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毕赣

2022-04-14   影视前哨

原标题:困在时间里的毕赣

导读:六年过去了,电影市场的泡沫仍在破灭,毕赣的梦仍漂浮在凯里。

文 | 杨一欣

《破碎太阳之心》距离《路边野餐》已经过去了六年,而那时年轻的毕赣刚成为某种奇特的景象,甚至被期许成为某一种现象。在这六年时间里,有许多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当然首先包括的一定有华语电影。但令人颇为迷惘的是,那些在数年前事关中国电影,听起来颇为振奋的期许,到如今并没有兑现得掷地有声。六年过去了,时间仿佛走了一个怪圈:电影市场的泡沫仍在破灭,毕赣的梦仍漂浮在凯里。

用时间乔装时间

从《路边野餐》开始,毕赣就已经成为一个受够了表彰的好孩子。大人们用赞赏和惊喜的眼光去注视这个飞向未来的神童,但也总是盼望他能够快一点长大起来:仿佛他在童年期停留得足够久,或者是时间的涤荡再稍显漫长一点,他便将永远活在这个无法成熟的时节里。当江湖与庙堂的香火都青黄不续,事关第X代的论述也无从落脚,那么奖励一个最拔尖的青年作者,似乎成了一件最理所应当的事。

但颇为有趣的是,就像毕赣作品中总是出现的不会走字的时钟,他对时间的迷恋也造就了一种反身的隐喻。这个拿走了最多奖品的小大人,不仅无意为某一块越分越小的蛋糕,注射性命攸关的强心剂,更无意把削尖了的望远镜,对准凯里之外的地方。他依旧自顾自写着日记,然后用诗连接下一句诗,用瞌睡连接更多的瞌睡。在那块令他茂盛的家乡土壤底下,藏着他全部身心的毛细血管,但他从不愿让尘土更多地飞扬。于是总是盼望看到惊喜的评论者和观众,并没有看到这个光彩夺目的孩子,重新在门框上划注自己身高的标记——他似乎走失在自己时间的偈语中,然后口吃式地反复喃喃。

而这位年幼的大师,对于时间魔术那偏执的迷恋,同样从银幕照进了现实:2018年12月,毕赣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即将上映。在上映前数周,出品方官博发布相关声明,建议院方可选本电影做跨年活动:“在 12 月 31 日 21:50 开场,这样影片结束时恰好是 0 点跨年那一刻,让观众与最重要的人度过最有仪式感的一个跨年夜。”

但那些携手爱侣走入影院的观众,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部同他们的想象不太一致的电影:他们严格遵循观影时间的设计,但是影片中有关时间的谜语却让他们昏昏欲睡;而那些只差临门一脚的男男女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电影中的索道缆车和电影本身,可以这样慢慢吞吞。《地球最后的夜晚》在 2018 年 12 月 31 日上映首日的排片占比达到了 70% 以上,次日便开始断崖下跌,排片占比仅在 30%。愤怒的观众攻占了毕赣的微博,但是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假账号。

这次营销错位的事故,颇为诙谐地把毕赣电影中的真假错乱,首次现实化地投射到普通观众身上。而就像把贾宝玉放入斗兽场,这些宣传切口的错置,意外地读解了电影文本,更滋生了文本之外的风景。而这个站在联欢晚会的舞台中央,还要拖长语速念古诗的孩子,始终没有走到那些殷切目光,所希望的另一条安全通道中。有人说他不成熟,有人说这个孩子长不大,但事实上,或许很有可能的是——他对于不成熟这件事,已经极为成熟了。

用凯里复制凯里

当然,一切故事都要从荡麦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那个梦说起。在这部几乎是横空出世的《路边野餐》中,黔东南的热风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湿润了中国电影史皱巴巴的书页。毕赣站在他最为熟悉的主场中,轻巧灵动地以一种诗意交换另一种诗意,用一个梦去勾引另一个梦。

我们首先看到,一个粗糙消瘦的中年男人,先是主动地寻找一个旧识旧爱的女人,再被动地寻找记忆和假想的接壤之处。那些野人的脚印,实打实踩出了一块又一块的泥泞,而这些湿润的垢土,也反哺着这个简单的故事,能留下或浅或深的着力痕迹。

与其说,那些有些许心理建设的观众,是在投身于一场自说自话的影像实验,倒不如说这些颇为私房的独家谜题,早在跃上银幕前就已经有了无数种可供填空的参考答案。同侯孝贤,阿巴斯,以及许多伟大的作者导演一样,毕赣对讲述自我的精神家园,有着先天般的依赖和眷恋,但极为可贵的是,毕赣不强求给每一处地标命名,也无心用力擦拭每一个问号。就像德勒兹所言:我们不是在重复莎士比亚,而是在“重复”莎士比亚中那不合时宜的力量。而在有关毕赣的话题里,我们也能改编般引述,去面朝整个电影史的纵向书页:我们不是在重复塔可夫斯基,而是在“重复”塔可夫斯基中那不合时宜的力量。

而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则把寻找女人和梦的道路,延宕得更漫长。但在他的电影宇宙中,再怎么遥远的地方,也不会逸出凯里的疆域,而在这场自成气象的空间叙事中,于混淆的时间中寻找混淆的记忆,本身就构成了一场混淆的梦。如果说,《路边野餐》看到的,是现实和梦互为表里,那么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梦和梦才成了互相关照的那一对。

但在严格意义上讲,《地球最后的夜晚》并不能算是对《路边野餐》的全面升级,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毕赣放弃了拴紧故事的准绳,也就令所有人都揣摩不出,这件宽硕的袍子下面,是否仍藏有一具可感可触的躯体。如果说,在《路边野餐》中,那些横生在画屏中的诗句,是在用人声自成枝蔓的话,那么到了他之后的作品中,强有力的旁白叙事,似乎并没有形成另一层维度的咏叹;而那些要把自己乔装成符号的人物,那些简单又易于拼凑的意象,那条没有景深调度只剩绵延的缆车索道,都不再像那部为他开启春天的处女长片那样,粗糙,崎岖,却又在无意中泥塑了新的电影形体。

而到了《破碎太阳之心》,这个拒绝成熟的少年大师,似乎愈加显得偏执和倔强。他像一个一生只用一种方式挥杆的球员,不断地删去多余的动作,也不断地明晰那最令自己心满意足的姿势,本质上究竟由几个动作组成。于是,简陋没有了,毛边磨平了,冗余去除了,剩下的只有最为轻易的精致呢喃,和所指空洞的影像符号。

这个被允许肆意表达的孩子,对书写的恣肆并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能换支钢笔,甚至是毛笔,来将他倒回重来的梦再度描画一次。从《路边野餐》到《破碎太阳之心》,六年的时间里,我们对中国电影和毕赣所使用的形容词,几乎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而他们都不谋而合地展示着:对自我进行勾兑,或许就能打败时间的咒语。

用毕赣寻找毕赣

当然,将镜头一辈子对准凯里,或者把一切地方都拍成凯里,并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换句话来说,一辈子不只拍一部电影的人才是稀奇的,因为所有个体的生命经验都相互迥异,而这种私人性通向的是无数个不可能相同的现实经历和情感角落。我们不能期待毕赣成为一个新的是枝裕和,就像是枝裕和不被侯孝贤允许成为侯孝贤自己。

不过有趣的是,凯里也可能不止住着毕赣自己。我们能在那条通往凯里荡麦的窄路上,无意中瞥见无数疑似塔可夫斯基和安哲罗普洛斯的身影,甚至有时候那些同曲同工的画面,让人弄不清是心心相印的致敬,还是有着血浓于水的传承。无论是那个震荡到跌入地狱的水杯,还是梦想落地后的马拉苹果,抑或是怀有乡愁的猫,飘到不知所往的礼帽,它们在一帧一画间吞吐的鼻息,总透出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芬芳。

关于这个问题,或许不需过度苛责的是——模仿于谁,学习于谁,取经于谁,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在追查家谱之前,也是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首先重要的,是能否用一种合理与落实的叙事方式,去表达自我独特的生命经验。从这个角度来说,只要那些疑似模仿与借用的物什,仅限于一种取道于此的修辞,而非煞有介事之后的目的,那往往便不足为虑。

但对于毕赣而言,一切有心言之的批注,似乎都标注出了他从上至下的容量。如果说“不成熟”“模仿”与“重复”等词汇,只能算是评论界对于青年作者的黑话套用,那么对于他自身而言,重新站到经验之流的背面,继续用泥泞毛糙的线头,编织出一场超越常规体验的迷梦,或许才是他的当务之急。如果继续援引德勒兹的论说,那么毕赣镜头里的人与世界,应该继续无间断地创造生成的长流,而非把亮了一次又一次的赌注,重新码好再摆成不同的形状:毕竟对一部非凡的电影而言,隐喻和符号,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些不显晦涩却又超越词语的疆域,才是这项艺术始终在探寻的东西。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对一个已经找到自己的伊甸园的创作者而言,用一种全新的腔调,声量,和口音说话,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无数人只说自己的话,无数人只说说烂了的话,而最难的永远是在以话易话间,用可贵的私人性,去连接大众的普世情感,从而达到这种一手二手交换的完成。这个生长于黔东南县城的小镇导演,可以将凯里读成世界,也可以把过去读成未来。在他生长了数十年的地方,有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也有一群无所事事飘如幽灵的青年男女,不管这些斑斓的风光,究竟构成的是民俗,还是那独属此心的景致,这些细细密密的私人脉络,的确让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年作者,形成了独此一家的灵与肉。

所以,在六年前那部《路边野餐》擦亮所有人的双眼时,毋庸置疑的是,导演毕赣或许已经把他人生中埋藏得最深刻的谜语,业已全盘托出。他已经说了最想说的话,吐露了最想吐露的真心,而他也在这种一气呵成的舒展中,抖落了一身华丽的羽毛。当然,作为一个了不起的作者,一辈子能有一部不凡的作品,已然足慰此生,但是当我们用大师的称号去丈量毕赣的高度时,那么他就必须在他的独家谜语中,重新生长出一个新的谜语。

博尔赫斯曾形容,在卡夫卡出现之前,有无数的作者都或多或少具有卡夫卡式的特质,但倘若卡夫卡从未写作,那我们将无从知晓这种特质,换言之,这种特质将不复存在。而对于毕赣而言,那些同他有过亲缘关系的塔可夫斯基、贝拉·塔尔和大卫·林奇们,也可以被看作或多或少具有毕赣式特质的人物。假若把话说得更极致些,不仅是先驱在指引着后来的前赴后继者,每个作者也都在创造着其自身的先驱。

当然,这始终是一个有关时间的悖论,但我们无可否认的是,所有的作品都在改变着我们对过去的观念,就像它们改变着未来那样。就像这位年轻导演的作品中,那些层出不穷的魔术梦境所乐于展现的那样:未必是过去的毕赣找到了未来的毕赣,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未来的毕赣将以自身的符码,来重新锚定与定义过去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