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 彭程:家住百萬莊

2019-07-23   中國副刊

彭 程

第一次走進這裡時,我並沒有想到它會有什麼不同之處。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九八七年的春末夏初時節。我在北京已經生活了將近七年,大學四年,然後是工作三年。那時候城區還沒有像後來那樣膨脹,住集體宿舍的我,周末經常騎著一輛自行車,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閒逛,自認為對很多地方都很熟悉了。

這一帶就更是如此。讀大學那幾年,多次從海淀乘坐332路公交車到動物園總站,再換乘102路,經過二里溝、百萬莊、甘家口商場、甘家口,在阜外西口站下車,再步行到《解放軍報》社西邊的一條胡同里,表姑家住在那裡。因為經過的次數多了,雖然從來沒有下過車,我對途中百萬莊站馬路東側那一片叫作百萬莊的地方,卻無端地覺得並不陌生。

但真正走進這裡,這是第一次。我是從南城虎坊橋的工作單位附近,乘坐102路來的,走的是和以往相反的方向。車降低速度駛入百萬莊站,我看見她站在站台上公交車標牌前面的位置,身著白色運動衫和深藍色燈芯絨褲子,望著前門,表情中有幾分羞澀、緊張,但又努力裝得平靜。不知為什麼,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了。我故意移到後門下車,從站台後面的自行車道上走到她的身後,本來想拍拍她的肩膀,抬起手又放下了,只是叫出她的名字。

她驚訝地轉頭,有一點意外,但瞬間笑容浮現。

我跟著她,反身向後走不多遠,就是十字街口,然後向東沿著百萬莊大街,去百萬莊午區她的家裡。那時街口東北處是一個公共澡堂。從門前經過時,恰好幾個女孩子推開門走出來,臉龐鮮艷紅潤,頭髮濕漉漉的,一股雪花膏的濃鬱氣味撲面而來。

走進這一片區域之初,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有些出乎意料。

前行不久,喧囂的車水馬龍聲便隱去了,眼前是一排排的紅色小樓。那時,城區內的建築主要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的樓房和大量的平房,高低錯雜。但這一帶的樓房樣式,和別處居民區那種千篇一律、單調呆板的模樣很不一樣,都是三層高的樓房,一律紅磚牆、坡屋頂,顯得沉穩雍容,有一種特別的個性和美感,就像從人群中看到一位氣度不凡的人物。

第一次的印象總是特別深刻。

初夏的陽光明亮燦爛,輕風搖動樹冠,在地面上灑下跳蕩的光影。樓房不是在別處看到的那樣橫平豎直地排列著,而是縱橫圍合,錯落有致,掩映在綠樹叢蔭中。每個樓門都是木質門窗,陽光照射在紅色的油漆上,格外鮮艷。有的樓門上方的屋檐上長了雜草,隨風搖曳。樓門兩旁,往往用木棍或者柵欄圍起來一個長方形的小園子,裡面栽種著花草菜蔬。在樓群中穿行,仿佛處處相似,但又處處不同。記不得轉過幾個彎,好幾次由西向東又由南向北,走到一個樓門口,她停下腳步說:到了。樓門左右有幾棵槐樹,正值花期,一簇簇潔白的花瓣累累垂垂,掛滿了樹冠。一陣微風拂過,一股帶著甜絲絲味道的濃烈香氣撲面而來,讓我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如同它獨特的外貌,這一片被命名為百萬莊住宅區的小區,的確身世不凡。它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建成,是當時的一機部、二機部、三機部的宿舍,可以說是第一批國家公務員宿舍。這些用數字命名的機構,也就是後來的機械部、電子部、航天部、地質部等部委的前身。這個蘇式風格的建築群,在當時堪稱京城最高檔住宅區,讓無數人羨慕。

當然,這些是我後來才了解的。我還知道,這個小區的設計者是著名建築設計大師張開濟,天安門觀禮台、國家歷史博物館、釣魚台國賓館、北京天文館等知名建築,都出自他之手。作為新中國最早自主設計的居住小區,百萬莊住宅區是上了教科書的樣板小區,曾對全國的居住區規劃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因此,當幾年後已經在這裡安家時,在一次媒體同行的聚會上,一位北京出生長大的女記者得知我住在百萬莊時,表情誇張地表示羨慕,說那裡可不得了,那是「北京的曼哈頓」。當時,一本名叫《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的書正在暢銷。

第一次後,便是許多次,多到記不清次數。有時是乘坐公交,102路,或者是從小區東邊展覽路下車的15路,有時則是騎車。小區里的寬街窄道、房前屋後,兩個人走過的腳步,總該以十萬為基本計數單位吧?有幾次看到一個中年人,拿著一個日本產的計步器走路,覺得很稀罕,女友說他是旁邊樓門裡的鄰居,從事外貿工作。終於在兩年後,我搬進了這裡,從此生命納入一條新的軌道。

我比大多數同齡人幸運。成家後,即住到了岳父母家提供的一居室單元樓房裡,而報社同事那時正在為爭取到一間集體宿舍做婚房而煞費苦心。妻子當時大學畢業留校任教,百萬莊離位於中關村的大學校園不遠,上班方便,岳父母也捨不得女兒搬到外面住,便將他們老兩口住的這間房子騰出來給我們,自己搬回去和妻子的外婆一同住,就是我第一次上門時的那個小兩居,此前妻子一直住在那裡。這個住處離那邊不到一百米遠,在午區的東邊,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那種個性模糊的房子。出了朝北的樓門,隔著一道圍牆,就是部里的幼兒園。下一步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我感恩於這一份命運的眷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情形,如今回想起來,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影影綽綽,又仿佛寫意畫的境界,細節不甚分明。有兩年左右,日子單純輕鬆,周末兩人一同騎著自行車,去附近的玉淵潭或紫竹院公園遊玩,去紅塔禮堂看一場新電影,去中國美術館參觀畫展。生活和心境,都更像是此前狀態的延伸。

然後記憶變得豐富鮮明起來,轉折點便是女兒的誕生。一連串的畫面烙印在腦海里。得知消息後,母親第二天就從河北老家乘車來京,從永定門長途汽車站下車,再換乘102路到這裡。進門時,她拎著一個很重的帆布包,氣喘吁吁。包里裝著她自己製作的一個門帘,是將舊掛曆紙按照尺寸裁剪開,捲成一個個中間粗兩頭細的紙卷,用膠水粘牢,再用結實的絲線串起來,當時正流行。門帘很重,我提起來都費勁,何況她還帶著別的東西。在開頭的兩三個月里,女兒放在姥姥家,因為早產,讓她自然熟睡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常常要一邊抱著她來回走動,一邊哼著歌謠,才能催眠。看著她睡熟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但常常剛放下就又驚醒,哭鬧起來。那段時間,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有一顆商業衛星未能發射成功,電視直播了現場畫面,我們就把這種情況戲稱為「發射失敗」。

那時,妻子姐姐的男孩也才幾歲,每次來時,都像看玩具一樣地盯著嬰兒看,做鬼臉和怪動作。家裡電話一響,他總是搶著去接,奶聲奶氣地問:「您找誰?」有幾次我給家裡打電話是他接的,告訴他「找你毛毛姨」,他還不會人稱轉換,「找你毛毛姨啊,您等著啊!」幾年前他也已為人父,對待寶貝女兒的耐心和細緻,比當年的我可要強上多少倍。

還有姨姥姥,妻子的姨媽。那時她已經退休,數年中多次從新疆來京,因為兒子從北京一所大學畢業後留京工作。每次來都會住上一段時間,陪伴九十多歲的老媽媽,也幫著照料女兒。當年因為家境貧寒,她出生不久就被送給別人撫養,那家人待她很好,幾個哥哥像對待親妹妹一樣呵護她。她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學畢業後,響應支邊號召從湖南老家去了新疆,後來丈夫也是湖南人。家裡有一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她健康秀麗、笑容歡快,穿著洗得發白的列寧裝,一條粗壯的大辮子搭在肩膀上。

幾年過去,女兒上了家門口的幼兒園。每天早上我們送進去,下午岳父岳母接回自己家,我們下班回來後再過去接,通常都是吃過晚飯才回自己家。岳母做得一手好菜,人又熱心,老家湖南江西一帶不斷有拐彎抹角的親戚來,帶著臘肉和臘魚,以及有一股煙燻火燎味道的茶葉。

這樣一些事件和場景,構成了我對那段時間的個人記憶:電視劇《渴望》熱播,人們見面都會談論它;街上到處跑著黃色的「面的」,十塊錢起價;好像每個人都有BP機,蛐蛐般的叫聲此起彼伏,公用電話前經常排隊;裝一部電話機要五千元,為了能儘早安裝,托關係給電話局打招呼,還請上門的工人吃了頓飯;大街小巷裡都有貨攤,南邊的百萬莊大街上,農貿市場占去了半條街;很少下飯館,都是在家裡招待親戚朋友,炒一大桌菜;農產品十分便宜,蔬菜水果一買一大堆。

我還記得一些鄰居。

這裡是國務院八個部委的宿舍,因此居民主體是機關幹部和知識分子,老一輩的人說的是各地的口音。對門的郝伯伯劉阿姨,都是一口濃重的山西話。外孫女跟著老兩口住,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喜歡坐在門檻上吃冰棍。女婿公派到英國讀博士後,女兒跟過去陪讀,後來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外孫女小學畢業後去了父母身邊,前些年聽說已經從劍橋大學畢業了。樓下對門那家,女主人江蘇人,是旁邊幼兒園的老師,獨生女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學院,模樣有幾分像當時走紅的歌星程琳,後來全家移民去了澳大利亞。隔著馬路,對面就是巳區了,正對著的單元里也住著一家湖南人,那家的老奶奶和外婆年歲仿佛,妻子姐妹幾個都稱她柳婆婆,前些年手腳還利落的時候,時常過來,納著鞋底,用家鄉話和外婆嘮家常。

還有一些記憶是屬於在這裡長大的妻子的,是她的童年印象。她家住的樓房東邊二十米,面對幼兒園,是一棟東西朝向的筒子樓。當年機械部的一位局長,把一兒一女托給一位保姆照看,就住在這棟樓里,夫妻兩人經常走路過來看望。兩個孩子當時也都是妻子的小夥伴,一同玩過家家遊戲。幾十年後,這位局長當了大領導。

著名女作家張潔也曾住在這棟樓里,帶著母親和女兒。樓下是一片空地,有幾棵大樹,是周邊幾棟樓里的孩子們的天地。那時沒有電視,作業負擔不重,孩子們玩瘋了不肯回家,家長也很少管,但張潔的母親到時候就會來催:書包,該回家了!書包是張潔女兒的乳名。小夥伴們都知道,書包回家後姥姥就會教她讀書。書包後來去了美國,嫁給了美國人,生了一對兒女,而張潔也在多年前移居美國,住在紐約曼哈頓中央公園旁的一處公寓里,我的一位年輕同事幾年前去看望過她。聽他說,張潔女兒住在新澤西,每周都去看望母親。如今已經年逾八旬的張潔,是否會經常回憶起她曾經住了多年的這個地方?我還曾經到更南邊的辰區,向《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約稿,老人站在樓門口等我,黃昏時分的光線照在一個被多種疾病折磨得衰弱疲憊的老人身上,看不到當年小說中英姿勃發的少劍波的影子。

人生何處不相逢。妻子工作的單位數年前與中央芭蕾舞團有過合作,覺得對方的聯繫人似曾相識,聊天時得知,原來她小時候就住在子區,小學也是展覽路一小,中學時是學校舞蹈隊的,後來考進了中芭,曾經跳過《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我帶孩子在樓前的空場上玩耍,看到一個帶著女兒的年輕媽媽,感覺有幾分面熟,幾天後聊天時得知她在某部委的法律部門工作,再一打聽,果然是同一所大學法律系的校友,正是當年經常在男生宿舍樓門口走過的那個人,那個年齡段里我沒有理由地留意過的眾多異性中的一位。

照看女兒的小保姆小傅,一個質樸善良的農家女孩,十七八歲,個子矮矮的,四川巫山人,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她照料孩子十分上心,小小年級就顯露了強烈的母性。有一次她從外面回來,氣呼呼的,原來是別人家的小阿姨說女兒長得黑。每周她休息一天,回來時常常抱怨我們給孩子喂飯次數不夠,或者臉沒有洗乾淨。女兒生日那天,她跑出去用自己的錢買了生日蛋糕。女兒上了幼兒園,她去了別的人家。幾年後,一次去紫竹院公園秋遊,又看到了她,在給一對年輕夫婦帶孩子,自己也要當母親了,挺著個大肚子。她嫁給一個在北京建築隊上的四川老鄉。她已經不像幾年前那樣活潑歡快了,眉眼間有一種淡淡的憂慮。

這一片住宅區中,還有一種生活,卻更多是讓人們想像猜測的,雖然近在咫尺。

真正弄清楚整個住宅區的分布情況,以及相互之間的關係,還是在住了幾年後。

那時,百萬莊中里一帶的平房區拆除,在原址上蓋樓,我們便把原來的房子調換了一下,從午區東邊向西移動了大約七八百米,搬進了中里新建的房子。樓下自行車棚的東邊,一牆之隔,就是展覽路第一小學,妻子小時候的學校。又過了兩年,女兒也進了這所小學,從樓門走到學校大門只需要五分鐘。從房間北面的窗口探出頭去,能夠望見孩子們列隊做早操,校服鮮艷,節奏齊整,口號響亮。

中里是整個百萬莊住宅區的中心。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切都向蘇聯老大哥看齊,包括建築。張開濟在設計這片住宅時,也參考了當時蘇聯建築學界流行的被稱為「擴大街坊」的思路。實際上,美國同一時期,由社會學家佩里提出的「鄰里單位」規劃理念也正在盛行,即在不被汽車幹道穿越的街區單元之內,通過合適的步行距離,組織起人們日常生活的各種需求,既安全又方便。這兩種理論其實是異曲同工,都追求更加完整地滿足家庭生活的基本需要,重新找回隨著城市增大、交通快速化而消失的親近感和歸屬感。這些,在百萬莊住宅區的設計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整個住宅區按照傳統文化中的天干地支紀年曆法,用十二地支的前九支命名,被劃分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九大區域。這些頗有些洋氣的房子,命名卻又是地道中國式的。以中里為中心,北邊是申區,東西方向則對稱地分布著其他八個小區,布局上借鑑了古代八卦陣的樣式。西邊,從北向南依次是子區、丑區、寅區、卯區;東邊,從南到北則分別為辰區、巳區、午區和未區。整體上看,是用一種逆時針的方式排序。八個小區,按照今天的說法就是八個組團,分別是前面說到的不同部委的宿舍。為了適應北京的氣候特點,每個小區的建築都被設計成回紋環繞形狀,以增加南北向的建築,減少東西向的房屋。小區外形方正內部寬敞,每一棟樓中的每個單元的樓門,入口都是朝著外側的公共道路,而內側則是相對安靜私密的院落,每家住戶均有兩個朝向的房間,分別可以看到外側公共領域以及在內部庭院裡玩耍的孩子。每兩個東西對應的小區,樓房和庭院的布局都一樣,體現了鮮明的秩序感。

根據規劃理念,每個住宅區都要配備商場、糧店、理髮店、幼兒園、學校、衛生所等設施。住區的核心地帶是一片空地,種樹植草,作為居民的公共活動空間,這也符合新社會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妻子說過,小時候外婆烙餡餅,和好了面剁好了菜餡,才給她幾毛錢去買肉餡,出門走上幾分鐘,就到了合作社的副食店。

我新搬入的這一組幾座樓所在的地方,按照當時的規劃設計,正是社區中心綠地。其後許多年中,隨著單位不斷擴大,便在這裡建了一些平房,給司機、廚師等後勤服務人員居住,慢慢因為私搭亂建,變得雜亂無章,三四十年後,陸續拆除平房,在原址上蓋了幾棟樓。樓房是最普通的樣式,顯然和周邊原有建築不協調,但當時沒有人認為這是個問題。

我還進一步了解了它更早的歷史。

這一帶早先為北京城的西郊荒地,是城裡人埋葬逝者的地方,散布著很多墳塋,俗稱「百萬墳」。一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初,周邊也還是人跡稀少,只有建設部的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野之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北京城,範圍主要還是在老城牆之內,最近的阜成門離此處也有兩三公里。建造住宅區施工時,挖出不少無主屍骨,登報請人認領,沒有人認領的,聽說後來統一拉到更遠的地方埋葬了。稍後到了「大躍進」時,還曾挖出過兩座遼代的古墓。這就讓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飄忽。在漫長的歲月中,這一片土地上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又收納和封藏起了哪些秘密?我及時地讓想像止步,它們總是會讓人望見虛無的廣闊深淵。

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了:在長久的荒涼死寂之地,新的生活熱鬧蓬勃地開展起來了。

住在這裡,隱約有一種都市裡的村莊的感覺。

這是一幅近景:自中里樓房四層的房間朝下面望,在這座樓和對面樓房之間,是一個茂盛葳蕤的花園,被齊胸高的鐵欄杆圍成一個完整規則的長方形。花園裡有二三十棵大樹,有更多的灌木叢,它們之間的空隙則被野草完全覆蓋。那種蔥蘢恣肆的野趣,不像是位於城市樓群之間。有一株高大的桑樹,樹幹粗壯,樹冠像一把巨傘,遮住了一大片空間。夏季,樹上掛滿了紫黑色的桑葚,還有不少掉到地上,引來眾多鳥兒啄食、騰躍鳴囀。我猜想它該是栽種於小區初建之時,那時這一片正是中心綠地。

走下樓去,我在小區里大小寬窄不一的各條道路上行走。這個過程長達十年之久。東邊的展覽路大街、西邊的甘家口大街、南邊的百萬莊大街、北邊的車公莊大街,將小區整個圍了起來,而每一條街腳步都可以輕鬆到達。我從一個個組團之間的道路和庭院中穿行,得以完整地掌握了它的樣貌,也深切地感受了它的氛圍。

那些年,小區的幾條主要街道上沒有多少汽車,顯得很寬敞。街道旁有不少枝幹粗壯的大樹,遠遠高出三層的屋頂,我能認出的就有楊樹、柳樹、槭樹、梧桐樹等。有風的日子,白楊樹葉會嘩啦啦作響。到了五六月份,槐樹會將濃郁的槐花香氣向四處播撒,而被叫作「弔死鬼」的小蟲子也會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飄浮,如果落在一個女孩子的頭上,就會聽到一陣尖叫。

每一組團中圍攏著的樓房之間,有一種寬敞疏朗的風致。每個單元的一樓門口兩旁,通常都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用松柏矮牆圍起來,種植著各色花草。窗台上往往也放著一排小小的花盆,有文竹、雞冠花和俗稱「死不了」的太陽花等等。有的地方種了爬山虎,密密的藤蔓一直爬到三樓的窗子頂端。妻子上小學時有學農課,學習如何養蠶,同學們就向住在斜對過單元一樓的爺爺要桑葉,他家小花園裡有一棵桑樹,每個孩子都得到了幾片。

在這個地方也更容易感受色彩的盛宴。綠樹、紅牆和藍天,構成了它的日常色調,而秋天到處飄墜的黃葉,又添加了一抹酣暢穠艷。當冬天來臨時,一場大雪會讓這裡具有一種異域的情調。曾經從網上讀到過一位百萬莊老住戶的文章,當年她談戀愛時,第一次把男友帶到家裡那天,正趕上下大雪,白雪紅牆就像一幅畫,給男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後還提起來過。

記憶中,那些年的雨水比現在要多很多,特別是經常在夜裡降下。樓下花園裡的樹木,被燈光照射得綠幽幽一片,泛著隱約的光亮——來自枝葉上的雨水。鄰近光源的地方,綠色顯得鮮嫩而透明。將窗子打開一條縫,伴隨著淅瀝的雨聲,會有涼爽清新並略帶腥味的空氣悄然湧進來。這樣的夜晚,總是讓我感覺到身體里的活力,生髮出對未來的憧憬,想像一些縹緲而美好的事情。

回想起來,那些年也是我的閱讀時光。那種沉湎的程度,此前不曾達到,此後也不復能夠重現。

如果一個人天性不喜歡熱鬧和交際,不認為觥籌交錯是什麼榮耀的事情,那麼,還有什麼能夠像讀書那樣給他帶來豐沛的快樂呢?更巧的是,那幾年我的工作就是編一份與讀書有關的雜誌,閱讀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

讀書和買書,總是既如影隨形又彼此慫恿。周邊就有兩個常去的書店。南邊的百萬莊大街上,國家外文局西邊,有一家名為「地球村」的書店,是這家單位開辦的,名字倒是十分契合它的工作性質。北邊,車公莊大街對面,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旁邊,有一家「席殊書屋」,造型很是獨特,沒有書架,書擺放在一個個帶輪子可以轉動的小車上,寓意「學富五車」。設計者是張開濟的兒子張永和,也是一位著名的建築學家。那時正是實體書店最輝煌的時期,「席殊書屋」在北京就有多家。好幾年中,我來這裡的次數最多,購書也多,占到了家中藏書的相當部分。此外,甘家口大廈北邊路邊的一排新舊書攤,也是我時常盤桓的地方。

那些年裡我讀了數量可觀的書,就像一個沒有明確目標的遊客,自由散漫,東張西望。除了因為工作考慮,對當時一些重要的或者走紅的書需要留意之外,大多數的閱讀是即興隨意的,從個人嗜好和關注出發的。這些書分屬不同的類別,彼此之間也並無聯繫,但在不知不覺中,在經歷了時光的發酵後,它們依據某種內在的邏輯線索勾連起來,一部書通向另一部書,構建生成了一個精神的有機體,影響著我對世界和生活的認識。

這件事情最突出的作用,我想還是進一步培育了我的文學感受和夢想。文學作品的閱讀占了最大的比重,它們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讓我獲得一種獨特的眼光,來看待發生在周邊的生活,並與某些書中的內容加以對比。在平靜處看出某種波瀾,在光亮里發現淺淡的陰影,在庸常中品味到一縷詩意,這樣的感受帶來的是一種深長的愉悅。我逐漸意識到,每一種感受或者領悟,總是能夠獲得印證。既然「日光底下無新事」,既然哲人說過「世界是一部大書」,那麼世間的諸般形相,都可以在書里的某一頁、某一行甚至某一個標點符號中,找到記錄或者暗示。

譬如,住在這棟樓最西頭單元里的一位年輕母親,每天早晨領著一個女孩,匆匆走過我住的單元樓門口,去到東邊的幼兒園,大約兩年中都是如此。在旁邊商店裡偶然遇到幾次,或者是她單獨一人,或者帶著女兒,不曾看到過第三個人。女兒長得很好看,母親也是眉目端莊身材窈窕,但臉上從來沒有笑容,這就讓人覺得反常。曾經有什麼故事發生在她的生命中?是關於輕信和失望,還是由於背叛甚至某種意外的災禍?我曾經聯想不已。這樣的反應自然是個人化的、纖弱的、無足輕重的,有充分的理由被人嘲笑。後來某次外出培訓,半個月後回來,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這對母女,想來是搬走了。

有一次,到百萬莊大街南邊不遠處一位朋友家聚會,認識了一位同齡人,在某政府部門工作,飯桌上他口才滔滔,為自己勾畫種種仕途前景和實現途徑,其雄心壯志令我自慚形穢。他的口音和經歷,也讓我聯想到巴爾扎克筆下那個名叫拉斯蒂涅的外省青年。他供職的單位,工作內容與我所在報社的報道範圍有一些交集。後來他數次主動電話聯繫我,要來家裡坐坐,也來過一次,但估計是在聊天中意識到了我的迂腐無助於他實現遠大目標,此後再無聯繫。這種消失,顯然是他主動的選擇。

更有一些感受缺乏具體的附著物。在周邊的建築和風景變得無比熟悉後,有一天我意識到,我行走時偶爾會張望那一個個狹窄的窗口,想像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某個房間裡傳出的鋼琴聲,隨著某一扇玻璃窗推開而瞬間閃現出的一張俏麗面孔,會讓我多年前經常體驗的某種情緒,得到片刻的復甦。而從我四樓窗口的眺望,則更多具有主動的意味。探頭出去,能夠看到東邊午區、巳區的一部分屋頂,連綿錯落。目光掠過這些屋頂向前方伸延,直到被遠處的高樓阻斷。

在搬離這裡幾年後,我讀到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作品,有一種深切的會心之感。我意識到,其實那段時間,我是最接近於他所描寫的那種內心狀態的。這樣一些句子讓我沉醉,目光久久不肯挪移開來——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豐富的自我,比我們自己每一個人的無限增值更為豐富。

一個人為了擺脫單調,必須使存在單調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麼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娛可供探測。……我一直被這種單調佑護。一樣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區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開心地享樂於迷人的時間飛逝,還有眼前人世間任意的流變,還有大街下面什麼地方源源送來的笑浪,夜間辦公室關閉時巨大的自由感,我餘生歲月的無窮無盡。

我們周圍的一切,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成為滲透我們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經驗,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網,在我們輕搖於風中的地方,輕輕地縛住我們,用柔弱的陷阱誘捕我們,以便我們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一切。

……

它們不正是我能夠意識到但沒有能力分析清楚尤其是無法清晰表達出來的東西嗎?當時那些頗為飄忽的感受和意念,實際上有著自己的指向——試圖窺測和捕捉生活的某種本質,那種平靜掩蓋下的悸動,狹小連接著的廣闊,單純後的複雜,清晰中的混沌,具象里的抽象……我沉溺於自己的思緒和夢幻中,時而慵倦煩悶,時而歡悅振奮。

生老病死,人生這一場戲劇中的不同章節,在這裡也像在任何別的地方一樣,輪番地上演。房屋本質上是一種生活的容器,彼此之間儘管有著外在形態上的差異,但其中展開的內容,卻沒有明顯不同。「在這黑暗的或者光亮的洞穴里,生命在延長,生命在夢想,生命在受苦。」在《巴黎的憂鬱》中,波德萊爾從閣樓上眺望高低遠近的一個個窗口,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平淡庸常的生活中,最能掀起一些波瀾的,無過於死亡了。與這裡安寧靜謐的環境相稱,發生在小區里的死亡也是悄無聲息的。譬如某一天你忽然意識到,那個經常遇到的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行走的老人已經好久不見了——這是生命消失的慣常方式。家人的悲傷哭泣,也總是在關閉著的房間內,好像死亡是一件私密的、羞於告人的事情。

一天深夜,岳父母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對門阿姨,神色驚慌。伯伯起來上廁所,心臟病發作倒地,昏迷不醒。趕緊撥打120,不得要領地忙亂一番,一直到望著急救車閃爍著藍色頂燈疾馳而去。黎明時分傳來了消息,伯伯未能搶救過來。不久後,阿姨從小帶大的外孫女去遠在英國的父母身邊讀書,她也搬到了百萬莊中里我的住處南邊的那一棟樓房,單獨一人住,兒子每周來一次。我和妻子去看望過她,房間在一層,南窗外有個小小花園,樹木藤蔓遮擋了光線,屋子裡有些昏暗。她參加了社區的老年國畫班,畫了不少花鳥魚蟲,散亂地堆放在餐桌上。暮年歲月在緩緩流逝,就像日光在房間裡慢慢移動。

幾年後,姥姥以九十六歲高齡去世。在那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衰弱以極其緩慢的步伐悄悄地逼近,直到有一天她無法下床。意識到她的日子不多了,家裡人便時常坐在床頭陪伴。頭一天,姥姥招手把她帶大的三姐妹叫到床邊,挨個兒摸著每個人的手,說我喜歡你們。第二天,也是同樣的時間,三姐妹正圍坐在她身邊聊天,忽然意識到什麼,轉眼看時,老人已經永遠地睡過去了,神情平和安詳。

我們離開百萬莊幾年後,岳父一家也搬到郊區,此後也就很少再來。但十年生活的經歷執拗地存在於記憶中,時常會像陽光下的玻璃碎片一樣地閃亮。有關這個地方的各種消息,也總是更能夠讓我留意。

妻子是家裡的老小,上面有兩個姐姐。三姐妹都有自己幼兒園、小學和中學的同學和夥伴,因此涉及許多人。如今大多數人都已經退休,有了時間,聯絡也開始多起來,時常相聚,還建了微信群,主題便是懷舊,追憶這個大家共同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家人聚會時,聽三姐妹說起各自的髮小輩的命運遭際,仿佛看到了一出出濃縮了的人生悲喜劇——

某某終身未婚,如今也快七十了,一直與已過百歲的老母親相依為伴。某某當年另尋新歡,現在身患重病孤身一人,兒女不怎麼理他,十分淒涼。某某當上了副部級的領導。某某全家多年前就移民了。某某因經濟犯罪關了幾年,不久前剛出獄。某某最憂慮患重度自閉症的兒子,自己過世後他怎麼辦。還有某某死於疾病,某某車禍去世,某某得了抑鬱症……

「從一粒沙看世界,從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恆納進一個時辰,把無限握在自己手心。」威廉·布萊克這首名詩,早晚有一天會讓你產生共鳴。生活的普遍性本質,都可以通過有限的現象獲得體現,就仿佛一個小小的器官切片中,有著身體狀況的豐富信息。

時光的不斷伸延,讓我關於這個地方的記憶,重重疊疊地增加,今天與昨天的穿插閃回,更使它們變得紛亂駁雜。

一些人不再需要回憶,他們也成為親人記憶的一部分。三年前,岳父因病去世。他們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從武漢調到北京,推辭了單位分給的三居室,在兩間房子裡一住就是半個世紀。岳父最後的歸宿是昌平南口的一處陵園,那個三人墓穴里,姥姥已經提前幾年住進。他一生對自己的岳母至愛至孝,一如伺奉親生母親。

不久前,女兒的姨姥姥也在廣州辭世。她的兒子——我妻子的表弟後來去廣州創業和置業,數年後,她賣掉了回龍觀的房子,搬去南方照看孫女。兒子給她買的墓地,在郊區的一座山坡上。記得很多年前,有一次她抱怨母親,不該在她小時候把她送人,脾氣倔強的姥姥氣呼呼地反駁:不送人你早就活不成了!那個時代生活的艱難貧窮難以想像。她退休後來京居住的幾年,終於有時間與母親廝守了。如今,母女兩人卻又是關山阻隔迢遙相望,如同生前的大部分時光。

我望著一張多年前的大合影。岳母的一個粵北韶關的表親,全家來京旅遊,岳父母招待了他們,並將在京的幾個遠近親戚叫到家裡聚會。照片上將近二十人擠在一起。姥姥當時還很壯實,岳父母更是神采奕奕。我頭髮亂蓬蓬的,女兒還沒有出生。如今,這個合影中已經有多人辭別人世,幾個抱在懷裡的孩童也都已經為人父母了。

每個人的離去,都帶走了一部分有關的記憶。早晚有一天,所有這些記憶,終將無所附著。

一切都在消亡,一切都是喪失,不曾改變的只有變化本身。但有一個地方作為固定的背景,這種意味就更容易得到凸顯和認知。因此,物是人非便成為人們經常的感慨。

物是人非——這當然只是個修辭。實際上,物並非一成不變,它同樣也在演化、衰老,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暮年。

人的衰老體現為一系列生理指標:血液黏稠、鈣質流失、感覺遲鈍、步履蹣跚等等。建築物也有自己的生命體徵。各種老化了的管線,是不是很像淤塞了的血管?因滲漏而發霉的牆體,是不是仿佛臉上晦暗的老年斑?

我在百萬莊住了十年,離開它至今又已經過了二十年。記得住在那裡的後幾年中,就已經在傳說小區的房子老舊了,即將拆掉重建。的確,即使在二十多年前,也已經能夠明顯地看出它的老態。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作為國家重點建設項目、「首都第一住宅區」,百萬莊小區有著令人艷羨的充足理由。除了少量三居室,大部分都是六十平方米的兩居,有獨立的廚房和廁所,這在當時的住宅中還很罕見。房間裡不僅都是統一裝修好的,並且配好了家具、廚具、電燈和窗簾,可謂是拎包入主。建築材料也十分講究,用的是燒制良好的上等紅磚,門窗木料都是東北的紅杉木,經過高溫處理,不變形不生蟲。門把手、合頁、水管、龍頭、淋浴噴頭以及馬桶上的金屬部件,都是蘇聯鑄造的黃銅。甚至細節也十分講究,譬如深紅色的木樓門和樓梯間的外窗,採用同色系的中國傳統回字形裝飾,而白色的樓門挑梁、陽台欄板和樓梯間隔牆,則採用同色雲紋裝飾。

這樣的比喻想來不會有人反對:當年的百萬莊就仿佛一位風姿綽約的新嫁娘,容光煥發,楚楚動人。

當時雖然設計超前,但隨著時光推移,一些當年不曾想到的不足之處也顯現了:室內沒有客廳,室外也沒有規劃停車的地方。另外就是歲月造成的磨蝕,市政設施老化,電線老舊,屋頂漏水,木質檐口掉皮。外來人口的租住及私搭亂建、迅速增多的私家車,侵占了原來的綠地和庭院。因為室內狹窄,一些舊家具隨意堆放在室外。就連當年栽種的楊樹,儘管長得比樓還高,有的也因樹幹中空而搖搖欲倒。因為二十多年來一直傳說要拆遷,公共設施只是很被動地維護,住戶也是將就著住,不敢裝修更新,舒適程度、生活質量都受到了明顯的影響。曾經風華絕代的麗人,已經步入遲暮之年,粗服蓬頭,邋遢不堪。今天如果一個外人走進這裡,他的目光中恐怕更多的是一種同情憐憫。

由於在中國建築史和規劃史上具有重要影響力,百萬莊小區自誕生之日起,就成為了建築規劃學界的研究對象,曾經作為經典案例,被收入高等學校教材《城市規劃原理》,並被若干建築學方面的著作收錄。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百萬莊社區居民換了幾茬,城市環境也發生了巨變,累積了豐富的社區記憶、歷史遺存和建築多樣性,形成一種獨特的社區生態。它讓人想到一種經歷豐富的人生。

這種濃重的歷史感,是它的光榮,也是它的負擔。在實用和美學之間,應該如何取捨?而且,在隨處可見的破敗蕪雜的後面,它的美是否仍然完整自足?

對於後一點倒沒有太多的分歧。整個小區的整體格局尚屬完好,地基依然堅固,已經發生的變化,也都被限制在張開濟當年設計的區塊網格之中。這種規劃結構,預設了對於變化的極大的容忍度,也因而具有更強的生命力,耐住了歲月的消磨。後來的種種局部的變動,並沒有影響整體的骨架。那種從容悠閒、波瀾不驚的氣度,仍然能夠鮮明地感覺出來。在光怪陸離紛紜嘈雜的都市喧囂中,在面貌雷同難分彼此的樓宇群落里,這種氣質越來越成為空谷足音。

這些難以替代的品質,凸顯出小區的重要和獨特,也為在原地進行保護性改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和可能性。

我從報刊網絡上了解到,一個以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畢業的青年建築師為主體的專業團隊,從幾年前就開始關注小區的前景。這些年輕人大多是八後,敏銳地認識到了它的文化價值和詩意蘊涵,希望能夠將小區的「九區八卦陣」布局完整地保留下來,在不損傷其肌理的前提下,對各項設施進行升級更新,使之能夠滿足現代生活的需求,並且拿出了詳細完備的改造方案。其實不僅僅是他們和許多中老年建築學家在努力,小區住戶、文化學者、城市管理者等許多不同身份和行業的人,多少年來,也都在關注這個地方,形成了很多共識。而一年多前發布的一條消息,更是讓人感到鼓舞:它被列入由中國文物學會、中國建築學會確定的第二批二十世紀中國建築遺產項目名錄。

當然,所有這些信息,也只是允諾著某種可能性。它未來的命運如何,現在還不明朗。它將被徹底拆除,在舊址上建造全新的建築,還是得以存續下去,見證傳統風致與新時代脈動的交匯融合?

我當然希望是後者。將那些贅肉割掉,將那些黑斑祛除,讓鬆弛的肌膚繃緊,讓傴僂的軀體挺直。就像在童話中,落葉飛回樹上,老媼變作少女,目光明亮,秀髮飄灑,步態輕盈。

不久前的一天,並沒有特別的理由,我忽然想到回百萬莊看看。

西三環外我現在住的地方,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還是農村,妻子上中學時,曾經走很長時間的路來這裡學農。我離開家門,步行近二十分鐘,進入地鐵6號線花園橋站乘車,在車公莊西站下車。兩地之間的空間距離只有兩站,但從搬離這裡算起,時間上的跨度卻是整整二十年。

出了地鐵口,向東不遠就是展覽路大街,南行百米,就向右拐上了一條小路。當年住百萬莊時,騎車或者坐公交車上下班,這是每天必經之路,離開後,這一帶每年也總會來若干次,但都是開車走百萬莊大街,很少再走這條路,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三年前了。小路前方不遠,一個直角拐彎處,右邊就是我最早住過的那一棟樓房,左邊本來是一個由防空洞改建的收費低廉的地下小旅館的入口,如今卻是鐵門密封緊閉。當年時常有旅客半夜投宿,敲門和大聲喊叫的聲音能把人吵醒。繼續前行,小路左邊那一道低矮的圍牆裡面,是一所小學校園,當年是幾排火柴盒一樣排列的平房,如今卻是一幢體量巨大的十幾層高樓了。

我拐進宿舍樓的前面。原先一牆之隔的幼兒園被拆除了,蓋成了堂皇氣派的樓房,門口有門衛。聽說當年圍繞是否拆除幼兒園有過不小的爭論,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論起百萬莊小區保存最好的公共建築,應當首推這所幼兒園,沒有居民區里的種種私搭亂建,完整地保持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造時的格局,空間疏朗,設備完好,大樹、灌木叢和草地高低錯落井然有序。記得滑梯旁邊掛著一張用粗大的繩子編織成的大網,孩子們可以攀著繩結爬上去玩耍,女兒剛進幼兒園時,有一次大著膽子爬上去了,卻再也不敢下來,岳父去接她,只好找個凳子站上去把她抱了下來。

場景清晰如在眼前,但分明是二十多年前的時期了。有一首歌曲悵惘地唱道:時間都去哪兒了?

小路走到盡頭,接續上一條名為百萬莊北街的道路,便進入百萬莊午區了。岳父母當年住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來時進入的房子,就在十幾米外,街的北邊。從初次登門的膽怯忐忑,到成為家庭一分子後的坦然平靜,再到今天與家庭幾代成員之間牢固親密的情感,這個過程也該是一部微型的情感發展史,無關宏旨,微渺無比,卻關涉具體生命存在的感受和意義。

這條百萬莊北街,將巳區和午區南北分隔開來。兩側都停滿了車,將原先頗為寬敞的道路擠成狹窄的一條,映襯得房屋也好像比當年低矮了。我在南北兩邊的庭院中無目的地穿行,視野里的景觀和當年沒有明顯不同,只是更為破舊。在好幾處都看到服裝上有電力公司標誌的工人,好像是在更換電線線路,是又有臨時險情需要解決,還是為即將到來的夏季用電負荷高峰作準備?

街的盡頭就是展覽路第一小學,妻子和女兒共同的母校。從校門向北,走過一段弧形的彎路,就是申區的範圍了,平行的幾排兩層房屋,很像今天的連體別墅。這裡明顯地比別處要整齊幽靜。當年我散步時,經常從它們之間穿行,如今這裡卻被鐵欄杆整體圍了起來,只在西邊的街道上留了一個開口。

我走到了中里的樓房下,我在這裡居住時後幾年的住處。樓前花園的鐵圍欄已經除掉,毫無遮擋,可以隨意進入,但花園裡的樹木卻稀疏雜亂,不復當年蓬勃茂盛的模樣。最令我驚訝的,是我原來居住的四樓房間朝北的窗戶外面,墊在防護窗底部的幾根鐵欄上的,依然是原來的那幾片瓷磚——一點沒錯,我記得它那粉紅得有些特別的顏色。

從這裡向東邊走,當年的自行車棚還在。幾十米後,眼前又是展覽路一小門口南邊的一段弧形道路,與剛才通向申區的那段路相對稱。是下午快要放學的時間,路邊聚集了不少等著接孩子的家長。二十年前我也經常站在這裡,那一頁早已翻過。我沿著南北方向的百萬莊中街,一直走到百萬莊大街上,街口的東北角,還是那個頭髮捲曲、長相有幾分像西北少數民族的安徽籍師傅,修鞋、修拉鎖、換鎖芯、配門卡等等,一把遮陽傘下便是他的工作空間。多年過去,當年的小伙子也成了中年人。對面的順天府超市,記得是我搬走之前不久開張的,也是地下防空洞改建而成,為周邊居民提供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

沿著百萬莊大街,向西,朝甘家口方向走去。因為是主街,便顯得寬敞整潔了許多。這裡是卯區,西斜的陽光潑灑在人行道灰色的方磚地面上。一位老人扶著助步車迎面走來,步履蹣跚,旁邊跟著一個中年保姆。一隻白貓飛快地跑過去,消失在一叢冬青後面。頭頂上方吱呀的一聲,循著聲音的方向扭頭望去,二樓的一扇窗戶剛被推開,玻璃上一片陽光倏地閃亮。一個老婦人探頭向下面看,滿頭白髮,年齡和外婆當年仿佛。

再向前,就是熱鬧的甘家口大街了。十字路口,綠燈亮了,兩邊的人群匆匆相向而行。兩輛送快遞的小車眼看著就要相撞,戛然停住,發出嘶啞的剎車聲音,但沒有人多看一眼。

春末夏初,陽光明亮,樹葉綠得閃光,清風拂面的感覺十分愜意,天地間喧響著一種歡快的聲音。我忽然意識到,我此時站著的地方,正是當年的澡堂。三十多年前,也是這個時節,我從它的門口經過時,與幾位剛剛沐浴完的少女擦身而過,鼻腔中霎時盈滿了馥郁的氣息。

一對年輕戀人迎面走來,步態矯健,笑聲清朗。樹葉細碎的光影,在他們的臉上肩上,跳蕩晃動。一瞬間,曾經刻骨銘心的青春感受,久已消逝的美和夢想,從記憶的深處飛快地上升、浮現,就仿佛身旁正在開花的梧桐樹的濃郁香味,驟然間充塞了全部感官。

我淚眼模糊。

(本文轉自「人民文學」)

作者簡介

彭程,作家、評論家,現任《光明日報》高級編輯。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入選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頂》《急管繁弦》《在母語的屋檐下》《第七隻眼睛》等數種。曾獲中國新聞獎、報人散文獎、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徵文獎等。

主編:叢子鈺 |編輯:袁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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