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 謝大光:深圳,怎麼就成了一座「交響樂之城」

2019-09-20   中國副刊

音樂好聽。音樂難寫。相較於文字之間、不同語種的相互翻譯,將訴諸聽覺的音樂感受,轉化為文字,難度更高,幾不可能。對那些勇於接受挑戰、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寫作者,我歷來抱有敬意。前不久在浙江開會,遇到老友劉元舉,談起新近出版《交響樂之城》,引起我的興趣,很想知道,以作家之筆演繹音樂,元舉是怎樣化解難題的。

元舉興趣廣泛,熱情隨性,文學之路多有轉折。當機遇與挑戰降臨時,他敏於抓住適合自己的平台,籠絡起激情,讓文字跨界沉澱下來,早年致力於建築與文學聯姻,著有《表述空間》《追逐建築》,近年轉向音樂。十年前,他為寫作一部音樂與建築的書《城市·大演奏廳》,走進深圳交響樂團體驗生活,後被聘為樂團駐團作家,《交響樂之城》就是他身入深圳交響樂團,十年音樂生活的隨筆錄。

《交響樂之城》不同於一般音樂欣賞文字。藉由獨特的身份優勢,作者得以沉浸在樂團的音樂世界裡,不僅對中外經典樂曲、知名演奏家耳熟能詳,舞台上各司其職的音樂人,日常生活中有著怎樣的秉性特質,舞台上呈現怎樣的藝術風貌,他都諳熟在心。這使他的筆觸像音樂家的耳朵一樣,在演出、排練現場,總是能夠發現亮點,敏銳地選擇最恰當的角度,時而單鏡特寫,時而俯視全場,時而直擊內心,時而逸出閒趣,弦管彈打,台上台下,全方位烘托出音樂會的現場感。音樂需要詮釋,音樂更需要心心相系的感染與滲透。通過場景描寫,聚焦人物,烘托氣氛,以現場感受,牽帶背景追溯,取文學之長,托音樂之妙,於公眾場域析出個人心得,正是該書的聰明之處,副標題——「一個作家的音樂現場」,將其特點概括得頗為準確。戴著半截手套彈琴的傅聰,以「澀」弓法演奏小提琴的薛蘇里,掀起中國鋼琴風暴的但昭義……一個個披著歲月風塵的音樂人,就這樣個性鮮明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劉元舉著《交響樂之城》

書中有諸多音樂場景,我最欣賞的是作者對於各路指揮大師的描寫——

美國指揮家唐納德·波特諾伊,這位紳士老者,「發胖而笨拙的形體,瞬間可以在音樂中變得靈動起來,尤其上肢、頸部,有著神奇的靈動與敏捷,指揮棒在他手裡像根細針,他以穿針引線的方式,平穩地在樂隊各聲部間縫補連綴」。他指揮德沃夏克《第八交響曲》,「對樂隊有著更加精緻的點化。他在引領小提琴時,傾動上身,左手呈揉弦狀,盈顫著示範,每每這時,弦樂的音色便有了奇妙的變化,如春風吹起麥浪,起伏出詩意的美妙情境。這是他的特殊符號,源自他曾經是相當不錯的小提琴演奏家」。

指揮家邵恩,人群中撞見,「只以為是一個走錯了門的老爺子:短髮,短頸,細碎快步,目光因直視而僵,眉間因紋深而執」。執棒拉威爾《波萊羅》的邵大爺,卻換了一個人,「猶如搖落一身浮土,剎那間接通神靈,那種超常的動作,霹雷閃電般,完全不是設計,那是從內心深處生髮出來的,只能屬於深層次的音樂驅動。他有了極度的誇張,以山崩地裂般的氣勢,將樂隊一下子托舉到了高處」。

英國的羅傑·諾林頓,被作者暱稱為「諾林頓老爹」,與海頓同樣平易近人,他指揮海頓的《時鐘》,「開始時表情動作都很收斂,像一個教授出席學術會議。海頓是個滑稽的老頭,他要跟你捉迷藏的,指揮海頓,光玩紳士風度不可以,你得哈下腰來接受折騰」,諾林頓摸透了海頓,只見「這個英國老爵士突然貓下腰來,明亮的顱頂更加閃亮,他似乎從地面上找尋到一條光帶,他的手在托扶中將這條光帶完全播撒給了樂隊,於是,你會感覺到樂隊的聲音瞬間輝煌明澈、陽光輝耀」。

而祖賓·梅塔,則完全是四兩撥千斤的大師風格,「即便剛一出場掌聲雷動時,他的面部也僅是象徵性地報以淺笑。他的指揮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採用白描手法,淡出淡入地將貝多芬《第六交響曲》展現開來」,面對《第七交響曲》,舞曲的強勁節奏在不斷重複中如浪拍岸,「祖賓·梅塔依然穩如磐石,只是以更加堅毅銳利的目光,掃描著他的樂隊,以最簡潔的動作,完成了最富張力的高潮段落。甚至可以說,他的這場指揮完全可以靠眼神去完成。他的淡定與平穩,給了樂手們更大的發揮空間」。同一個祖賓·梅塔,指揮小提琴協奏曲《烏蘇里船歌》,「似乎將自己融入了這條江中,他與薛蘇里有著深度默契,不僅是肢體互動感應,更有著內心的浪花翻卷。樂曲結束的那一個定格瞬間,薛蘇里與祖賓·梅塔同時激情地揚起手臂,停在半空,還沒等落下,全場雷動瘋狂」。

作者著筆最多、體察最細緻的,還是深圳交響樂團藝術總監、著名指揮家克里斯蒂安·愛華德。這位儒雅的德國學院派指揮,從未以大師自居,慈祥多於稜角,「他個子並不高,緊繃著嘴角,眉頭鎖出兩道挺深的溝紋,更像憂鬱的詩人,不成想,他揮手之間,居然翻雲覆雨,魔法無邊」;「他敏感極了,不僅對一個樂音,哪怕隊員們每一次呼吸的調整,都與他息息相通」。他平常只穿兩件T恤,「一件白色的,一件黑色的,一上午排練,白色T恤已經被汗水溻透黏在皮肉上,下午一上台,便更換了黑色的T恤。正是在那一次次被汗水溻透的T恤更換之中,讓深圳交響樂團煥發了新的容貌」。

作者還捕捉到愛華德與女兒演出中的互動:鋼琴家娜塔莎·愛華德演奏貝多芬《第四鋼琴奏鳴曲》,「開篇的鋼琴語言似乎不夠飽滿,音色稍欠光彩,經過指揮愛華德恰如其分地讓樂隊銜接『補充』,樂隊的激情揮灑出來,使鋼琴與樂隊在整體效果上走向深沉與恢弘」。愛華德「不時關注著女兒的觸鍵,尤其到了獨奏樂段時,華發閃爍、面色紅潤的『老爺子』從側面注視女兒,生怕錯過了什麼,眼神中有鼓勵,更有期待,還有日耳曼父親的堅毅與果斷」。

元舉說:「我固執地以為指揮是神性的職業,手中的纖細指揮棒無異於神杖至尊。」這些隱身於聽覺幕後的指揮大師,以畢生精力,從曲譜中勘悟作曲家的內心世界,再借度與演奏者表現出來,他們是樂團的靈魂,往往也是俗常世界的苦行者,音樂世界的擺渡人。

說到底,音樂是心靈的傾訴。心靈有多奇妙,音樂就有多奇妙;心靈有多複雜,音樂就有多複雜。作曲,指揮,演奏,歌唱,每一個音樂人都是情感世界的擺渡人,自內心此岸出發,經由音樂,抵達彼岸的內心。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就這樣通過音樂聯通起來。因此,欲深度表現音樂世界的奧妙,探求音樂人的內心歷程是必須的。《交響樂之城》對於蕭邦的兩重人格、舒伯特深受分裂之苦的靈魂、柴可夫斯基無可言說的憂傷、孟德爾頌平靜祥和的冥想、馬勒的漂泊無依向死而生……都有精到的剖析。莫扎特最單純,最豐富,也最難表現,「對於莫扎特音樂,我有過好多次現場傾聽,但真正有深度理解,還是在上海聽到安東·克迪與傅聰的莫扎特鋼琴協奏曲專場音樂會。從他們兩個人對於莫扎特的不同理解中,我對音樂的深奧與莫扎特的神性有了全新的體驗與認知。」「莫扎特的音樂境界是一種自然的毫無矯飾的境界,越接近莫扎特,便越是接近了一種自然的王國。」

元舉善於在比較中深化對音樂的感知,對音樂人的理解。最初演奏《黃河》的殷承宗與67歲時演奏舒伯特的殷承宗,中間整整隔了一個時代,也是一段常人難以體驗的戲劇化的人生。「能夠聽得出他對舒伯特靈魂的深入闡釋,他一定是懂得作曲家複雜內心的。他強調了對比度,從小行板到活潑的快板,兩個調性之間的轉換相當鮮明,如同一葉安然於黎明湖面上的扁舟,悠然飄曳,剎那間跌入激流飛瀑,幾組和弦堅定有力,電光閃爍般的技法,顯示了得心應手的神奇」。作者注意到殷承宗處理樂曲過渡的獨特方式:「或許是舒伯特沉鬱色彩過重,樂曲完結,他的手還沒有離開鍵盤,馬上接奏起貝多芬的《熱情》。」1959年,17歲的殷承宗正是憑著《熱情》,摘取世界青年聯歡節鋼琴比賽桂冠,時隔五十年再彈,演奏家採用弱奏開篇,「高度敏感的指尖,含蓄而內斂,繾綣而纏綿,每一次觸鍵都具有爆發前的緊張,直到張力拉到最大弧度時,他才突然間爆發——輕與重的對比,剎那間如此璀璨!」

《交響樂之城》寫了多少場音樂會?說不清了。元舉似乎是以音樂現場為結點,以時間與人物為經緯,今昔往還,中西穿插,織就一張音樂藝術之網,這其中既有大師名流,也有深圳鋼琴協會的鋼琴教師、業餘演奏者;既有老一輩音樂人的滄桑,也有後生才俊們的青春朝氣。新舊交替的深圳交響樂團,被作者視為這座城市年輕與激情的泵站,編織在這張網的中心。文字無聲,音樂有情,這張網不就是一部渾厚壯闊的交響樂嗎。

毋庸諱言,沉醉在音樂世界中的元舉有些貪心,那麼多場景,那麼多人物,那麼多感受,都想攬到筆下,激情澎湃時難免急就章。《弱彈貝多芬》寫到一個細節:上海國際鋼琴大師班上,安東·克迪評點一個四川男孩彈奏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你彈得很有力,像高大健壯的勇士,但你體現的力量過分了,你沒有彈好弱音,弱音彈好了,會更有力度,更有表現力。」我想,元舉特意點到的這個忠告,對於文學亦然。在「深交」這塊音樂沃土上深耕細作,慢一些,再慢一些,將音樂與文學更好地融為一體,相信元舉會有更豐碩的收穫。

本文刊2019年9月15日《文匯報 筆會》

主編:叢子鈺 |編輯:袁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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