代谢的一部分。
此外更重要的,小镇上的人们具备高度统一的“共情”能力。当一人悲伤时,所有人都会跟着哭;当一人快乐时,所有人都跟着笑;当一对男女做爱时,所有人都一起发出对生命的召唤。
说白了,这个小镇提供了现代社会最欠缺的情感慰藉,叫作:你并不孤独!
正是这一点,对Dani形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她最终献祭了男友,独自留在小镇,对镜头绽放释然的笑容。
你可以说,她被成功洗脑了。
但对于她来说,只是回家了而已。
04
从这两部电影中,我们能够看出导演阿里·艾斯特的高明之处。
他的恐怖片看似都涉及一些超自然元素,但在内核上,却是极为写实的。
他总会抓住那些最平常的情感、生活、人与人的关系,然后用一种外在的恐怖力量介入其中,来给你看人类情感的脆弱。
这种毫不留情的打击,是艾斯特的恶趣味,也是他的电影之所以恐怖的特质所在。
一部恐怖片要做到“吓人”,真的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了。
难的是像艾斯特这样,做到让人后怕,让人不寒而栗。
所谓恐怖,是把那些“已知”的东西,重回打回到“未知”的原形给我们看。
这是艾斯特的恐怖片,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