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榕江路》第八章 特大洪水 之一:不必亲历也心惊

2023-11-25     嗨南宁

原标题:《风雨榕江路》第八章 特大洪水 之一:不必亲历也心惊

第八章:特大洪水

一、不必亲历也心惊

1945年8月10日晚上,西大师生得知日本乞降,兴奋莫名,尽情欢庆之后,没想到第二天连续两天降暴雨。8 月 13 日凌晨,榕江发生特大水灾,据记载为百年一遇。当地民间习惯称之为“民国三十四年大水”,县城及附近一些乡镇一片汪洋。

榕江县城有三江交汇,一面依山,地理特异。8 月 10 日至 13 日,上游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雨,造成三条河水(都柳江干流之八开河,支流寨蒿河、平永河)大水先后涌入。八开河洪峰先到,寨蒿和平永两河洪峰随后驾临,汇集榕江县城南的大河口,洪水高过城墙。河街、车江、忠诚等河边区域的民房设施、牲畜、家禽等等,均被洪水卷走。一时间,全城房屋均被淹没,连城墙也没入水中。榕江的地理标志——场坝头街数丈高的一棵榕树,只露出一米多高的树尖。城内国立贵州师范(今古州二小地)的一座木房,想是比较结实,被大洪水整个抬起,完整地越过髙数丈的南门口城墙,漂至下游一里多远的辣子寨。

熊永深先生记载了这个情景:就在西大准备回迁时,榕江突然发生了一次洪水。山洪往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河面窄,河床浅,宣泄不畅,所以来势很猛,水位一下子会涨上几米。那次洪水就这样很快上了岸,进了城。一座装空油桶的仓库,因为空桶浮起来,那仓库只是用木头为柱、顶上盖瓦搭建成的,空桶的浮力把整座仓库拔地顶起,在河里随波逐浪漂流而下,好远都没散架。南门至今尚保存有一段城墙,两三个人头之高,大洪水将整座木房托起,越过城墙,完整地漂至下游一里许,可以想见水势的凶猛。

这场大水也记录在正式的文献史料中。县档案馆藏所《民国档案》226卷第 43 页有触目惊心的记载:

本县本年迭遭灾害,入夏以递,天亢不雨,稻种不入,有秋失望。复于八月十三日上午六时,山洪暴发,冯夷为灾,平地水深九丈余,城厢内外之古州、五榕两镇暨县属兴华、八开、八吉、车江等乡俱成泽国。洪波汹涌,不惜墙摧屋倾;骇浪奔腾,勿怜人亡畜死。顷刻汪洋,呼救之声响彻云霄,十四日晨水势始减。统计此次屋宇被其漂流及倒塌者约十分之九,人口死伤约二千余人。其他公私财产之损失无法估计。哀鸿遍野,无家可归,嗷嗷待哺,谋生乏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旱涝交逼,实为本县亘古未有之奇灾也。除由当局设法紧急赈济外,并电中央及省方,请求赈济之。

“山洪暴发”“平地水深九丈余”“呼救之声响彻云霄”“房屋倒塌者十之八九”“死伤约二千余人”,从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里,我们可以想见什么叫作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民国档案》的记载并非夸大,水灾过去一个多月之后,重庆《新华日报》1945 年 9 月 17 日报道:人们多半仅能携带随身衣服,跳城爬山逃命。锣鼓告警声中,哭声震耳,顿时,全城陆沉。次晨水退,浮尸遍地,哭嚎之声,令人酸鼻难忍,现在衣食都成问题。

《榕江县志·大事记》记载:“民国三十四年(1945 年)8 月 13 日,全县遭受百年一遇特大洪灾,古州、车江顷成泽国,公私房屋俱遭毁损,毁坏农田八万二千七百五十亩,损失公(军)粮大米三千六百六十二点八吨,民粮七百八十四吨,溺死、失踪九十余人,经济损失数以亿计。”这个数字可能是大大地打了折扣。贵州省《建设》刊物 1944 年 8 月 20 日发有“榕江讯”一则,说是 8 月 13 日上午 6 时,山洪暴发,人口死伤二千余人,其他公私财产之损失无法估计。两则记载,虽然数字各异,但灾情之重却是共同认可的事实。

灾后,外商返回原籍,县城仅存商号二十余户和部分小商贩勉强维持生计,商贸衰落。

有重庆《新华日报》记者谢燕,在灾后十来天即赶赴灾区实地采访,1945 年 10 月 8 日发文章描述黔东南水灾惨状。

这位记者是由贵州前往广西,沿都柳江而下,历时十天,自称“真是艰苦备尝,途中所见,伤心怵目,其印象不亚于去秋由桂至黔的难民行列”。两相比较,1944 年的湘桂难民还有一路哭声;而这次特大水灾横扫过后,则万籁俱寂,只有烈日下蒸发的浊水和尸臭,点缀这灾后的惨景而已。

沿都柳江而下,记者“见茫茫一片,沿江市镇,全部陆沉,舟行途中,不能自知所到何处。记者沿榕江下行时,已是灾后十余日,而浮肿、惨白的死尸,仍随处可见。据估计,仅榕江一县的死亡者,即达一千余人以上”。

据谢燕报道,此次黔东南各县的水灾,实是数十年未有,所有精华恐怕都荡然一空,物质损失无从估计……本来,榕江在黔东南各县中是最富裕的县份,出产木材,“古州杉”是有名的;这次水灾,苍松翠柏,野木杂树,距平日水位十丈以内的,都被冲刷殆尽,因此,伐木业损失惨重。榕江城内,繁华都成陈迹。市街道路、房屋建筑,仅略有模糊的陈迹而已。与谢同行的刘君是榕江人,睹景伤情,竟到涕泪交流。

至于灾后的救济及灾民的生活,县政府也有考虑,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劫后灾民现由县政府暂时拨发军粮急救,每人可得食米不过数两而已。巨变之后,百废待举,民生憔悴,生活艰辛,这是当务之急,但县当局的计划却是要大兴土木,‘美化榕江’哩!”

对这次榕江罕见的大洪水,广西大学的师生事前毫无准备,至凌晨洪水进屋,才匆忙逃出,十分狼狈。此时,全体师生员工积极互救互助,扶老携幼,扎排搭架,往高处逃到山上而幸免于难。但学校图书、仪器、档案等公物及私人财物,未及搬出,尽淹水中,损失很大,真叫人欲哭无泪。更可惜的是学校有铂金杯十多个,价值数十万元,专供化学试验用,乃罕见之物,慌乱之中不见踪影。好在西大无一人丧生,也可谓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当时西大学生段前烈回忆:游行次日,大雨倾盆,并连续下了两昼夜,到农历乙酉年七月初七日凌晨,山洪暴发,榕江遭受百年来未见过的特大水灾。上午八时许,洪峰涌到,一片汪洋,城里城外,尽成泽国,少数屋脊与大榕树顶端露出水面,犹如一个个孤岛。西大学生宿舍被淹,部分学生因行动稍有迟缓,沿城墙通向西门坡的道路被水淹阻,不能通行,不得不爬到大榕树上避难。那次大水灾,全城居民包括广西大学全体师生员工,损失的财产无法估计,广西大学的图书仪器损失殆尽。水灾后,广西大学实在无法继续留在榕江,匆匆买舟沿都柳江顺流而下,分批迁回广西,直到翌年春季,历时半年多,才全部搬迁完毕。

黄现璠教授在自述中记录这次大洪水:就在大家高兴欢庆抗日胜利之时,不料次日天灾降临。8 月 11 日,倾盆大雨肆虐县城,连续下了两昼夜。8 月13 日深夜至 14 日凌晨,山洪暴发,水流如注;14 日上午八时左右,洪峰涌到,灌入榕江县城内,很快形成一片汪洋,城内城外,尽成泽地,榕江遭受了百年未遇的大水灾。县城居民从梦中醒来时,已被洪水包围,仓皇水里逃生,择高而处。我带着三个女儿,吾妻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全家六口人,慌忙逃到县城外的山坡顶上避难,私用行李及书籍手稿,皆来不及搬出,被洪水浸没。

比较更权威的档案,黄教授记述的洪水暴发时间可能有一日之误。

他的大女儿黄小玲回忆:山洪暴发,全县城被淹,妈妈抱着刚出生的金山,爸爸牵着文斐,一家慌慌张张,空着两手逃到县城外的荒山顶上,两天多粒米未进。漆黑的晚上,只见无边无际的黄色河水,汹涌不停地冲过来,上面还坐着呼喊救命的乡民……大水退后,妈妈带着我们从泥浆中捞出的几床被褥,还有爸爸的部分书籍,妈妈带着小玲和养女到河边清洗,文斐坐在“家”门口,守着那些晒在太阳下的东西——那个家就是几块木板歪斜搭起来的棚子……

十岁的马启谋,也是这场大洪水的见证人——

天刚亮,家住上城的马启谋揉着眼睛看窗外。哟,好多的水哦,满山遍野都是,整个榕江县城亮亮堂堂!哦,是发洪水了。这场罕见的大水是头一晚爆发的,半夜里漫上来。马启谋看到,下城很多木房摇摇欲坠,最后整个被大水移走。很多人爬上城墙,沿墙往上城走,他们大概是住在下城的居民。想不到昨夜还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妈妈和姐姐在急急收拾东西,因为洪水可能还要往上漫。妈妈委托熟人将启谋和启猷带往高处。没多久,哥哥也撑着木排赶回家。再过一会,被大水浸泡的一截城墙坍塌了。

比马启谋稍小的李肇铭,也是广西大学的子弟,当时才八岁。逃难期间,西大没有办附属中学和小学,他和其他教工子弟一样进榕江县中心小学读书。当时只有几千人的榕江小县城,西大就有一千人,他把榕江县中心小学看成是西大的编外附小。在榕江,他租住的家门口那条街,每当赶圩的日子就特别热闹,山里的苗族人挑来山货、鸡鸭、木材等进行售卖,他还好奇地看到,他们用手从小竹篓里抓糯米饭放到嘴里吃。由于家里经济困难,他家也曾经在门口摆过小摊,卖家里用过的毯子等。他还看过离学校不远的县政府在集中销毁鸦片;看过一个杀人惯匪的脑袋,装在木笼子里,木笼挂在城门洞旁边……

他记得榕江县城有一条小河流过。平时小河又窄又浅,哥哥常带他在河里游水,其实他并不会游水,只不过是双手在清清的河水里扒着鹅卵石往前蠕动,感到很好玩。可也就是这一条温驯的小河,给县城带来一场大灾难。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抗战胜利的特大喜讯刚过没多久,有一天我和哥哥去河边,发现河水已经涨高了,而且越涨越高,我们马上就回家。当时我家住在城里县公安局隔壁的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里。吃过晚饭,我和哥哥又去码头看水情,看见从河阶梯再涨两三尺水就会漫到街上来。我们马上回家向父母汇报,父母也正在着急该怎么办。后来才知道西大有的师生得到通知,已经往山上跑了。可是我们全家老小七口人,这时再往山上跑,已经来不及了,要想租船走,根本见不到船。只能待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洪水很快就进了街上。我们全家上了二楼,不久一只小船从门洞划进屋里,将房东一家人接走了。水快涨到二楼,我们就拆了木板架在屋顶的横梁上,全家上了横梁。可是水还是不断往上涨,水快涨到横梁了,这时只能捅破瓦片,全家爬到屋檐顶端。这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天空还不时飘着细雨。往四周望去,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浑浊的洪水,瓦顶上的人此起彼伏地喊叫:“快来救人啊!”偶然也划出来一条小船,船主与瓦顶上的人讨价还价,谁出的价高就载谁走。

我家七口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分四批脱险的。先走的是我外婆和哥哥,接着爸爸的一位朋友来接我走。我从瓦顶跨到隔壁公安局的围墙上,要在围墙上走一小段才能上船。我看见墙顶离水面有两尺多高,怕在墙上走时会掉到水里,不敢走,就用四肢在墙上爬行

一小段,才上了船。在船上往四周望去,真是一片凄凉景象,到处是一堆堆漂流的杂物,有木板、树枝、杂草、家具、死家禽、死猪……我还看见一个漂浮的死人。

我到了山上,找了很久,才在山上一个院子里找到妈妈和四岁的妹妹美濂、两岁的妹妹美洁,她们和别的难民共挤在一间小屋里。妈妈对我说:为了安全,我离开后她们和爸爸登上公安局的围墙,哪知不到五分钟,由于泡水后我们住房的地基已松软,房子突然轰隆一声倒塌了,幸亏我们早了几分钟离开屋顶才捡了几条命……

竺可桢先生在 9 月 30 日的日记记载:施汝为来,渠与夫人顾静徽均在西大。此次因迟走了几天,适逢 13 日榕江大水,渠寓在较高之地,水亦过顶,人均自屋脊逃出。江水于数小时骤涨六丈之高,行李全失,校中图仪亦荡然无存云。

自屋脊逃出的不只是施教授一家,苏芗雨一家也是揭瓦从房顶上逃生。

苏芗雨认为“遭遇到生平最的苦难”就是榕江的洪灾。他写道:

1945 年 8 月 13 日,即是日军投降的前一天,榕江忽然大雨,山洪暴发,全城淹没在水里面,有如汪洋。我们住在河边街一家比较富有的楼房,是三层的建筑。晚九点钟,水到第一层楼,十二点多钟水到第二层楼,黎明时水到第三层楼,我们遂打破房顶的瓦,越城墙进入城里,城里的水也已经过膝盖了,到处找救生船,到北门时,水已到颈部,幸亏在北门城门左边找到一条船,划到了一个山头,在那里避难。入夜,看到一片汪洋。

在山头度了一夜,第二天水退了,泥巴过膝,带着太太和一男一女,回到家里来。这时候,榕江城里的房子全塌了,河边的房子大都流光了,我们住的房子,房子里面床、桌等东倒西歪,充满了泥巴,而本地的住民也都散了。我们把桌子和椅子洗擦干净,以便有容身之地,隔了一天,才有苗人前来卖米,买了米煮稀饭充饥,每人每餐只能喝一碗粥,肚子饿,腰酸得不能走路。这种苦痛,有生以来未曾遭遇过。

我到河边取水,摔倒伤了脚,细菌跑进去,脚肿起来,行走不便。

这场大水灾,广西大学的员生幸亏没有伤亡的,大家平安。

对这一场大洪水发生的时间,今天我们看到的回忆,有的说是 13 日清晨发生,有的说是 14 日发生,也有只是笼统地说是抗战胜利之后。事发数十年,当事人记忆有误在所难免。笔者在纷杂的史料中扒寻,认为应该是 8 月 13 日凌晨大水入城。

附:《风雨榕江路》作者简介

蒋钦挥,广西全州人,1978年考入广西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广西日报编委兼南国早报总编辑、自治区政府参事,高级记者(教授二级),先后获广西、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全国晚报都市报优秀总编辑称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著有《此公至今原不死》《另类皇帝》《广西大学史话(1928—1949)》《历史的碎片》《 甘苦集》《新闻角度与选择》《新闻生涯三十年》;主编有《解读广西丛书》《全州历史文化丛书》《我们没有忘记——辛亥革命广西百年祭》《从广西走出去的中国远征军》《“申报”辛亥革命广西资料选编》(上下册)、《历史名人在西大》、《风雨榕江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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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风雨榕江路》,嗨南宁授权转载,作者:蒋钦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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