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得知即將失去引以為傲的語言能力,虞亦言崩潰地想要燒掉自己滿屋的同傳筆記。為了安撫亦言,沈念拿出一張機票,幫她回憶起一件陳年往事。4年前,還是英語專業本科生的沈念覺得自己的專業並沒有什麼意義,肆意浪費著青春。搭上前往紐約的飛機後,她偶遇了一個妝容精緻的小姐姐——虞亦言。由於語言不通,飛行中的小插曲造成了很多中國遊客的恐慌,虞亦言勇敢地站出來,用自己的語言能力安撫了所有旅客。從那時起,沈念終於找到了學習語言的意義。
|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曾發表在《三聯生活周刊》《青年文學》和「不存在科幻」公眾號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節》《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節》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憑藉《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三章
全文4700字,預計閱讀時間9分鐘。
十二個月大時,你大概會說出第一個真正的詞語。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你賦予了那個音節明確的目的,發音也和成年人非常接近。到了十八個月,你的腦海中就會擁有50多個單詞了。你開始創作兩個詞語組成的句子,詞尾的輔音也難不倒你。如果你同時學習兩門語言,你就會成為一個先天雙語者。
這時,你終於知道行動會有結果,你可以正確地使用小玩意兒小工具,和一些物品熟絡起來。你表達的很少,但你了解的很多。你口中最多的還是名詞、專名和動詞,你開始使用動貌標誌:如果你學的是普通話,這時候該學會「了」的用法了。當然,別忘了量詞。
孩子,在這個階段,你最需要的就是適當的語言刺激。
——《致兩千年後的你》
一
自從參悟了語言瘟疫的秘密,關於隔離的禁令對她們來說就算是自動失效了。
每周送上門的補給也沒了,沈念開始出門去集中超市採購。曾經的國際大都市蕭條了不少,但也並非空無一人。沈念常在街上看到帶著白色口罩的本地人,目光相遇時就點頭致意,露出一絲倖存者的惺惺相惜。想到剛來南城時,她們一點粵語都不會講,幾乎沒有和別人有過任何交流。
沈念才知道原來學會沉默的人們這麼多,還在處處支持著這個世界。上次送學妹去醫院時沒有注意,但現在整個城市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商店上的招牌、小巴車身的廣告、街上的路標……所有的文字都被抹去了,只剩純純的色塊,或簡單的標誌。超市裡的價簽也沒了,包裝袋明顯都是特意定做的,少了誇張的標語和鮮艷的色彩,只有內容物樸實無華的寫真。其實大隔離開始後,沈念她們每周在門口收的配給物資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但那時她以為是政府標配。看著一排排單調的商品,她不由想起新廣告法剛開始實施時,商家們是如何想方設法表達不被允許出現在廣告詞中的「最」字……一個咬文嚼字的年代過去了。
為了獲得穩定的物資配額,沈念回歸了林淑宜教授的實驗組。現在實驗室直接搬到了南城沙苑區的醫院,就是把學妹送去的那一個。林教授她們隔著厚厚的玻璃,盡力幫助部分失語的病人找回自己的語言功能。沈念覺得收效不大,真正的病結還是在大腦。後來她在醫院走廊上看到幾個病人被推去做腦補核磁共振,才知道這個項目早就有人做了。現在人們的交流主要靠相熟的默契,僅有的文字通信也是儘量精簡。大家不知道不同概念的病毒含量有多少,只能信奉「好話用在刀刃上」,讓病毒不會在大腦理解語言的過程造成更多傷害。這就意味著一旦離開熟悉的小團體,交流就變得非常困難……失去語言,最簡單的信息也很難在個體之間流通。
沈念並沒有很在意。她全心全意經營著小生活,相信就算倒退回農耕時代,人類還是可以存活下去的。又是一個天真的想法。
一次回家路上,沈念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
「念姐!」
她嚇了一跳,已經很久沒人敢在街上這麼大聲說話了。轉過身,發現來人竟然是學妹。她穿著一件滌綸白上衣,袖子很長,面色紅潤,看起來開心又陽光。一股純然的欣喜湧進沈念的腦海,反覆敲打她的心:太好了,學妹康復了,一切都能回到正軌了。
那時沈念還沒有忘記語言瘟疫,趕忙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念姐,沒關係的。我全好了,而且醫生說我已經有了抗體,你跟我說話也不會傳染我哦~」
在醫院工作那麼久,沈念從沒聽過什麼抗體。她也不該忘記學妹發病時有多嚴重,那樣粗重的呼吸,絕望的眼神,像離開水的一條魚……實際上,根據沈念這段時間的觀察,重度失語症病人沒一個被准許出院,甚至連好轉的都沒有……就在一周前,她還收到了學妹的病危通知書……但不知道為什麼,大腦中的一根弦斷了,推理瞬間變得非常困難。與其說她在聽學妹的講話,不如說學妹直接把概念寫入了她的大腦皮層……她只能相信……只能接受……沈念張張口,發出一陣嘶啞的雜音。
「姐,這麼久沒說話,嗓子都生鏽了吧?快,咱倆多嘮嘮。」學妹很活潑,走路一蹦一跳。
是的,好想說話,說好多好多話。學妹就像一個鉤子,輕易把話語從「禁令」後面釣了出來。全身的語言系統嘎吱嘎吱運轉起來,發聲是人類的本能。她只能趨於本能。
「在醫院過得還好嗎?手術順利嗎?傷口恢復得怎麼樣?」一連串音節直接從嗓子裡滑出,從嗓子傳回耳朵後,沈念才緩慢地發現有什麼不對……傷口?學妹又沒有受傷,為什麼要說傷口呢……只是「醫院」「手術」幾個概念的位置太近了,幾乎在大腦中黏連在一塊兒,咕嚕咕嚕就說出來了……「我是說,你的病……怎麼樣……」
「剛剛不是說了嗎?已經全好啦!」
「那是不是就,就可以……」沈念集中精力,奮力地想要表達「有了治癒的辦法,世界是不是就能回到正軌了」這個簡單的概念。可以她拚命想,腦子裡就是抓不住幾個能用的詞語。就好像,好像在夢裡被怪物追趕卻抬不起腿逃跑,好像站在講台上回答一個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但沒有關係,學妹似乎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只是快樂地提出一個一個問題。
「念姐,你和亦言姐最近怎麼樣?我還能找亦言姐練口譯嗎?啊,好想有人聽我說話啊,好想像亦言姐一樣,讓整個會場幾百個人都耐心傾聽她的聲音……」
「念姐,聽說你最近在醫院工作,是跟著林教授嗎?你們實驗室的密碼是多少呀?我也想去參觀……」
「念姐,念姐,念姐……」
沈念在回答嗎?她不知道。那連珠炮的提問轟擊著她的耳膜,瞬間把靈魂都震出體外。她已經不是自己了。精神已經離開了肉體,飄在半米高的空中,看著自己的嘴巴一張一合,話語就像五彩斑斕的蝴蝶一樣自動從喉嚨里飛出來。這就是言蝶嗎……為什麼我不能控制自己呢……
「念姐,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啊……」仿佛一個世紀的沉默後,靈魂暫時歸位。她離開了旁觀者的位置,拚命想把對話繼續下去。可是身體好累啊。嘴巴張張合合,喉嚨又干又癢,舌頭在口腔里打了結。大腦艱難地把資源都集中給語言系統,四肢也變得綿軟無力。虛無的空氣變成了緻密的沙海,她每走一步都很用力,像在阻力很大的流體中跋涉。眼前的一切變得遙遠又模糊,她只能看見學妹,只能跟著學妹搖搖晃晃往前走。手中的購物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但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肢體趨於麻木,沈念陷入一種即將進入睡眠的昏沉。
是不是今天的工作太累了?好想直接倒下啊……不,不行,學妹剛出院,這麼開心,不能……不能掃她的興。沈念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只能努力辨別學妹飛快張合的雙唇,等腐朽的大腦花一萬年理解那些音節,再勉強找出一兩個足已應承學妹的詞語。
進電梯以後,沈念放鬆了一半:馬上就要到家了。她閉上眼睛,無力地靠在電梯上,接著感覺自己的臉頰碰到了冰冷的地面。在地上沉默地躺了一會兒,她才稍微清醒了一點,隱隱覺得在電梯里睡覺不太得體。微微睜開眼睛,沈念看見學妹模糊的身影在電梯門前,背對著她。學妹好像不知道該按哪個樓層。
「我……我來……」
她躺在地板上伸出右手,意識到自己離樓層按鈕還有很遠的距離。胳膊軟軟地落在地上,沒有力氣把身體撐起來。
但沈念還是很想要幫學妹。她又閉上了眼睛,集中精力思考出租屋在幾樓。6層?不,那是自己的老家的房子,沒有電梯,她的童年在爬樓梯中度過……8層?不,那是本科宿舍,每天上課時間電梯都人滿為患……11層?對,是11層……虞亦言挑的房子……11樓11號……非常好記。
沈念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音,接著她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七樓」。
但沒關係,學妹已經按好樓層了。沈念不知道她按的是哪裡,她已經看不清那兩排數字了。
一陣輕微的超重感,電梯門又開了。沈念感到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骨頭硌到了她的脾胃。兩人走過一個昏暗的甬道,要回家了。身邊一直有人在喋喋不休,但沈念大腦里的弦已經全斷了:靈魂仿佛再一次破體而出,現世的語言和噪聲沒什麼區別。
安靜。靈魂想要安靜。
再次回過神來,沈念發現在自己癱在一張扶手椅里。身上好幾個地方都在疼,但感覺不到是胳膊還是腿。陽光直接射在她的眼睛上,讓人更加眩暈。她試了好幾次,終於有力氣抬起了左臂,想要遮擋一點兒光源,左手砰得砸在臉上。她從指縫裡睜開一隻眼睛,眼前的房間影影綽綽,她的大腦在自動補全看不清的細節。有那麼一會兒,沈念認為這是虞亦言的房間:窗前是一張長桌,上面擺著帶幾個話筒的控制台。好像是同傳控制台。但面前的身影不是亦言。一個短髮女孩正在擺弄這些按鈕和話筒。
「雪、雪梅,where……幾……亦言……啊。」她從嗓子眼裡發出一句胡亂的詢問。
女孩沒有理她,還在專心調試控制台,發出一陣滋滋的噪音。
沈念眨了眨眼,好像正從一個混亂的夢中清醒過來。眼神聚焦了,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曾經病重的學妹為什麼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這裡。接著她認出了學妹的衣服:那不是什麼普通的滌綸白衫,而是醫院的束身衣。從前面看不出來,但背後撕裂了一個大口子,還掛著半個醫院logo。這個房間也不是亦言的小屋,但也並非全然陌生……簡單的音頻控制台、長長的話筒——是小區居委會的廣播室。沙苑區的小區普遍老舊,樓宇間還裝備著上個世紀留下來的大喇叭,由廣播室統一控制。剛住進來的時候,沈念曾因為隔壁裝修的事和亦言一起來找過居委,她們就被安排在這個房間等候。當時亦言還打趣說,一看到這種細長的麥克風,她就想湊上去講兩句話。居委會的阿姨曾警告過她們,這套廣播系統的威力很大,只在緊急疏散時使用……學妹為什麼會來這裡呢?她為什麼要打開麥克風呢?
終於,沈念理解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學妹是從醫院逃出來的!這說明她的病並沒有好,剛剛自己夢遊般的狀態應該就是被傳染的表現——怪不得一聽學妹講話,自己就會無法思考、有靈魂出竅的感覺。那學妹來到廣播室的目的只能有一個:想辦法將病毒傳染給更多人。
那時,沈念還不知道造成失語症全球大流行的另一個關鍵因素:已經得病的人在去世前會陷入短暫的「迴光返照」狀態,他們的表達欲將達到人生的頂峰,拼了命想要把自己的聲音傳播出去。在爆發初期,數以億計的人接到了遠方親友的電話、簡訊、微信和私信,甚至有人寫了幾十封書信,把自己的愛與眷戀帶著病毒寄給了每個曾經付出過感情的人。那些被病毒寄生的大腦就像一朵朵綻開的蒲公英,隨著信息隨風飄散,生命也枯萎殆盡。
理智徹底恢復的那一刻,恐懼像利刃刺破混沌的大腦,沈念幾乎從扶手椅上彈了起來,一把推開了學妹。隔著病號服,沈念感到學妹的身體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像小貓一樣輕。
學妹踉蹌了一下,退到了廣播室的牆角,清了清嗓子。沈念回頭一看,麥克風裹著海綿的一端亮起了一圈紅燈。沈念見過虞亦言的工作檯,這意味著麥克風已經開始工作,學妹的聲音很快就會傳遍小區的每個角落,感染所有沉默的倖存者。
沈念轉過身,急著想要關閉控制台,但已經來不及了。房間裡充滿了學妹大聲的呼喚。聲波震動耳膜,沈念的大腦立刻斷片。概念與符號的聯結砰砰斷裂,理智與感情都沉入無序的深淵。來不及理解學妹都說了什麼,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倒在控制台上,像剛剛吸入了巨量麻藥。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沈念用盡最後的力氣改變了整個系統的重心,連人帶桌翻到在地。麥克風被攔腰折斷,鋒利的裂口划過她的腹部,鮮血立刻浸染了藍色的上衣。
生死存亡面前,沈念徹底清醒了。她掙扎著站起來,捂著傷口,一步步後退。學妹站在原地,看著她挪動,臉上浮現出憂鬱的神情,好像在思考眼前的姑娘是誰。
空氣中的沉默只持續了三秒鐘。學妹突然大聲尖叫起來,那音量仿佛要吼出靈魂。沈念緊緊捂住耳朵,但聲音的銳度比刀還要鋒利,仿佛要剝掉她整個大腦皮層。這太疼了,她彎著腰緊靠牆角,也忍不住叫了起來。
突然,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多了幾下沉重的撞擊。播音室的房門裂開了一條縫。接著又是咚的一聲,木板四分五地倒在地上,幾個全副武裝的軍人衝進來,迅速把學妹按倒在地。她立刻不再出聲了,似乎失去了知覺。
其中一個人走到沈念面前,把頭盔摘了下來。
沈念艱難地抬起頭,渾身發抖。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濃眉深目,眼光灼灼,半長的頭髮在腦後扎了一個小揪揪,幾縷碎發不聽話地支棱在耳邊。男人擔憂地望著她,把武器收到了沈念看不見的地方。
她向前走了一步,只覺腹部劇痛,膝蓋發軟,再次失去了知覺。
不過這一次,她倒在了諸明懷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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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電影《未麻的部屋》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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