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短篇小说丨少陵塬畔(十六)

2023-07-03     真言贞语

原标题:姚水叶原创短篇小说丨少陵塬畔(十六)

少陵塬畔(十六)

(短篇小说)

文/姚水叶

根宝脱下壮丁服,抹去了革命赋予他的名字,住进了三爷临死时赠给他的一间小瓦房,锅台上的灰尘和炕席上的灰尘足足有一铜钱厚,蜘蛛网从脊柱到墙壁像纱萝被浮尘深裹。他取下了墙上挂的扫把,望着满屋的灰尘和老鼠在墙角打的洞,心想这间小屋以后也许就是自己永久的住处了。这时,七妈急急忙忙地走进小屋,对根宝说道:“忘了给你说,二宝娶媳妇了,不到一年,新媳妇在屋你千万甭进去,有啥话在门外叫二宝出来说,小心外人知道说闲话。”

根宝怔怔地嗯了一声,心想:“二宝比自己小几岁都有媳妇了。”

一切恢复了七年前的光景,重新扛起生活重担的根宝,生活依旧艰辛,五雀从地边掰回了嫩苞谷,七妈一粒一粒地剥下来,用拐磨子磨出糁,掰一次仅供一家人一顿的糊粥,天天如此。根宝端起老碗,顺着碗沿,喝了两圈,连喝了二碗,就喝去了一大半,五雀眼巴巴地看着根宝舔净了老碗,六妹拽着根宝的后衣襟:“在我屋吃了多少饭,还不走?”

三弟哄着六妹:“他是咱二哥,走时你太小不记得,往后就靠二哥挣呢。”

根宝转过脸弯下腰也给六妹说道:“我是你二哥,哥能挣,以后一定有饭吃。”

六妹似懂非懂地回到锅台边端起了分给自己的那半碗糊粥。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农历八月的秦岭更是阴雨连绵、山洪濒发时,磨的砍刀锈迹斑斑,根宝拿起砍刀看了看又放下。坐在土炕沿思绪万千,见过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见惯了千里逃荒的难民,眼下的处境又是一团糟,他的心如同一团乱麻,这乱世,路在何处。二宝进了门,背靠着门框问道:“哥,回来十几天,吃了逛,逛了吃,地里的苞谷是给你舅家人种的,拐磨子拐完了拿啥给人呢,我七娘没给你说?”

“我屋地咋是给我舅家人种呢?”

“你爸为保三娃子的壮丁,把地卖给你舅家人了,日子过不去又租回来,都好几年了,也甭怪我多嘴,你二舅说的事,低价买去,又高价租给你屋,回来逛出逛进的七娘不说你也不问,争取说好了给自己种麦。”

根宝听罢噌地站起来说道:“我知道了,多亏你说!”

人是衣裳马是鞍,根宝又换上了七妈缝的新夹袄,也显得神气了些。他出了门朝村外舅家的方向走去。几年没来的根宝,给了大舅惊喜,也给了二舅个惊诧。根宝感觉到大舅明显得苍老了许多,和几年前相比,茅棚小瓦房还是老样子,便说道:“舅,我走了几年,回来先看你来了。”

“你回来有些日子了,我思量你会来,但比我想的还迟了几天,即使不看我这当舅的,也得问问田地的事。”

“舅,你说反了,我不问地也得看我舅。”

“走了几年,有长进了,问地得寻你二舅,买你地是你二舅他挑担。”

根宝又去找到了二舅,招呼了一声,二舅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不是我给你屋地当保人,你还想有地呢,要种地就回去挣赎地的银子,十八个袁大洋一个都少不了,挣够了地是你的,挣不够继续租,记着,苞谷掰了晒干付租谷。”

二舅一番盛气凌人的话像抽在根宝脸上的一记耳光,让根宝既无地自容又恨得眼睛痛痒,一个猛扑压倒了二舅,拽着二舅稀少的齐耳短发,将头在地皮上连磕了几下:“二舅,给你挑担说,我还没见过十八个袁大洋是啥模样,苞谷我收呢,麦子我种呢,要苞谷、要地叫你挑担来跟我说,你这保人当到头了。”

根宝咬着牙说的震耳话,引来了看热闹的舅家多位邻居。看着根宝双手下压着二舅,众人见状都大吃一惊,这还得了,哪有外甥打他舅的道理?有好言相劝的,有吹着胡子瞪眼睛指责的,大舅心里清楚,这是“打的窗子给门听”,又怕根宝出手过猛出大事,便用指头指着根宝大声说道:“你再动一下试试?小活德性老活贤良,哪个舅家能出你这外甥?”说着话一手摁住了根宝,一手扶起了自己弟弟。

根宝知道大舅是给了自己个台阶,也知道会惹惹一个,不会惹惹几个的道理,对大舅说的话一字都没敢犟,踩着傍晚的暮色进了大杂院。他睡在土炕上望着黝黑的屋顶,思量着赎地的银元去哪里挣?第二天根宝早饭刚端到手,就看二舅妈气势汹汹地走进大杂院,手里抖着二舅那件带泥土的粗布衫,递给了七妈:“姐,这是你儿做的好事,打了他二舅,衫子都撕破了,咱连村着,我今拿的衣裳叫人看,看他舅遇了个乖外甥!”

根宝叫了一声妗子走出了大杂院,又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抱住膝盖坐在大麻石上。七妈不知道事情缘由,给根宝他舅妈说尽了好话。坐在大麻石上的根宝沉思着种麦子是眼睛对眉毛的紧事,当了多年壮丁,回来和乡邻生疏了许多,忘记了模样,忘记了名字,想着家里绳绳紧的困境,猜想着姑家、姐家都是帮不上忙的人,老话说的好:前三十年由不得,后三十年舍不得。自己又小钱看不上,大钱挣不来,穿着衣裳左顾右看,生怕沾上灰尘,原以为自己是少陵塬畔的人上人,却穷得叮当响,连区区十八个袁大洋都掏不出来,邻家、门宗谁又能拿出袁大洋解我之难?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舅妈这一闹,更是丢人丢大了。想起那只值七八个铜板还压得肩膀疼的一担硬柴,脚都不想抬,现在不得不抬了。十八个袁大洋得压多少次肩膀疼才能挣够,根宝在大麻石上坐了足足一个时辰,三娃子一天多时间烘熟了一窑柿子,又备了二个平底藤筐,给筐底放了薄薄一层干草,对根宝大声喊道:“二哥、二哥,来!”

根宝顺着声音来到三娃子的土窑旁,看见小小的洞口里鲜红的软柿子,高兴地问道:“你学会烘柿子了?”

“嗯,会烘几年了,跟大伯学的!”

“你烘谁卖呢?”

“去年屯给小贩卖,今年你卖!”

他兄弟俩小心翼翼将一窑柿子一层层面对面,摆放整齐,根宝规划了进城的路径,用扁担挑着两筐柿子担过少陵塬上皇子坡再进长安城,他担着筐边走边卖,心里盼望定能赚到铜板,结果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买主逢买必尝,根宝初次做买卖又是急性子,两筐柿子担上皇子坡连尝带卖还有两个半䒰,他顺手摸了一下口袋也没卖几个铜板,甚至连大洋影子都没见着,这时的阳光完全从黄土地收起,浮在神禾塬尽头的地平线,和西下的云光融合。

“小伙子,卖啥的?”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很是震耳,根宝回过头,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头比自己略显高点,举止稳重走路有力,头戴黑色礼帽,问话的时候已蹲在柿子筐跟前,问道:“准尝不?”

“准尝呢!”

其实来人在问话时,手已伸进筐内取出了一个柿子,一边剥柿子皮一边问了根宝几句闲话,又对根宝说道:“担一担柿子能卖几个钱,砍洋火桐比这强。”

“洋火桐是啥?”

那人吃完柿子从衣裳口袋掏出一盒火柴,随手划着了一根,根宝见过,这是代替火镰取火用的一种新式东西,便说道:“我见过,没用过!”

那人又抽出一根火柴指着火柴梗给根宝说道:“这是大木头做的,你进山砍木头,凡是碗口粗的、瓦盆粗的都行,越粗越好,四尺长、五六尺长的都行,有多少要多少,有人砍你收更好,收多了我全收。”

根宝听了那人一番话,立刻提起了精神问道:“我砍了咋寻你?砍多了你不要咋办?”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袁大洋,递给根宝说道:“这是定金,我叫王义财,你屋在啥地方,你放心往回砍,十天、最远半个月我套马车来,就怕不够车装。”

根宝收下了大洋,告诉了王义财自己的住处,信心十足地答应了这桩生意,并用王义财戴的礼帽内壳装了满满的柿子送给了王义财,筐里剩余的很多柿子趁着夜幕降临时给杨德宽担去了,根宝怕这会儿不去,以后或许更没有机会去了。根宝把自己碰到的王义财收洋火桐一事又告诉了二宝和三娃子,他俩不相信还有比火镰更好用的神器,都对根宝说道:“一根木材棒棒能划出火来,谁信呢?我要掰苞谷种地呢!”

“火镰就是神封的火种,洋火是啥东西,我烘柿子、收苞谷、种麦,忙得没工夫。”

根宝独自进山了,一天煮六七个老苞谷棒作为干粮,砍的木头仍然寄放在结巴弟弟的茅屋,根宝又拿出一个大洋作为日久寄放的押金,结巴弟弟一家人像遇见救星一样,表现出了极大的殷勤。他掐指算了算,十天过了,王义财肯定会问的,鸡叫头遍时,根宝又一次从锅里捞出煮熟的苞谷棒时,对三娃子说道:“苞谷掰完,按时种麦,赎地的大洋挣得差不多了,收洋火桐的人来,就给说够一马车了,让他定个日子,我在屋等他。”

三娃子嗯了一声,看着根宝捞出的苞谷棒并责怪地说道:“大苞谷棒要给二舅他挑担留呢,你不煮碎苞谷棒,净挑大的掰!”

根宝装好苞谷棒,顺手又挑了个大点的折断三截分给了五雀、四弟、六妹,其实三娃子更想要一截苞谷棒解解馋,只是看着二哥煮得不多,既要走上百里路又要出力气,也就勉为其难地装作啥也没看见悄悄走了出去。半个多月的时间,老天睁了眼,陪伴着根宝披星戴月,砍够了一马车的洋火桐,根宝领着王义财的马车,来到结巴弟弟的茅棚前停下马车,快步走进茅棚指着一大堆木头对王义财说道:“义财哥,看咋样?”

王义财瞅了一眼木头对根宝说道:“木头是小事,你没误事就好,以后长期打交道。今的大洋我都给你,咱说啥是啥。”

王义财从口袋掏出十六块大洋递给根宝,并强调他过半月就来,到时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根宝爽快地应承了王义财。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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