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嶺腹地「拍老相」

2023-10-10     剝洋蔥

原標題:在秦嶺腹地「拍老相」

楊鑫曾在駛往一個山頂村子的路上,碰見一位早已忘記自己年齡的阿姨,她正在摘一種花想回家做燜飯。一路都是彎道和陡坡,很考驗車技,村裡的留守老人不少,走訪完這個村子後,楊鑫決定給這個村子裡的老人拍攝老相。她依稀記得,那天駛過的山很高,足以俯瞰全城,漫漫山路滾出車轍,寧靜中有槐花香。

楊鑫在拍攝現場。受訪者供圖

丨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丨胡傑

校對丨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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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的遺照不用精修,裁好尺寸即可沖印。

餘下的,楊鑫則要放大調整,如眉毛蹭上麵粉的,眼睛缺失一隻的,嘴巴長癬的,口角歪斜的,衣服破洞、磨損、髒兮兮的。但皺紋、老年斑、痣等面貌特徵她歷來不作改動。

讓照片看上去真實而體面,是貫穿楊鑫拍攝和修圖的準則。

9月23日,楊鑫在電腦前守了一天,一鼓作氣修完8月入山拍攝的100餘張遺照。她打算10月2日將裝框好的照片送到村裡發放,順帶捎上節日慰問品。算上沖印公司快遞來照片再裝框的時間,日子已經很緊了。楊鑫跟團隊志願者提過,後期要儘可能縮短老人等待照片的時日。

老人們等不起,多一天就有多一天的變數。自2017年年底至今,1985年出生的陝西商洛女子楊鑫已帶領團隊志願者走訪了秦嶺南麓的30多個山村,為4000餘名老人免費拍攝了遺照。遺憾的是,其中一些老人在發放照片的現場缺席了,他們沒能熬過拍照片和領照片之間的時日。

這讓楊鑫愈發體悟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好在攝影能為消逝的生命留下有溫度的物證。按下快門的一瞬間,老人「百年之後」靈堂上的照片就有了。

它們無聲地訴說著,隱於大山的他們曾來過這世間一遭。

拍「老相」

奶奶葬禮上的遺照就是楊鑫拍的,楊鑫當時讀大一。那是楊鑫拍攝的第一張遺照,也是奶奶此生唯一的證件照。

相片上,奶奶穿著灰色的斜襟衫子,拄著拐杖,身後是插著小麥杆的土牆,她笑嘻嘻地瞧向鏡頭。

奶奶是看著楊鑫長大的。父母和奶奶都住在山腳下的一個村子裡,楊鑫一有空就跑到老房子看奶奶。同奶奶的隔代親使楊鑫對山村老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鄉土情結自小便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後來,她成了一名基層記者,頻繁奔赴商洛農村採訪,更加懂得山里如今的衣食住行,以及農村老人鮮少流露的孤單心事,「太需要陪伴和關注了。」

2017年7月,熱衷公益多年的楊鑫成立了一家名叫「商洛彩虹公益中心」的社會組織,初衷本是關愛農村的留守兒童。後來,楊鑫留意到,進村給孩子送愛心物品的時候,總有一些衣著寒酸的老人趴在學校鏤空的院牆外,眼巴巴地朝裡面瞅。

楊鑫意識到,不只農村裡的兒童,農村裡的老人也需要關愛。不久,公益中心開始為農村老人發放過冬的禦寒衣服。一次,團隊一行人送「溫暖包」到一個農村空巢老人家裡,屋內由白色紙板製成的靈位分外顯眼,老人的老伴已過世多年。楊鑫脫口一問,「家裡沒有照片嗎?」「農村誰還照相?」老奶奶問。「你還記得你老伴的樣子嗎?」老奶奶扯著嘴笑笑不吱聲。

心中一酸,楊鑫開始籌劃為農村老人免費拍遺照的項目——「老有所憶」。她找到好幾個此前打過交道的村委會,村委會領導熱烈歡迎,跟楊鑫講,村裡的許多老人一輩子都沒拍過像樣的照片,有的老人上一次拍照還是辦身份證的時候。

每一次計劃拍攝之前,楊鑫都會進村摸底,隨機同村裡老人聊聊天詢問他們的拍照意願,並搞清村裡65歲以上老人、70歲以上老人的人數,留守老人的比例等。因經費有限,在某些老人較多的村子,拍攝的年齡門檻不得已從65歲提升至70歲。

排隊拍照的石牆村老人。受訪者供圖

拍攝時間一敲定,村委會便挨個通知符合年齡條件的老人,不用費力去想委婉的話術,內容通常裸露而直白:有個公益組織要來村裡給老人免費照老相,你到時候來不來?

當地山村裡的人管遺照叫老相。鞋底踩上的泥土愈多,楊鑫愈發知曉農村人直面死亡的人生態度。在農村,死亡並不是避諱話題。相反,許多老人老早就選好墓地,備好棺材和壽衣放在家中。

而老相與棺材、壽衣一樣,都是為「百年之後」的長途跋涉備好的鞋襪。不少老人對外講,有人能免費給自己拍老相,算是了卻了一樁深埋多年的心愿。

「免費」和「彩色」

「免費的老相。彩色的。」去年6月,當通知村裡70歲以上的老人時,商洛楊峪河鎮曹灣村駐村第一書記楊琰特彆強調「免費」和「彩色」。

村裡的老人幾乎都沒拍過彩照。楊琰介紹,曹灣村過去是深度貧困村,有勞動能力的年輕人都出村打工了,村裡的留守老人較多。許多老人連市區都沒去過,抵達過的最遠地方是10公里外的趕集點。

楊琰於2022年5月調至曹灣村工作。剛踩熱地皮,她便找到相識七八年的楊鑫,想邀請她來為村裡的老人也拍拍老相。

志願者正在給老人整理衣領。受訪者供圖

拍攝當天,不少老人早早就在村委會院子裡候著了,按事先編好的號碼排著隊,來了50多個人。「都特別興奮,能來的都來了。」楊琰回憶,有六七戶殘疾或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楊鑫團隊先給「大部隊」拍完,隨後便上門拍攝。

「一年到頭,其實村裡老人聚在一起的次數不多。」楊鑫感慨,山裡的生活就像是很多條行進的平行線,拍攝和領照片,算是給老人們提供了一個聚在一起的難得機會,能夠好好敘敘舊。有的老人在拍攝現場調侃,「你拍我也拍,你死我也死。」

拍攝走過30餘場,真正擔心犯忌諱的老人,楊鑫僅碰到過一個。拍攝現場,一個老人扯著嗓子問另一個遠處的老人,「你咋不來照?」對方「噔噔噔」跑了,嘴裡念叨「我還小呢,我還小呢」。村裡人告訴楊鑫,其實他已經70多歲了。

楊鑫能感覺到老人對拍照的重視,已完成的30多場拍攝中,有拄著拐杖晃悠悠來的,有家人騎摩托車帶來的,有三輪車一口氣載三四個人來的,還有打零工修路中途溜出來的。有的老人特意戴上珍珠項鍊或是金耳環,有的三伏天也換上了厚重的長袖套裝,有的抹上粉塗上口紅,有的鄭重穿上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衣在現場「顯擺」,「女兒買的。」他們想要將體面的事物呈現在「蓋棺定論」的照片上。

拍攝現場。受訪者供圖

「照相不疼」

照相不疼,這是楊鑫聽來的一個心酸笑話:以前山裡的孩子照過相的少,家裡人帶一個男童去拍照,他不拍,一直說照相會疼。

不少農村老人怵鏡頭,一坐下就不由自主地緊張 ,而一緊張面容就僵硬,不笑或者皮笑肉不笑。擔當「攝影助理」志願者的主要任務就是逗不會笑的老人自自然然地笑。一些性格開朗、沾親帶故的鄉親,也會在一旁說笑,幫著逗那些較靦腆害羞的老人。

「照相不疼。」「叔,你今天大表戴上了啊。」「張開嘴巴笑,牙還有的嘛。」

和楊鑫同歲的趙丹是一名家庭主婦,亦是團隊的元老級骨幹志願者,通常做攝影助理,負責整理儀容和活躍氣氛。用她的話說,她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所以更能讀懂鄉村。

梳子、水、噴壺、濕巾、紙巾,是攝影助理的必備品。老人坐穩之後,趙丹會一邊和老人聊天,一邊幫對方梳好頭,將衣領調整對稱,頂端的扣子扣好,衣服拽平,並將他們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你身體咋樣啊?最近吃得咋樣?」她想讓老人們打開自己,將身體鬆弛下來,和她說說心裡話。

老人站在自己的「老相」旁。受訪者供圖

有的老人指縫、掌紋里遍布黑色的泥漬,有的戴著十根指頭全被磨破的手套。趙丹說,一些農村老人儘管年事已高,依然要下地干農活,平時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如衣領發黑,嘴角有殘存的飯渣,鼻腔里黏著鼻涕,眼角有分泌物。她都會盡力擦拭乾凈,且不會讓對方覺得她是嫌棄或介意的。

一些老人家中沒有熱水器,洗澡仍要燒一大盆熱水細細澆在身上洗。「遇到一些身上有異味的老人,我們也不會轉臉或者捂鼻子,其實他們更害怕自己身上的氣味被聞到,我們也要假裝聞不到,該湊近整理的時候就要湊近,不能讓老人尷尬。」

趙丹記得,有老人曾在她梳頭時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的頭已經好長時間沒洗了,不想弄髒她的手。「沒事兒不怕,整理好了才拍得好看。」趙丹手裡的梳子不停。

人多的時候,拍照要從上午拍到午後一兩點,看著志願者餓著肚子,有的老人熱心邀請團隊到家裡吃點東西,有的則堅持送來熱滾滾的糊湯麵。

得空的時候,楊鑫會打開直播和網友交流,偶爾會有年輕網友留下家中老人位於商洛山區的地址,懇請楊鑫能夠上門拍攝。

今年年初,28歲的趙凡在抖音上也嘗試著給楊鑫留言,希望她也能給家住黑山鎮古墓村的外公外婆拍兩張遺照。楊鑫爽快答應了。

楊鑫去之前,趙凡的母親便跟二老直言過,有人要來家裡給你們免費拍老相,兩位老人聽後特別開心。

一進趙凡外公外婆家,楊鑫就注意到放置在二樓的兩個棺材。「年齡大了,早看開了。都要走一遭的。」趙凡說。

外公穿著深色的夾克,因生病掉光了頭髮,他想要在拍照時戴上雷鋒帽。楊鑫尊重他的意願,脫帽版和戴帽版都照了,以便後續有更多的選擇空間。

趙凡一家人都對照片非常滿意。「外婆的頭髮梳得乾淨利落,笑得和善自然。」簡而言之,兩位老人的相片就是他平常看到的樣子,很真實。

老人捧著自己的照片同鄉親聊天。受訪者供圖

紅底配金框

於楊鑫而言,拍攝的場地,室外優於室內。提前踩點的時候,她會找好適合拍照的點位,以求拍照當天以最快的速度進入狀態,「不能太陽直射,不能頂光,散射光最好。」

她對相機的鏡頭要求不高,「單反就行。其實手機有時候也能拍,但在細節表現上就會遜色,畢竟到最後要放大到12英寸沖印。」

除非偶爾遇上陰天、下雨天,楊鑫一般不打燈。她更中意自然光下的捕捉。在她眼裡,自然光下人物臉上的紋理、細節會呈現得更加自然,最貼近視覺上看到的直觀模樣。

「老有所憶」項目啟動之初,楊鑫每次都帶著紅藍兩色的背景紙,讓老人們自由選擇。然而藍色背景頻頻遇冷,之後楊鑫乾脆不帶了,僅留下紅色。在老人們眼裡,紅色顏色鮮亮,象徵著喜氣,拍老相是值得高興的事情,誰都盼著在前頭等著自己的是「喜喪」。

每一次發放照片,就是一個小型的遺照展覽,地點和拍攝地相同。這已成為「老有所憶」項目的傳統,也是所有的志願者、所有的老人最期盼的環節。「視覺衝擊力很強。」楊鑫每一次看,都覺得很有成就感。一次又一次強化了「這件事做對了」的認知。

發放照片現場,老人們在尋找自己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一張張雷射沖印出的12英寸彩色相片裝進金色相框,再放入小貨車或麵包車,沉甸甸的笑容隨彎彎繞繞的山路一路顛簸向上。相框視數量在展架上掛出兩至四層,志願者會專門把夫妻二人的照片挑出來,掛在一起。

按理說,老相通常搭配烏黑色的相框,但楊鑫不喜歡,認為這樣會沉重許多。她問過,許多農村老人喜歡富貴的金色,看著氣派。而顏色鮮亮的紅色背景搭配金邊框,會弱化遺照的屬性。

每一次,現場都像趕集一般熱鬧。一眼望去,展架上是一片暖色調的紅,被笑容暈染的紅。每一張照片都傳遞著獨特的情緒。

往往,楊鑫和志願者都會被領照片的現場逗樂,「跟選美大會一樣,許多老人都會仔細對比看誰照得最好看,誰笑得沒牙了。」

老人們的對話亦頗有趣味,「人家年輕時就長得『排場』,老了也好看。」「你照得多自然,我就後悔當時沒露牙笑。」「嗨,咱倆還是同一年的。」「這個確實比身份證上的照得好,把我照年輕了。」

一次,一個缺失一隻眼睛的老人在現場看到相片上完整的雙眼,驚喜地止不住笑,「這是專門給叔修了的。」楊鑫解釋。「好得很。」老人點頭。

去年7月,一個老人看到照片後,在楊琰面前激動地落了淚,她說「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好的照片」。後來入戶走訪的過程中,楊琰發現大多數老人將照片裹上一層布、小心翼翼地鎖在了柜子里,有的則擺在柜子上。「都很愛惜,他們覺得很珍貴。」

從去年7月至今,曹灣村已有五六個老人相繼去世,楊琰前去弔唁的時候,發現家裡擺的正是楊鑫團隊拍的老相。

駛向更高的山

「要錢不?」「拍照和相框都免費嗎?」

項目啟動之初,這是老人們問得最多的問題。楊鑫曉得,他們不害怕拍遺照,是害怕上當受騙。許多老人反映,有人曾打著「慈善公益」的旗號,開小麵包車進村宣稱免費拍遺照,結果最後要討一筆相框錢,拍出的照片還掉色。

楊鑫透露,「老有所憶」的項目經費大部分來自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餘下的則來自社會愛心人士。團隊骨幹成員張穎是「老公益人」了,投身公益20多年,當年就是他鼓勵楊鑫註冊一個組織專心做公益。

同團隊的許多志願者一樣,張穎的鄉土情結根深蒂固,47年前,他出生在米糧鎮月明村,一個高居山頂的偏僻山村。從大山深處走出的「農村娃」,一直想將更多的溫暖帶進大山。8歲那年,奶奶離世,幸得留下唯一的一張黑白老照片,想奶奶的時候,張穎會翻出來看一看。

老人們捧著照片,坐農用車回家。受訪者供圖

張穎能感受到,村裡的老人來領照片的時候的確很開心,大家聚在一起喜滋滋的,熱鬧的氣氛總是能輕易感染每個人。不過,到最後老人們各自捧著照片,從各個方向各回各家,一些老人神色落寞,留給張穎的是緩緩變小的佝僂背影。

張穎不忍細想,這些老人將如何孤零零地面對屋裡的四堵牆和門外的莊稼,以及如何平復歡聲笑語戛然而止的心理落差。他思忖著想為留守老人做更多。

現今,楊鑫的志願者群已逾200人,趙凡也加入了,他打算工作之外能抽空參加「老有所憶」的活動,將外公外婆接收到的善意回饋給其他的農村老人。楊鑫說,商洛下轄1區6縣,農村遼闊,她拍過的老人僅是冰山一角,未來的日子,要繼續深入更多商洛大山深處的村子拍攝。

前幾天,她看到一個福建的小伙子給村裡老人拍遺照上了「熱搜」,心中一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和我們做一樣的事。」她覺得,當下她還沒有能力去遠方拍攝,但遠方的人有能力為近處的老人拍攝。

楊鑫曾在駛往一個山頂村子的路上,碰見一位早已忘記自己年齡的阿姨,她正在摘一種花想回家做燜飯。一路都是彎道和陡坡,很考驗車技,村裡的留守老人不少,走訪完這個村子後,楊鑫決定給這個村子裡的老人拍攝老相。

她依稀記得,那天駛過的山很高,足以俯瞰全城,漫漫山路滾出車轍,寧靜中有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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