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张志伟《哲学的起源、危机与希望》
——《哲学动态》2019年第7期
哲学的危机是多方面的,它也源于多种因素。赵敦华教授在《现代西方哲学新编》的结束语“西方哲学的危机和出路”中,讨论了西方哲学历史上的四次危机。我们可以把哲学的危机分为内部危机和外部危机两种情况。所谓哲学的 “内部危机”,说的是哲学问题始终处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困境,哲学总是由哲学问题推动着发展和演进,因而危机原本就是哲学的 “常态”。所谓哲学的 “外部危机”,说的是哲学自身的存在出现了麻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 “哲学的终结”。我们在此讨论的 “哲学的危机”属于“外部危机”,它涉及哲学的生存问题。造成哲学危机的原因有很多,我们讨论其中的几个方面。
第一,哲学的危机开始于近代科学的飞速发展。
以笛卡尔为开创者的近代哲学虽然在近代科学革命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然而恰恰是因为原本不具有实用性的古代哲学 ( 科学) 与经验相结合促进了技术的发展,使技术插上了科学的翅膀,从而使科学具有了实用性,哲学与科学开始了分化。套用“工具理性”与 “价值理性”的术语,古代哲学或古代科学具有价值理性的功能而不具备工具理性的作用,近代科学技术则是一种工具理性。尽管哲学仍然坚持自上而下合理地解释宇宙的理论工作,但是当哲学试图为自然科学奠定基础的时候,它自身便自然科学化了,而且成为像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对它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于是,作为价值理性的哲学似乎“迷失于”作为工具理性的科学技术之伟大成就中而不能自拔。
在西方哲学的近代时期,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非常密切,例如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本人就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莱布尼茨与牛顿几乎同时发明了微积分; 康德也曾经因为用牛顿力学解释太阳系的起源,在科学史上青史留名 ( 康德- 拉普拉斯星云假说) ; 牛顿则把他的代表作命名为 《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因此,近代哲学对于近代科学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伴随着自然科学的迅速发展,一方面哲学作为哲学仍然是自上而下合理地解释宇宙的理论学说,这使得哲学与科学终于分道扬镳; 另一方面哲学成为科学的理想则促使它向自然科学的方向发展,于是哲学虽然没有达到自然科学知识所具备的普遍必然性,却成为了像自然科学一样的一个学科。
然而,哲学可以是古代科学,却不能是近代科学 (技术) 。如果我们主要把科学理解为近代以来的科学技术,那么哲学肯定不是科学。即便哲学被看作像自然科学一样的一个学科,走上了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正轨”,也依然如此。自 17世纪以来所发生的哲学与科学的分化,最终导致了霍金的一句 “名言”:“哲学已死。”原本由哲学回答的问题现在都被划归给自然科学,“哲学跟不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现在发展的步伐。在我们探索知识的旅程中,科学家已成为高擎火炬者”。换言之,哲学已经完全被自然科学所代替了,而这也是海德格尔在 《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要表达的意思: 哲学试图合理地描述宇宙,这一理想由自然科学和技术完满地实现了,因而哲学终结于自然科学。
第二,哲学的危机源于哲学作为一个学科的职业化和专业化。
19 世纪初由德国柏林大学引领的大学革命产生了两个后果: 一个后果是随着西方的学科体系逐渐成熟,哲学成为了所有研究型大学的标准配置,成为了一个具有职业化和专业化特征的“学科”; 另一个后果与此相关,正是因为哲学成为了一个专业学科,所以“在结构上,大学革命把哲学家古老的全能知识角色分化成了各种各样的专业学科”。例如,按照教育部的学科目录,哲学作为一级学科下设八个二级学科,分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外国哲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科学技术哲学和宗教学,任何一位哲学工作者都必须归属于一个二级学科之下,并且还会被进一步划分到“三级学科”或 “研究方向”上去。就此而论,哲学在我们这个时代虽然不是科学,却具备了一门科学所具备的学科制度,因而哲学的发展指向了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方向。
迄今为止,哲学系几乎成了任何一所研究型大学的标准配置,我们现在的哲学从业人员恐怕比过去两千多年所有的哲学工作者之总和多出了很多倍。例如20 世纪末,仅美国哲学协会的会员就超过了 8000 人,《美国哲学家名录》所列的哲学家超过了10000 个名字。 毫无疑问,哲学成为一个学科对于哲学这门“学科”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哲学自身而言则并非如此。因为哲学发挥作用的方式与自然科学不同,人们可以不懂自然科学和技术的专业知识,却完全可以共享它们的成果; 而如果大多数人读不懂也不去读哲学的论文、论著、译文、译著,哲学就没有任何影响力,最后也就沦为学术圈子里专家学者们自娱自乐的东西。这意味着哲学学科的繁荣与哲学对社会的影响成反比———哲学学科的繁荣体现在专业化和职业化上,哲学产品的技术含量越高,就越鲜有人能理解,从而难以对社会产生影响和发挥作用。我不是反对哲学的专业化和职业化,而是忧虑在哲学的理论与社会大众之间缺少关联的中间环节,因而哲学难以对社会发挥作用,甚至对社会没有作用。这才是最可怕的 “哲学无用”。
第三,哲学的危机源于大众文化的威胁。
我们这个时代是大众文化的时代,哲学在大众文化的时代被边缘化了,遂有 “坚守学术”“坚守象牙塔”之类的“豪言壮语”或悲壮的誓言。在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属于精英文化,这种为学术而学术的东西很难普及化。在大众文化时代之前是精英文化的时代,虽然大多数人读不懂也不会读哲学作品,但是它们仍然可以成为文化的代表,并且引领文化的潮流和方向。然而,自从进入了大众文化的时代,亦即进入了商业文化的时代,任何可以流行乃至发挥作用的文化产品必须符合商业规律,衡量文化产品价值的标准不是学术水平或教化作用,而是“热搜”“排行榜”“票房”和 “点击率”; 加之哲学的职业化和专业化使得哲学的产品“拒绝”大众的理解,遂使哲学基本上退出了与大众文化竞争的舞台。虽然哲学界也会有少数学术明星,但是从总体上难以对大众文化社会发挥有效的影响,而正是哲学的职业化和专业化与大众文化的泛滥相配合,导致了哲学的退场。就此而论,哲学越来越演变成为学术共同体内部“自娱自乐”的舞台,在这里的确也 “风起云涌”,围绕各种理论问题可以有激烈的思想交锋,然而其影响很少能够超出哲学圈子之外。这意味着我们貌似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理论问题,但是它们都仅停留在哲学工作者的头脑之中,我们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解决。
第四,最严重的哲学危机源于轴心时代的没落,传统观念退出历史舞台,而哲学家们对此毫无反应,这意味着哲学失去了它的“大问题”,从而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
哲学职业化和专业化的结果是任何哲学工作者都被限制在哲学一级学科下属之二级学科之下的三级学科或研究方向上面,哲学家们的确从 “粗放型”的全能天才走向了专业细分的专家学者,我们每个人都存身于哲学的细微部分,由此遗失了哲学之整体的问题。哲学工作者们默默地耕耘,有条不紊地培育着一篇篇、一部部的哲学作品,其丰硕成果与哲学的危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如前所述,哲学是古希腊人的创造,起源于轴心时代各大文明所面临的虚无主义的挑战。雅斯贝尔斯解释轴心时代出现的原因时说,人类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从那时起,轴心时代的理念便主宰着世界各大文明,西方人 “言必称希腊”,中国人总是要回到先秦诸子百家去。然而,随着 17 世纪科学革命和 18 世纪启蒙运动的推进,西欧从传统社会转型为现代社会,全世界都未能避免这一进程。其后果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那个轴心时代最终没落了,原本相对于传统社会的传统文化失去了现实影响力,哲学和宗教首当其冲,不仅上帝死了,存在、实体、真理、至善、天、道、“仁义礼智信”……统统失去了现实意义。这就是我所说的“虚无主义的威胁”,这乃是哲学最根本的危机。
如此一来,终有一天,哲学可能已经死了,而哲学这个学科却仍然在热火朝天地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