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情深忆长兄
文/亚锋
父母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成活并长大成人五个,大哥是这五个人中的老大。虽然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但从小到大我都习惯叫他大哥,视为长兄。大哥长我三岁,他从小懂事听话,什么事都是他带着我护着我。我则比大哥淘气胆大。如今大哥已离去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常在眼前浮现,和大哥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时时萦绕心头。
那时生活贫困,从小就知道要干活挣钱,每天放学放下书包就去干活,寒假暑假整个假期都干活,习以为常。干活都是大哥带着我。割草卖草是每年暑假能挣现钱的活。大哥带着我,拿着镰刀扁担绳子,一大早就出门,到处找草,往往要走很远才能在田埂路边找到草。那一天我俩找到一片布满坟头的荒地,草长得又密又高,我俩高兴极了,甩开镰刀就开干。我一边割草一边高兴地喊着:“这片草可真好,足够我们今天割的了!”正干得起劲儿,突然一条大长虫嗖地一下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的左手差一点抓到它,吓得我心咚咚地跳,把镰刀扔得远远的,双脚在地上跺着,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抓挠,嘴里大叫:“长虫,长虫,大长虫!”大哥闻声赶紧跑过来搂住我:“不怕,不怕,它早跑远了。”并嘱咐我要先伸出镰刀在前面的草上胡撸胡撸,有什么虫子就吓跑了,再伸出左手去搂草。我还没缓过劲儿来,总觉得长虫就在我手上爬似的,浑身哆嗦着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大哥替我把镰刀捡回来说:“长虫早跑了,你怕它,它也怕你。再说,咱俩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的一片草,就不割了?”经过大哥好一阵连哄带劝,我才勉强接过镰刀继续割草。那一天还真是大丰收,比哪一天割的草都多都好。我们把草捋齐捆好,穿上扁担,高高兴兴地抬着草去奶牛场卖钱。
方大爷是离我家不远种菜园子的,常有商贩到他家趸菜去卖。大哥跟我商量:“咱俩也弄点儿菜去卖呗,能赚现钱。”我胆儿多大呀,满口答应:“对,咱俩也去卖菜!”我俩一大早抬了一个大筐,拿着一杆小秆,来到方大爷的菜园子。方大爷一看我俩这架势,就知道我们的来意了,挺痛快地说:“我给你们摘几十斤西红柿,你俩抬着去卖,卖回来再还我钱。”还教给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怎么怎么卖。我俩抬着一大筐西红柿出发了。边走边观察,如果周围有菜地,那么附近的人家肯定不会买我们的西红柿。西红柿没卖出去,抬着筐越走越沉,我开始叫苦:“太沉了,太沉了!”心中有点儿后悔答应大哥出来卖菜,毕竟那年我俩加起来也就刚够二十岁。其实大哥一直把筐放得离他很近,他分担的重量比我多得多。大哥鼓励我说:“呆会儿咱们把西红柿卖出去,抬着就轻了。”大约走出六七里地,大概是芍药居一带,我们看周围有不少人家而且没见有菜地,我说:“咱们卖吧!”
大哥说:“行,你吆喝吆喝。”
“怎么吆喝呀?”
“你就大声喊,卖西红柿啦!”
不知我平时的胆儿都哪儿去了,鼓了几次勇气也吆喝不出来,最后还是大哥吆喝了。开始吆喝半天没人理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位大婶走过来,看了看我俩又看了看筐里的西红柿,问:“你俩真是卖西红柿的?听你们吆喝,还以为是谁家孩子喊着玩儿呢。”
我这会儿来胆儿了,“我俩真是卖西红柿的,您看这西红柿多好呀,刚摘的,水灵着那!一毛钱卖您三斤,不贵!”
“你俩这西红柿看着是挺好的,一毛钱三斤贵了点儿吧?”
“这还贵呀,不贵不贵!”
当时方大爷告诉我们,我一毛钱给你们五斤,你们卖一毛钱三斤,到最后剩下的底儿一毛钱给四斤,保证你俩赔不了。我一再让大婶买点儿,大婶犹豫了一会儿说:“看你俩也是实诚孩子,我就买两毛钱的。”第一份卖出去了,我俩可高兴了,大哥吆喝得也更像那么回事了。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份第三份买卖,卖出去的越多,抬着的筐越轻,也不觉得累了。卖完西红柿已经是晌午了,我俩抬着空筐先到方大爷那儿还了趸西红柿的钱。方大爷一个劲儿夸我俩:“你俩小子行啊,能干。过几天我这儿有别的菜下来,你俩再来趸。”算下来这半天时间我俩赚了好几毛钱呢。后来我们又卖过几次菜,除了西红柿还有黄瓜小白菜什么的。
那时候家里每年都养一头猪,平时放了学就要去采野菜沤猪食。星期天还常常去蒋宅口附近一家粉坊买豆汁儿,那里卖豆汁儿论桶,无论大桶小桶每桶两分钱。前院邻居有一个特大的桶,现在想起来那个桶大概有六七十厘米高,要买豆汁儿时我们就去他家借大桶,预先找两块木板或几段树枝子,洗干净放到桶里,装满豆汁儿它们就漂在表面以减少晃荡。星期天一大早大哥带着我去买豆汁儿,因为去晚了就买不到了。大约要走五六里六七里路才到那家粉房,交两分钱人家给你灌满一桶豆汁儿。我俩穿上扁担抬着一大桶豆汁儿往回走。大哥总是把桶放在离他很近,他边走边用双手把着桶,免得桶晃大发了豆汁儿撒出来。尽管桶里放着木板树枝,尽管大哥用双手把着桶,我们还是要慢慢走稳着劲儿走,走得越慢越沉越累呀!我就开始叫苦:“太沉了,歇会儿吧。”大哥说:“老歇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呀,越歇越累,走一步少一步。”他嘴里这么说,有时候拗不过我也同意歇一会儿,其实他比我更累。走出汗了,我就喊渴,要喝点儿豆汁儿。大哥说:“你不知道豆汁儿要熬开了才能喝呀,现在喝会拉肚子的。”其实我也知道豆汁儿要熬开了才能喝,只是累得故意耍赖。一路上大哥总是担着比我重的分量,还得哄着我走。豆汁儿抬回来先舀出一些熬熟了,全家就着窝头咸菜喝着豆汁儿,也算改善生活了。剩下的大部分豆汁儿要掺上米糠麦麸什么的沤了喂猪,那可是上等饲料哇。
大哥上初三,我上初一,但我俩不在同一所学校,他出门往东南方向走,奔和平里,我出门往西南方向走,进安定门,他走大约半个多小时到校,我要走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校。无论出门往东南还是往西南,土城都是我俩绕不过去必须经过的地方。这里说的土城是北土城,即元大都城垣遗址,元朝时的北城墙,现在是一个高高的土岗。土城内外是大片的杂树林,土城外大约百米处有一条不大的河,也许就是当时的护城河吧。这里常常被称为乱葬岗子,解放北京时,这里是战场,解放军和国民党兵在这里都有伤亡。平时谁家的孩子夭折了,也到土城挖个坑埋了,而且我还曾不止一次看到过有人在土城的树林里上吊自杀。所以经过土城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大哥本来可以比我晚一个小时再出发去上学,但他为了陪我,总是和我一起出发。开始他陪我往西南方向走,从陈家豁子进土城,然后他再往东走,这样他要多绕很多路。后来我不让他陪我一起走了,但他还是和我同时出发。他往东南方向要翻越土城,土城外的树林里有一家姓玉的人家,他从玉家门口经过,顺着人们踩出来的小道爬上土城,再下土城。我往西南方向是从陈家豁子进土城。土城外小河北有一家姓陈的人家,我走过陈家,过了小河,走一片树林,过豁口。豁口是把一段土城挖平,中间是仅能过驴车的土路,两侧是立陡立陡的土的峭壁,最高处差不多有十米吧,走在豁口里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总有很大的风。走过豁口又是一片树林,再走很远的田间小路才能见到人家。开学不久,天越来越短,早晨上学时天还黑着那。大哥翻过土城就冲我这边大声问:“过来了吗?”虽然相隔很远,因为天还没亮,周围很静,我能听到大哥的声音,我就大声回答:“过来啦!”大哥听到我的回答才放心地说:“好,自己走吧!”那一个冬天,天天如此,大哥就这样陪我过土城。
大哥初中毕业就辍学参加劳动了,除了干农活,有时也到外面打零工,还到大佛寺附近学习过打字,最后公社让他学做电工。那年暑假我参加生产队劳动,大哥要给副业队新盖的一排平房布线安灯,需要一名助手,他跟生产队长说让我跟着他干。我帮他扛梯子,运成捆的电线还有瓷瓶夹板什么的。大哥蹬上梯子仰着头在房檩上拧螺丝钉拉电线,我其实活儿并不多,我就要求帮他拧螺丝钉,大哥说:“你行吗?那你可要注意安全啊!”于是我也搬了一架梯子,按照大哥画好的位置,开始干起来。房檩是榆木的,很硬,那时没有电动工具,全靠用手握着改锥拧螺丝钉。我没拧几颗螺丝钉,就累得脖子生疼,顶着改锥的手掌也磨破了皮,疼得不敢再碰了。大哥听到我啧啧地直叫疼,就叫我:“快下来吧,我说这活儿你干不了吧,还是帮我打下手吧。”我问大哥:“你的手不疼吗?”大哥伸出手让我看,他的手已经磨出厚厚的老茧。可见大哥当电工多么不容易呀,可在家从来没听他说过累呀疼的。
我上初三,快入冬了,大哥给我抱来了一身新棉衣棉裤,蓝面白里,里外三新,是那种带扣子,上衣有两个带盖的大兜,裤子能穿腰带还有两个插兜的衣服,我们当时把这种衣服叫制服。过去穿棉衣都是母亲做的,笨拙臃肿也不好看,做梦都想有一身制服。看到大哥给我的新棉衣棉裤高兴极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穿制服啊,急不可耐地穿上试试,大哥看了看说:“现在穿着有点儿肥大,可你还长个儿呢,越穿就越合身了。”大哥参加劳动才一年多,那时候挣点儿零花钱多不容易呀,这身衣服怕是大哥一年多来的全部积攒吧。大哥给我买了新棉衣棉裤,可他自己仍然穿着母亲做的对襟算盘疙瘩扣的棉袄呢!
我大学毕业后响应号召积极申请支边,来到小兴安岭林区。那里是高寒地区,冬天漫长而严寒,无霜期很短,当地除了出大木头几乎不出别的什么东西。当时全国物资匮乏,林区要加个更字,生活很艰苦。每次假期回京,总有同事邻居朋友托我们捎这个买那个,我们自己回去一趟也要千方百计带点儿能吃的东西回去。那一次回京因为带的东西太多,我专门买了一个大柳条箱,装得满满的。临走时大哥说:“我刚好今天有空儿,我去车站送你。”大哥用自行车驮着柳条箱,我在后面扶着,我俩一直走着到车站。到了车站放下自行车,我说:“箱子太沉,咱俩抬着吧。”大哥说:“不用,我扛!”柳条箱比一般行李箱都大,扛在肩上很不容易,一只手从头顶上伸过来扶着上边,一只手在下面托着。我看大哥很吃力,几次要大哥放下来我们抬着走,大哥几次拒绝我并说:“不用不用,一会儿有你自己拿的时候。”就这样大哥一直把我送到车厢门口我才把箱子接过来。轮到自己拿了,更加知道这一路大哥付出了多少辛苦。我频频向站在站台上满头大汗的大哥招手,说是辞行,其实更多的是感谢和感动。
1982年,我完成了组织学生高考和填报志愿等一系列工作,利用剩余的暑假时间赶回北京看望病重的父亲。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多日不能进食了。我拿着父亲的病历跑医院找专家,医生已无回天之力。我和大哥商量安排父亲的后事,为父亲准备了寿材。我对大哥说:“父亲真有事,我可能也赶不回来,一切就拜托你和三个妺妹了。”那时候北京到小兴安岭寄一封信要五天时间,坐火车回来,顺利了要两天,要是遇上车晚点换车不顺利时间更长。大哥说:“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暑假要结束了,我要赶回工作岗位,临走时我安慰父亲:“您好好养病,按时吃药,我还会回来看您。”嘴里这样说着,我心里知道这可能是和父亲的最后告别了。
我离京两个月后,接到大哥的来信,我知道肯定是父亲的事,双手颤抖着打开信一看竟是母亲突然去世了,如五雷轰顶,我悲痛欲绝。信上说原本给父亲准备的寿材只好先给母亲用了,所以我明白当务之急是重新给父亲准备寿材。一副寿材二百多块钱,我和大哥分摊,我东拼西凑赶紧给大哥汇去了一百多块钱。过了不到十天,又接到大哥的信,父亲也走了。母亲父亲相继去世,我都没能在他们身边看他们最后一眼,送他们最后一程,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和终生遗憾。欣慰的是,大哥一直在父母身边,帮我尽孝,并代表我料理了双亲的后事,这是多重的恩多深的情啊!
大哥,弟弟永远怀念你,感谢你的恩重情深!
(2023年10月 北京)
【作者简介】亚锋(男),北京市人,一个学数学的文学爱好者,退休后已有近百万字作品出版或在网络上推出。弘扬正气,讴歌真善美,耄耋之年,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