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警察和他的線人們

2019-06-27     正午故事

口述 | 老煙

採訪、整理 | 劉子珩

幾年前,我認識了一位警察,曾靠發展線人破過不少懸案。

發展線人,是以賊抓賊,放小抓大。選擇線人的原則是違法不犯罪,這也是挽救線人的底線。在科學技術還不發達的上個世紀,這種刑偵方式曾占有重要地位,是公安局的「順風耳」和「千里眼」。

現在時代變了,探頭密布,犯罪無處遁藏。指紋比對、DNA檢測成為利器,讓多少年的積案都破了。警察的工作簡單了不少,培養線人這種古典的刑偵方式,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以下是他的口述。

1

1990年左右,我們那兒有個偷開面的的,拉一個人到隔壁省了以後,那客人把司機給乾死了,乾死拿了錢就跑了。

當地發現有死人,還有一個車,一查是我們這兒的。他們自己查不出來線索,因果關係也沒有,就來了。因為這個案子,是當地很多年裡的頭一起兇殺,所以他們局長帶刑警來了,直接到我們刑警隊。

那天我值班,在門口站著,說你們哪兒的?他們一說地名,我一聽,我說兇殺嗎?他們就沒說話。我說什麼事?他簡單一說,說我們有個面的車,司機應該是你們市的人。幾句話,一分鐘都沒有,我說行了,你去找我們局長去,我們局長同意,你們馬上就抓人。我有線索,但像這種大的案子,沒有局長同意,不能把線索給你。

他以為我跟他開玩笑,都懵了。

後來他們找我們局長。局長說,這案子人雖然是咱們的,但立案的屬於外省。因為管轄範圍的原因,我們就把案子介紹給他們,說去抓誰。他們就去抓了,抓了以後還真是。但是具體怎麼破的,怎麼來源,他們都不知道。

怎麼個來源?我們這兒有個黑活聚集地,那裡人很多很亂,多年前就有我一個線人,他除了做自己的生意之外,必須把市場上的大事小情都告訴我。有一天我到市場轉悠,找到他,問他最近有什麼情況。他說,大哥,大事沒有,就是前兩天有個人想打車去外地。我看他沒錢,包那車需要四百塊錢,當天沒談成,我懷疑他就是沒憋好屁。

我感覺這個線索很重要,就把打車的人進行了摸排。他們家兄弟還幾個,曾經有一個因為殺人被槍斃了。打車的人也沒有正當職業。那時候四百就跟現在四千一樣,他沒有這個經濟實力,正常人應該是坐長途車去。

然後我再次找到線人,讓他注意監視,無論那人打誰車去外地,馬上告訴我。

基於這種情況,外地的警察來了。我一想,肯定這孫子殺人了。其實我沒有證據,就這麼一判斷。我說抓人,一查果然是他。

2

線人,一般都是社會閒雜人員,小偷小摸的居多,每個繁華場所都應該有一個線人存在。我做警察的時候,經常和這幫人打交道。

1983年,我剛剛高中畢業。高考沒考上,當兵體檢也沒合格。那時候的出路,要麼高考,要麼當兵,或者接父母班,別的沒了。我們家有兄弟兩個,就我爸一個人上班,退休還早,也不可能接班了。

當時時興「老頭隊」,工廠退休的老頭,組織幾個人湊一塊。因為他很有技能,都是八級工,再找點社會上的年輕人,像我們這種沒有工作的。他出去拉活,攬著活我們就跟著干。我就是為了生活,這種工作都不好找。

我爸的工廠招了一回工,我也沒考上。那時候恨不得死的心都有,覺得沒臉見人,再沒有機會了,這一輩子完了。沒想到沒幾天,居委會通知說,可以去警察的社招考試,我又很興奮。那陣改革開放剛開始,公檢法剛恢復,所以警察特別缺人,要從社會上招聘。

警察考試考語文、數學、政治、歷史、地理這些。我每天幹活到晚上10點多,完了就複習,不管到幾點,什麼時候累了睡,早上5點再起。複習了20多天,真給我考上了。

一開始先學習三個月,我很認真,也和教官熟了。平時聊天當中,我就說我想上刑警隊。當時分了四個名額,三個月後我就如願以償了。

那時候社會治安還好,嚴打也剛結束。離奇的案子很少,就是打架、強姦、小偷小摸。但流氓小偷特別多。為什麼?那年代家裡孩子都多,顧不上教育,吃飽穿暖都達不到,他本能地要吃了,怎麼辦,他就開始偷。這麼一點點的,看誰會偷就跟著學學,就這麼形成了。

我們家雖然孩子少,但我們哥倆都能吃,老媽沒工作,也是飯都吃不飽。我們家的饅頭是什麼樣的,外頭沾一層白面,看著跟饅頭一樣,實際上一揭開那層皮兒全是窩頭。包頓餃子,弄點菜幫子,弄點油渣,只能給老爹一個人吃。我跟我哥一人吃一個兩個,老媽不吃。

所以我不歧視賊,你活兒好我還佩服你。我們最恨的是搶劫,那就玩生的,沒有本事,就是鬥狠,拿刀就捅就搶。

我在刑偵隊,一般不上街抓賊,但我一眼就能認出賊來。從打扮上看很簡單,在手裡拿個空兜,破衣服,破報紙,這都是托,一搭就可以做掩護。還有無形的東西,就那種賊氣,就猥瑣那勁兒,眼睛無光,賊眉鼠眼的。

那年代春節老搞燈會,我們也穿上制服,做一條街的警衛。萬一發生踩踏了,那就是我的責任。但賊是哪兒人多他往哪兒擠,人越亂越好偷。那些賊我都認識,所以我跟賊說,我待的地方你們不許來。

他們確實也算給我面子。因為我那陣子新來嘛,很多案子不是我主審,我只是看人。這人進來了,生活上我對他們都好,想抽煙、吃喝、上廁所,我不會為難。這幫流氓記住了,覺得我仗義。

我覺得小偷是絕不了的。就是身邊這幾個跟我好的,我說你別偷了都不行。人家就會這個,不偷我又養不起人家。所以我和他們說,你偷也要有原則,分清什麼該偷不該偷,老太太在醫院,她的救命錢就不該偷。偷了以後不要打人,不然就成搶劫了,抓了能判幾年。逮著你就認,馬上就蹲下。

後來我就用這幫人作為線人,幫我破不少案子。

3

有個人以前在我們這兒挺有名。他們家裡孩子多,四個孩子,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十幾歲就掏錢包,但老是折。頭一年進去了,待了一年二年出來,過幾天又進去了。他可能七八進宮了。他現在抽大煙,肝腹水了,但是沒死。他是我以前很得力的一個線人。

我為什麼對他印象深?八幾年那時候,我跟他不認識,我認識一個別的流氓,剛從監獄出來,我們正說話,他過來了。他那時候很牛逼,穿一百二一件的金利來。一般人誰敢穿,那時我一件十塊錢的襯衫就很牛了。他那天過來以後,穿身筆挺西服,碰上那位,扔過去一個錢包,告訴說「多少錢我不知道,剛(偷)下來的。」我就問這人是誰,然後就注意他了。後來他再折的時候,我就想辦法給他撈出來了。

他九三年抽上大煙了,後來就以販養吸,他接觸的人比較多,無論什麼地方的人都到他這。他在監獄裡,也認識了好多人。我一看這樣,就跟隊長彙報。我說,他本身就是我的線人,我們能不能留著他?咱們控制使用,暫不抓他,但他一定要跟我彙報每天的人員來往情況。隊長同意了。就這樣,通過他,我基本上把我們這一片的吸毒人員都控制了。

他這種流氓,接觸的這些人,形形色色。所以他能幫我們做兩件事,一是可以掌握抵押物品的來源,我就可以和盜竊案進行比對;二是抓外逃人員。

我剛入職刑警時,局長曾說,和平年代公安機關就是維持社會平安的一把劍,刑警就是刃,線人工作就是尖。所以我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爭取做到別人破不了的案子我破,別人抓不了的人我抓。我曾經破過一個案子,犯罪嫌疑人在現場的對話,都通過線人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那個線人,他最早偷自行車給判三年,出來以後,就賭,然後做生意。他跟別人的路數不一樣,接觸人的層次不同,是程度比較高一點的大流氓。我發展他以朋友交往,有什麼事直接跟他說,這幫我掃聽掃聽,那就等於是他幫我個人忙。

有一個女的家住六樓,男人出國做生意,女人帶孩子在家。那時出國,一回來就帶金銀首飾、錄像機,很牛逼。有倆小子搬大閘的(入室竊賊),聽說這家有人出國了,家裡有錢,他倆就準備干一票。

那天晚上他倆策劃好了,就從樓上,拿繩子綁著腰,那頭綁著煙囪,從廚房窗戶進去。進去以後,給那女的按在床上綁起來了。孩子在那屋睡覺。當時他們家沒有現金,一個金項鍊,還有個錄像機,給弄走了。臨走的時候,看女的長得挺漂亮,穿著睡衣,有個小子就起歹意了,跟他哥們兒商量,就想給她乾了。另外那小子沒讓,說咱倆這個案子,蒙面入室搶劫,再加上強姦,逮住就夠崩了。

他倆有這麼個對話,最後沒強姦就走了。走了以後,這女的報了案。正好那天我值班,我出到現場,把他們之間怎麼要強姦她、那小子沒讓、罵了他一頓的對話,都記下來了。然後移交給別的分隊,十天半個月,什麼線索也沒有。

這樣又交給我了,我就布置給了幾個線人。

沒幾天,這個線人就跟我說,那天誰誰跟他說,惹了大事挺怕的,讓警察逮住就夠嗆。然後就把具體什麼事,現場那小子要強姦的對話說了。這種賊一般幹完事以後,嘴很嚴,都不說。但因為他拿的東西少,就後悔,說這事太不值了。他心裡憋得難受,就想找人傾訴,找到了我這線人。

我一聽,這不就現場對話嗎,肯定就是這個。跟隊長一彙報,隊長就讓抓人。到現在這孫子也不知道,這案子怎麼破的。

4

所有線人里,A跟我最好。他比我小兩年,一米六五,挺壯的,有點駝背,豁牙,一天見著我的嘿嘿笑。他們家有六七個孩子,他是最小的那個。沒人管了,就上街掏錢包。他性格爆,但是很講義氣,他認你為你死都行,但你要惹到他,就掏刀捅你。

我當時還有點名氣,A有事以後,他的哥們兒找我,又跟我好好說。我跟A聊聊,覺得這個人行,就開始考察。他給我點了一個案子以後,我才相信他跟我是一條心。因為他點的是他身邊的哥們兒,說明跟我的關係勝過跟朋友關係。

A幫我破過一個大案。

1990年,看守所有人越獄了。那人本是個飛賊,特大盜竊案關進來的。當時屋裡關了十幾個人,沒有空調,有排風扇。他把風扇卸下來,從裡頭摳下來,從那窟窿鑽出去。出去以後就是武警把守的院子,門口有站崗的,拿著槍。他跳那院裡了,走到門口,哨兵問他幹嘛。他說找一下你們指導員。那當兵的是新兵,他一看找我們指導員,還光個膀,就沒敢多問,讓人走了。

當天,全市看守所的領導,全到我們分局開會。那車一直停到紅綠燈,好幾十輛。

我根據這個賊的特點分析,這小子是個大賊,他跟社會不接觸,接觸的人都是旁門左道。這時候我就選擇線人,就跟A說了。A就說,讓我上某某村轉悠。我就一腦袋扎進村,最後抓到了這個人,立了三等功。

A後來因為吸毒勞動教養三年,我就爭取給他撈出來。他高興壞了,一開始說,大哥我也沒錢了,我們家門你去給踹開,在沙發那兒,底下有個洞,那裡有八千塊錢,都給你拿走。我說行,我給你辦這事。這種事,我不拿錢,他以為我不會幫他辦。

我根據他以前立功情況,請示局長,把他放了。

等他出來後,發現錢怎麼還在,問我沒拿嗎?我說,我能拿你的錢嗎,咱倆關係就八千塊錢?他說,大哥,我就這些錢,我沒辦法。我說,那我拿了,我還能當你大哥嗎?他可真哭了,感動壞了。

2006年,A得癌症了,活不了幾天了。我讓他住院也不住。我去那天,他照鏡子,看見有兩根白頭髮,趕緊拿染髮膏去染。他染髮的時候我掉眼淚了。人都快死了,就有兩根白頭髮還染,還問我還有嗎,精神了嗎?那種感情太複雜了。過兩天他又告訴我,搬地下室去了,上不去樓了。他那時候讓我幫他找把槍,他要把我一個對頭給乾死。我說你別瞎折騰了。他又說,我也干不動了,刀我都舉不起來了。

後來我聽說,他快死時疼得受不了,住院去了。跟他好的那些流氓,十多個全叫到醫院。一個一個進來,就聊過去發生什麼事,聊點臨死了該說的話。挨個說,說完了以後都出去了,他一針海洛因把自己打死了。

他一直沒成家,但身邊有個女人。死後過了十分鐘,那幫人挨個進來,一個流氓拿了十萬現金放那裡,給那女人說料理後事,剩下錢都歸你了。別的流氓這個拿一萬,那個拿幾千,也給撐了幾萬塊錢。

5

我有英雄情節,當警察玩命了半天,就為了一塊小銅牌。我跟領導跟同事這麼說,是我的功,你們誰也搶不去,不是我功,你們別評。比如說,刑警隊給一個三等功,大家評,誰這一年工作乾得好,這種功你不要找我,我肯定不要。我立的功,就是讓給你,也安不上你。為什麼,因為這案子不是你搞的。所以我要那功,乾乾淨淨的,我一個人,除了我,獎牌給誰戴他不配。

之所能做到別人破不了的案子我能破,是因為付出的太多了。沒幹過的人無法想像。

以前破案,不像現在,靠這麼多技術,探頭,就是靠人。

抓賊就靠責任心,吃苦耐勞。早起上班時間,五六點鐘這幫賊出來了,偵查員必須得出來。比如說今天看你像賊,可今天你貨沒拿著,咱沒證據,不抓你。但是一直跟著,跟你到家。這一宿就在那兒蹲著了,看明天早你幾點起來。五點從家門出來了,今天跟著你。今天你還沒偷著,沒下貨就不能抓你,還給你送回家。送回家以後,這幫人撤了,早起五點我再來接你。每天接你出門,送你回家,哪天證據確鑿了,下手的時候把你拿下。

刑偵也是,比如說一些兇殺,因果關係特別明顯,屍源那兒一看,你查查因果關係,跟誰有仇,一查,案子破了。這屬於白撿的案子。如果身邊的幾個查都查完了,沒線索了,偵查就沒得乾了,這就得靠我們了,靠線人。

那時候,領導線人,我們行話叫「玩點子」。玩到什麼程度?比如那陣最繁華的一條街,市場全是人,我躺床上,哪兒發生什麼事我都知道,違法犯罪的事我都知道,我可以把這條街全控制了。比如說今天誰丟個錢包,我想問,打電話就知道。要說打架,誰給誰打了,發生什麼事我全知道。這就是說,我做到極致了。我要通知誰,到哪兒,幾點,晚一分鐘都不敢。

再比如,我一個人抓仨,我怎麼辦?有一個小子,外區的,從車門這邊進,拉著那邊車門跑了。車上還有倆,我告訴其中一個,我說你看著他,有本事你就跑。他們就不敢跑。等我把那小子追回來,他們還在車裡,蹲那兒不敢動,乖乖等我。

後來我也帶徒弟,沒用。因為線人這事,他就認你一個人,我把我的線人介紹給徒弟,他領導不了。

這幫線人都很牛逼的,出來都是大哥,要錢有錢,什麼也不差。你一小孩來了,還嫌棄人家,他火就來了。後來我和線人說,我干這個,他是我徒弟,我走哪就得帶著他。誰要認可他,我就把誰介紹給他,他直接領導你;你不認可他,那還是我直接領導。

後來我徒弟還是沒幹成,生病了,人沒了。現在,技術在偵破中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發展線人這種手藝也快失傳了。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採訪對象使用化名。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pOTOCmwBmyVoG_1ZIiT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