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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另一個世界」。
你是否想過要逃避世界,與世隔絕?
今天的小說里,作者將向你展示科技隔絕出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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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藍飛狐 | 前遊戲策劃,遊戲主播。喜好閱讀現實主義及幻想文學,也對先鋒文學很感興趣。關注各個社會議題,如政治,歷史,民生,先鋒思想,對科學持維根斯坦的不可言說論態度,力圖在嚴謹與浪漫中找到夾縫的點擴散。
高樓,空屋
(全文約8000字,預計閱讀時間20分鐘。若擔心時間線中途斷裂,點右上角菜單選擇浮窗,隨時回傳!)
一
書桌前,伴隨著略帶雜質的唱片機發出的「滋滋」聲,我手中的鋼筆落在了新的一張紙頁上。
長久貯存在抽屜中的紙頁有些泛黃,提醒著我它出生的年代。也許是在2024年?記不太清了。
在沒有鐘錶的空屋內辨別時間,成了我學會的第一項本領。
在剛入住時我曾依靠記憶去計算每秒的間隔,並在一天成功過。當在11點59分,我將59秒那個數字喊出時,掛在鐵門正中的金屬食盒果然被準時推開。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這種蠢事,這種技能只能加速心力的消耗,漫長的時間將消逝所有的1秒,並將茫然的恐懼推向深淵。
窗戶雖然在入住時就已被鐵片封死,但留下了幾個小孔,細的連孩童的小拇指也無法伸出的小孔。這總算是讓空屋中不會被日漸增多的二氧化碳布滿,在每晚6點時分還會投射進多彩的光芒。
至今據我入住時,已過去了十三年零四十三天。這個數字是相當準確的,如果我的記憶沒出問題的話。
中午12點到了,金屬食盒如約被推開,隨之可見的是一些足以飽腹的食物。在很久以前我就沒有再關注過食材,摸著黑將食物吃掉,並舒舒服服的喝掉一大桶冰水來去除口中那有些酸腐的異味。
我是怎麼進來這所空屋的,又是怎麼日復一日的留在這裡,尋不到出去的門?飯飽後思緒開始飄飄然地飛在漆黑一片的屋內,並被窗孔外的多彩光芒吸引,射了出去。
生命中出現過的那些女人在夜空中被點亮,就著月光與燈光的聚攏開始起舞。
一、二、三、四、五……。怎麼那麼多?我以為只有三個,最多四個女人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母親、初戀,失戀,結婚,不管她們是誰但真正愛過的應該只有這些符號。
可在窗外的聚光中,無數的女人像小說家筆下的文字不停地躍出。
我認不出她們的眼睛,只能認為她們是假的,虛構的。唯有一個她是實的。她邁著輕佻的腳步,將其他的她推開。這些虛構的身體紛紛融化,只剩下唯一的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增添塗抹任意一筆的一個她。我認出她的眼睛,忘記了她的名字。
她唯一的一次出現,是在歌廳的包房中。笑著與其他姐妹們排成一列,我點了她,她坐在我身邊。那皮褲包裹出的誘人肥臀,將贅肉緊鎖至半透絲衣中,呼之欲出的一對白兔清晰可見。裸露的大腿生長在寬大高筒靴中,被酒水染成尿黃色的靴尖透出誘惑的曲線。
我跪在地上爬向在漆黑中閃著肉質感的一幕,貪婪的眼神放著幽光,嘴角也不知何時垂涎下亮晶晶的唾液。
終於,撞到的書桌上跌落在地的鏡面碎裂聲將陷入狂誕的我喚醒。一種茫然的失落感遍布全身每一根神經。
我挺不願想起這些齷齪往事,但記憶總是在和你作怪。你以為是「你」的人其實不是,記憶會真實的告訴你,你是誰,不管你承不承認。就像多年前的一篇文章《AI技術新突破—複製人類記憶以形成獨立人格已成可能?》
二
發獃的時間占每日清醒生活的百分之三十,如果算上睡眠,應該一天是有百分之六十的時間是在發獃。那是一種接近於無的呆滯感,如果曾有過靈修的經驗,我相信與這種發獃狀態將會差不多。我無意將它渲染成空靈,神聖等等,因為它就是無,無就是無。
我唾棄之前的生活,我用盡一切最好最和善的方法獲得了認同。對親人,朋友,以及那些素不相識但擦肩而過的行人。
我想我是完美的,至少我一直在衝著這個方向在做。我小心翼翼地琢磨著每一句言辭,收拾著衣領內的內衣不要外露,鞋帶系成展開的蝴蝶。我把對社會的責任銘記於心,致使不做出任何有損任何人的行動。
以上寫下的都是狗屁。
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既然已不能再回去補足一切行為,就只能在海馬體中多次修改完善我的記憶,使我得到自身的滿足。
我不想修改之前寫下那一切,用新的想法替代。那是最壞的小說家做法,總是在修繕自己的想法,讓每一段落都顯得無懈可擊。產生過的存在,是不該磨滅的。
所以我發誓,寫下的所有都是真實的,至少是當前思想中的真實。我自己要默念三遍這句話。
實際上我是一個模仿狂,如果將進入這所空屋之前的生活,當作我生命中最後一段旅程的話。那麼我活著的時候是個狂熱的模仿狂。
生活在的那個年代,一種叫網際網路的產物應時而生,成為了那個時代人類最重要的一項發明。網絡將所有人的形態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這使得我這類的模仿狂有了迅捷方便的學習環境。無論在何處,均能像變色龍般迅速地褪去本身的顏色,將一種適配的顏色重新布滿外殼,之後享受他人給予的驚訝讚嘆。
一躍而下。
久而久之,軀殼下的本質肉色早已忘卻,甚至還會深呼一口氣,慶幸自己又完成了一次蛻變。
可惜這種特性逐漸被所有人學會,使我失去了獨領風騷的資本。每個人在網中都變成了博聞強記的學者,隨便一個話題均可侃侃而談。
於是越來越多的高樓開始拔地而起,十幾層,幾十層的半空中燈火閃耀。一層層人類意識的信號藉由深埋地下的輕便管線,將整個世界連接在一起。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至抬手可見,真實與虛偽模糊成一條橫線。
個人意志在前所未有的統一之下變的無足輕重,一個個憑空而出的名詞符號代言了成千萬個在交叉網絡中的節點。語言的進化猶如兒時流傳的打油詩般風靡,隨便的一加一便可輕鬆詼諧地創造出足以代替千萬人的詞語。
達摩克利斯之劍懸掛在每個人的頭頂,但沒人願意抬頭望上一眼。
三
不得不說在空屋裡睡覺通常是最麻煩的問題,清睡時的漆黑一片與昏醒時的一片漆黑形成漸變色。如果不依靠強大的生物自我調節功能,真的很難分辨清此時是深度睡眠前的短暫驚醒,還是恢復精力後的又一日新生。
這個問題在鐘錶失去作用的幾天後最為困擾,不得不依賴枕頭邊的書頁是奇數還是偶數,來確定當時的狀態。當然會被噩夢有時擾亂了書頁,就不得不陷入新的噩夢。
在失眠的時候,我時常想起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大。有關真實,有關存在,有關生命,有關獨一性與社會性。有關認知,有關意義,有關死亡,有關一切對我生活毫無意義卻又無比重要的名詞。這個問題其實也很小,我就是想知道當我死了以後我咋辦。
深處高樓。
我不關注我是誰,我也不心我從哪兒來。但既然我已經莫名其妙的從不知道哪兒而出現,存在,那到底結果是什麼呢?可惜每次當我觸動這個問題的本源,也即是我與世界的關係。如果我消失了世界還算得上是存在嗎?
一股忍受不住的意識混亂衝擊著整個身體,發出一陣強烈的抽搐。之後就只能心有餘悸地放下這個問題,短暫地讓乳房和屁股重新填滿腦袋。
這種感覺就像是迷惑時深吸的那口氣。結果突然發現喉嚨管短了一大截,那口氣只能提到嗓子眼而無法順利的進入到肺泡,不得不吐出在充滿臭氣的嘴中骯髒地轉了一圈的氣體。隨之而來的則是一種未能突破幻象,對唾手可得的真實失之交臂的挫敗感。
每當此時我便無比羨慕瘋子,因為我知道它們一定得到了些什麼,但它們是異類,我邁不出去那一步。
所以我對瘋子的看法也從小時的好奇,畏懼,變為現在的理解,羨慕。它們只是打開了一個身體關鍵的閥門,而這個閥門封鎖著所有正常人,禁錮著一些可怕的想要逃脫出大腦的想法。我就在嚮往瘋子的世界中,踏入了這間空屋。
四
有一天在彈奏「李斯特-愛之夢no.3」時,門外或者窗外(恕我實在難以聽清聲音的來源),響起了轟隆的建築施工聲。一瞬間我便停下了手中的琴鍵。
在側耳傾聽那些久違的噪音時,頭一次感覺到,除了每日定時的送餐外,終於與外界又有了新的聯繫。之後的一段時間,每日的鋼琴演奏便改為了傾聽那轟鳴的「砰」,「咚「。簡單的音符引發的畫面比古典音樂那隻剩下麻木的重複要美妙一萬倍。
隨著「砰」的抬起,與「咚」的落下。我的心臟開始跳動,像書桌上檯燈里發光的燈泡,越跳越大。仿佛有什麼馬上將要發生的事,讓我如此緊張,這件事一定很重要,只是長久的安穩歲月讓我遺忘了它。
它來了。
牆壁被鑿開了個一米長的圓弧形大洞,門外站著我的那幫「兄弟」在呼喊著我,我想起來了,我要做的是什麼。
鋼琴的底部綁著一把比書包略長的砍刀,斜插著正好能放入書包內,用拉鎖拉上後擋住實體,使行人不會轉頭注目。
我猛地抽出它,橫衝過那一米長的大洞,跟著我那幫兄弟向小花園衝去。刀光劍影,屁滾尿流。甩棍、鋼管鬥不過砍刀的鋒芒,跪地求饒也饒不過巴掌的脆響。兄弟的女人豈可被小人的目光,白白猥褻卻不掏出幾張老人頭?撞球室內煙霧繚繞,老虎機前坐著偶像。
我的兄弟悄悄用肘部撞了我一下,我的頭隨著他下巴挑向的位置伸去。在那邊角處,藍校服的手正在摸索著伸入,從白校服的下擺,褶皺堆積,包裹著青蔥的衝動。
我壞笑著拍了拍幾個兄弟的肩膀,腳步輕微,向著邊角移去。撞球桌上方昏暗的檯燈照亮了幾個危險人物的影子,像猙獰的灰狼張開惡作劇的利爪。
警笛聲響起,燈泡滅了。
我只得摸著黑從抽屜中找出新的燈泡。換上燈泡後的燈光把我的手影映在了屋頂上,一隻展翅而飛的天鵝撲騰著翅膀。依然轟鳴的建築施工聲傳入耳朵,我苦笑著想起了那篇文章《AI無法代替人類,實體永將戰勝假想》。真的嗎?
五
死去的歲月太漫長了,漫長的讓我已經很難憶起活著時發生的細枝末節。我只記得父親給了我一筆遺產,讓我足以租下了這間空屋,還有與送餐公司的協議。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當時新出台的一項政策上,沒有直系親屬的獨立個人可以申請獨居墳墓一體化。這項政策本是用在那些作家,詩人,藝術家,音樂家等等,他們渴望獨立。政府也樂於在他們死後,從那座墳墓中取出驚世的作品流傳,重要的是還不用花錢。
於是我也借光,以一通《死亡離生活很近》的扯淡作品,從政府那換來了這份權利。
其實越來越多的人早已步入這種偽獨居生活,他們埋藏在自己的房間中,藉由網絡獲取他們想要的一切。
愛恨情仇。
可那時的社會宣言是:信息時代不養懶漢。未登記造冊的偽獨居者們總是會在短暫的逃避後,被政府從那封閉的小空間中拽出來,成為網際網路機械中一枚無限運作的新齒輪。
當然這方式不能太殘暴,畢竟人權,自由,獨立早已喊了多年。聰明的社會體制總是有辦法通過物價,社保,養老等方式將那些麻木無知的人喚醒,重燃對工作的無上樂趣。
野兔怎麼能斗得過蒼鷹呢?
寫下就是永恆,這句話仿佛是促使我一直在寫這些無趣文字的前提。於是我日復一日地寫,寫下我自己,寫下我能憶起的事物。
年輕時並不注重關係,輕易便捨棄了一些人,我以為他們消失了。原來隨著歲月的增長,他們還會回來,並且永遠居住在大腦中。這個潮濕又狹窄的居所,趕也趕不走。
當下的時間漫長且無盡,寫自己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所以我每天都要重新審視已寫下的自己,重新從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眼,每一個符號去改寫。
人類,很難對人類坦誠。就像明明難受得要死卻要張嘴說出「我還好」。可憐的是,我自己也是個人類。每當付諸紙筆之時,字的味道與它在胸腔中呼之欲出時想表達的,會出現巨大偏差。
六
在書桌前,我迎來了幾個客人。他們步履蹣跚地邁了進來,這個世界怎麼了?一個無法讓人出去的空屋竟然會有人可以進來,我以為又產生了幻覺。
但輪流坐下的這幾位,讓我認出了他們。他們確實有這個能力突破屋裡的限制,因為他們一直就不在物理的世界玩。
最神棍的叔本華第一個開了口。
「這人吧,本就應該是孤獨的,你看所有的天才都是孤獨的,比如我。」
尼采捋了捋頭髮緊忙地搭話道。
「對對,還有我,超人!這個世界需要超人!超人就得自由,自足,自私!」
沒等我發出疑問,一旁的福柯便抬了抬眼鏡表示贊同,不緊不慢地說道。
「前兩位說的有點道理,但有一個問題。這歷史上吧,有好多這種人,可都被掃進了瘋人院。所以這孤獨啊,超人啊,還得量力而行,別一不小心就給歸成瘋子了。」
福柯把眼鏡摘下擦拭,好像還有話要說,卻被盧梭把話頭搶了過去。
「別鬧了,別把自己當超人。這沒有人類社會產生的時候,自然人也就是那些原始人才是最自由,最平等的。所謂超人就是在壓制別人的權力,人吶不應給別人帶去枷鎖。」
薩特興奮地猛吸了口煙斗應和道。
「我贊同,所謂自由吧,其實就是讓別人不自由。所以自由吧得建立在責任上,你得先負責。能負的了責任呢,就無時無刻不是自由的。」
一旁的加繆正急著要發言,怕被打斷的薩特趕緊一口氣把後半段說完。
「還有你是不是天才,是不是超人,那不是你說了算的,得你先做到了。你得先有存在,才能決定你的本質,而不是你在那琢磨自己是天才,超人,就……」
忍不住的加繆還是打斷了薩特的話。
「這大部分吧,我贊同。但是,但是我得補充一點哈。你看那西西弗斯,推了那麼多年石頭,不還照樣活的好好的麼,對吧。所以出門搬磚不是啥不能忍的事,你只要給它找個意義,搬磚不也比憋在這空屋裡好的多。」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莊子突然睜開眼睛。
「我就說兩字,庖丁。」然後又默默的閉上了眼睛。
好傢夥,老先生還真是善於總結。
坐下來之後就沒停下按電燈開關的柏拉圖終於停下了手。
「前幾位說的我都沒聽懂,這太陽真好玩。言歸正傳哈,我覺得這事吧,是這樣。你呢要是覺得自己對,那就得去洞穴里喚醒那些囚徒,你別把自己也關洞穴裡邊啊。這哲學家得有義務為公眾奉獻,懂嗎?」
第歐根尼此時偷偷從桌子底下向我擠了擠眼睛,向下指了指,嘴角露出了曖昧的微笑,卻被下一位的說法給打斷了。
還未坐在輪椅上的青年霍金搖晃著腦袋。
「救不了!救不了!」
他看到我迷惑的眼神,立即明白了我的疑問。
「你是想問為啥我一個學物理的也能突破屋裡限制進來?量子力學,坍塌!懂嗎?」
我搖了搖頭,霍金得意洋洋的繼續下去。
「救不了!AI越來越像人,早晚代替人,救不了!」
我不得不發出我的聲音,自這老幾位間隙不斷的茶話會開始,我憋了一肚子的話。
「不是AI越來越像人,是人越來越像AI,我走進空屋是在找人,不是在躲AI。我……」
一直被所有人忽視的老子突然虛形見實,在空中立了起來又打斷了我。
「小伙子,道、法、自、然,這AI之道仍乃自然。君不見,道可道,非常道。話說這AI是個啥玩意?」
莊子答出了最後一句話。
「AI者,蝴蝶也。」
得,這蝴蝶二字一出,飛的飛飄的飄,老幾位全都有形化無形去了,就留下我一個人跟這書桌前邊乾瞪眼。讓他們這一攪合,腦子是越來越亂。我不由得直了下腳想伸個懶腰,卻驚覺少了點什麼。
「哎,我腳上那拖鞋讓誰給順走了?」
想起了第歐根尼嘴角那曖昧的微笑,草,原來是這意思。
七
自從建築施工聲響起後,空屋便經常出現震動。輕微時只會影響到桌面上鏡子裡的我,鬼魅般的搖頭晃腦。嚴重時,那些早已不曾清潔的角落飛出的灰塵,足以重新灌滿廢棄的沙袋。
震動維持了很久,直到施工聲停止時還在維持。有時我會想像是否是外星訪客的到來,因為實在太久了,久到足以把這高樓夷平。
於是,高樓平移了。
桌面上的鏡子中仍然照出我搖晃著的腦袋,而對面的那個中年男子仿佛被我傳染了,也在搖晃著腦袋。如果房間內有第三個人,在他的眼中一定是:兩個不倒翁。
可惜沒有,所以當我意識到不能跟對面這個人較勁的時候,我就停下來了,他還不停。
他是我的第一位領導,如果不算學校中的老師的話,他是我的第一位領導。
領導這個詞聽起來總是那麼的神聖,就像父親這個詞一樣,神聖的可以決定對與錯,是與非。而通常來講,他是對的,我是非的。那什麼事非得讓我一直陪著他搖頭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應該是進來遞一份辭呈,嗯,桌面上的那一張紙提醒了我這一點。
他終於不再搖頭了,拿起那張紙蓋了個紅紅的公章,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怎麼不還給我?畫面就定格在了這個男人手中蓋著公章的紙,以及我錯愕盯著紙的眼神。一定有什麼不對。
我用盡力氣掙扎著自己的身體,強大的意志讓我成功了。我移開椅子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的盯著那張紙,倒退著走到了門口。
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張紙上不是辭呈,而是辭退。
原來全倒過來了,現實是反的。應該是我走進了門盯著那張紙,他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紅紅的公章。之後他把紙遞到了我的眼前開始搖頭,於是我也跟著搖頭。他的搖頭是否定,我的搖頭是拒絕。
之後呢?之後鏡子裡的我還在搖晃著腦袋,不知道是因為空屋的震動,還是因為那個男人真的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領導。抑或是我又想起了一篇文章《AI終將代替父權,控制人類社會》。
八
在電腦未曾被煙頭引燃的裸露電線帶來爆炸之前,我每隔一個月都會登陸網絡瀏覽新聞。期待著能有一些新的變動,一些足以讓我放棄這座空屋而重新投入社會中的變動。
城市中高樓由幾十層蓋到了幾百層,與之帶來的是燈業的發展,每隔10米高度就會有一個金屬鹵化物燈負責低層的區域照明。
地球的飛行器從月球開始,分別在土星,木星等八大行星落下,只差在太陽上留下到此一游的記號。然而,僅此而已。
娛樂方式以螞蟻上樹般的數量遍布在網絡之中,隨時便可來一場如身臨其境的瑪雅探險之旅。沒有人指出瑪雅人不該戴著最流行的眼鏡,大家紛紛對此讚不絕口。
機器人全方位的接管了所有的家務,包括洗襪子。而人類則接替了機器人的工作,總是要有零件才能將巨大的網際網路機械轉動起來。
可惜,很久之前,我便失去了這一切。雖然這一切也從未真正的屬於過我,一種不入時宜的荒涼感在漆黑中發酵已久。
刀光劍影。
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偶爾會想到過去,經常暢想未來,只是從沒有想過現在。
過去是可以改寫的,欺騙記憶這種事做過了無數次。我從放蕩不羈的翩翩公子變成忠厚老實的淳樸後生,好像都能吻合活著的那一生。
而未來也具有無限的想像空間,特別是在失去了與外界的連結後,在紙筆與頭腦中化身成造物主的感覺,嘖。
現在,沒法想,無盡重複的虛無。
我開始在鐵門前來回踱步,視線長久的釘在門把手上,這幾十厘米的距離仿佛讓眼神產生了透視的功能。門外還是老樣子,一扇扇同樣緊閉的鐵門內住著一個個同樣的我,在掙扎與鐵門之間的時間的距離。
如我相信的那般,右手總算毅然的握在了門把手上,緩慢地旋轉,拉動。吱嘎的金屬摩擦聲伴隨著塵土四溢,空氣凝結了。
九
門外是草原?被陽光閃灼到的我趕緊閉緊雙眼,想像映入眼中的那第一幅畫面,怎麼會是草原。
「大家快看,出來了。」
「他出來了,十三年來第一個穴居人出來了!」
吵鬧的聲音像老舊電視機中的干擾信號一般,把那蔥蘢的草原摧毀了。隨後我就被突來的人群簇擁,咔嚓的快門聲在一個個拉著我的胳膊緊擁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中響起。胸真大,我硬了。
在連續幾天不間斷忙碌的間隔中,我終於弄明白了。我們這批獨居者被後世稱為「穴居人「,甚至被政府神話以抵抗地球未來可能的毀滅性災害,去回溯古人類的穴居生活而勇於奉獻的一批探索者。
而我們的空屋也被專門拆分出來,放到了風景秀麗的景區供遊人參觀,當然,要收費的。
我利用政府從門票錢中抽出的一大筆封口費,買下了一所新的房子。明亮,寬敞,面朝大海。
安頓下來之後,我先把老父親接到了房子裡。老的已經什麼都記不住了,忘記了當年兇狠的把我從會議室中趕走,又因為我要和她結婚而與我斷絕了關係。也好,省得尷尬了,我氣洶洶的把他從輪椅上壓住,他總是起身想去抓桌子上的香蕉。「一天只能吃一根!」我拿走了香蕉,無視了他呆滯的眼神中流下的口水,關上了門。
在看守所我找到了原來的幾個兄弟的聯繫方式。都老了,刀光劍影已不在,倒是我那把遺落在撞球室里的砍刀,被有一位偷偷藏在屋裡。「要是那個婆娘再向老子囉嗦,老子砍死他!」我看了看已經生鏽的卷刃,沒說話。
在一棟大廈的二百三十六層,他們帶我找到了當年的那個歌廳。已經改名了,現在叫夜不眠,專門招待每天忙碌後的白領們,生意好得很。她站在我面前,漆亮的皮褲捆綁著半透絲衣,老式彎曲的高跟鞋也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現在流行這口,復古。」她笑著對我說。在包房裡,兄弟幾個大喊著「媽咪,帶幾個好的,能開葷的!」她又笑了,盈盈的帶進來一排姐妹們。我又點了她,把她點回了家。
之後的經歷大概猜也能猜的到,我成了名人,出了傳記,拍了電影,還開了自己的公司。她是總經理,幾個兄弟是總監。我到處去參加各類活動,與明星,商人逢場做做戲,有錢有閒,但總歸還不就是那些無聊的事。
所以我放棄了這個未來,將手從門把手中抽了回來。
十
在手抽回來的那一刻,鐵門轟隆一聲倒下了。我的手又不是磁鐵,怎麼還能有這等功效?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女人,我沒法去形容這女人的美麗,因為十多年來的黑暗已經讓我忘卻了美應該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但我只能保證,該有的全有,而且還很完美。
那奇異衣服的質地我也無法形容,就像古羅馬人無法形容絲綢的順滑一樣。我只知道這不對,她不是人,沒有人會在腦門上裝著一個類似開關盒似的方塊線條。這未來的古怪審美也許認為不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
她只是向我招了招手,並沒有像我想像中吐出那些不認識的音符,再由古怪的機器聲翻譯成中文。
過道已經不像我記憶中的那般古舊,而換成了金屬感分明的流線型扶手。踏出門的第一刻我就震驚了,兩邊不再是那些封鎖的鐵門,一種不會反射光線的透明材質向我展現了外面的一切。
外面是宇宙,宇宙在移動。
十一
我有些恐慌,太空了,我轉過頭想回到我的空屋。
看著空屋還在,這讓我興奮了不少,我緊緊的握住那門把手不肯放開。
但是轉不動,門鎖上了。
就在這空寂的太空中,我開始努力回想我這一生。
混亂的思緒中,眼前又閃出了一篇文章《最佳太空人誕生--AI與人類記憶融合探索太空》。
我到底是誰?
書桌前,就著發出「滋滋」聲的燈泡,我手中的鋼筆落在了新的一頁紙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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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