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軌跡和音樂創作上,他們一直在度量家鄉與大都市的距離,確認自己的歸屬之地。
文 | 郭小寒
在2019年《樂隊的夏天》競演中,寂寂無名的九連真人從眾多新生樂隊中脫穎而出。客家方言、淒烈唱腔、小號與嗩吶、草根題材等特色,讓樂迷驚艷和欣喜,許多人用炸裂來形容自己的感受。此後九連真人接到了許多採訪、合作和演出的邀約。熱鬧和喧囂之後,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家鄉連平,用了將近半年時間去調整狀態,完善新作品。
今年5月,樂隊接到了中央電視台《經典詠流傳》的邀請。節目組請他們用自己的音樂演繹一首古詩,以傳承和發揚傳統文化。他們那些生猛火爆的客家話作品,理所當然被視作客家文化的一張名片。
在眾多唐詩中,樂隊發現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最讓他們產生共鳴。張九齡是唐代唯一一位由嶺南書生晉升的宰相,也算九連真人的老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更是大眾熟知的名句。
在《經典詠流傳》的舞台上,九連真人版的《望月懷遠》,除了張九齡的詩句,還加入了新的故事,講述了一位年輕人對故鄉的牽絆和對情人的相思,普通話和客家話在音樂中融為一體。主唱阿龍說,「思鄉」情緒並不只是舞台上的悲劇感,也是日常生活中、朋友閒談間的講述和嘆息。在音樂的處理上,九連真人用弦樂和小號鋪底,把吉他調成了古琴的感覺,穿越歷史,連通了唐代遊子和今日年輕人的相思之情。
在人生軌跡和音樂創作上,幾個年輕人也一直在尋找和度量家鄉小城與大都市的距離,確認自己的歸屬之地。
阿民是身邊每一個人
《樂隊的夏天》第一季的舞台上,九連真人的《莫欺少年窮》讓許多人記憶猶新。除了樂器和節奏上的張力,歌詞中的衝突也火花四濺。
「我阿民一定會出人頭地,日進斗金,如今眼高手低,奔波不安穩」。「別說老爸不看好你,自己沒能力不要怨天尤人,聽說你想出去也沒有任何計劃,說你呢你還給我嬉皮笑臉」…… 兩代人的日常對話被九連真人的兩個主唱演繹得張力十足,配合哀嚎呼叫的小號,將搖滾樂、戲曲、民歌揉在一起,生動刻畫出了客家人生猛的血性。
「我們和身邊的朋友,大多受過高等教育,但回到家鄉連平還是習慣聽從家長的安排。最後結果不如意,我們又會責怪父母,像是長不大的巨嬰。」阿龍把這些矛盾稱為「新舊思想碰撞出來的火花,複雜又迷人」。而這些火花,最終淬鍊出他們歌中的「阿民」。
「阿民」是九連真人敘事世界中多次出現的虛擬主人公,許多作品的背景、意見表達,都以「阿民」為中心而展開。「阿民是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把這種生活感受記錄下來,算是我們這一代生活片段的映射。」阿民的原型,其實就是樂隊的創作主腦阿龍及樂隊成員,還有他們同一代的朋友。
「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面臨著許多前代人未曾經歷的壓力——經濟獨立的要求、社會身份的認同、家庭責任的擔當。」 阿民是這些80後、90後的代表,是他們應對社會壓力的心理狀態的聚集和提煉。
《莫欺少年窮》里的阿民想要外出打拚,卻受到家裡人的阻撓。在現實中,九連真人樂隊在連平的三人,其人生之路卻仿佛是《莫欺少年窮》的續集。他們都曾去大城市打拚,最後卻選擇了回到家鄉。
「如果畢業後狠狠心不回廣東,留在成都做樂隊,可能自己會更早登上音樂舞台——但是受父母影響太大了,他們言傳身教,『找一個穩定的工作,平坦度過一生』的觀念到現在還掣肘著我。」大學畢業,阿龍選擇解散當時在成都和同學組建的樂隊,到靠近家鄉的深圳工作。他相信自己的天賦,期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財富的積累和社會地位的提升。
但事與願違,阿龍換過兩份職業,卻始終處在一個自己覺得「不上不下」的位置。「就像我們歌里的 『阿民』,以為自己會成功,但其實眼高手低。到底有沒有努力打拚,自己的心裡一清二楚。」在大城市混不下去的阿龍,最終回到了家鄉連平,因為只有家鄉和家人可以無條件的接納他。
再次相聚的音樂少年
連平隸屬於廣東省河源市,地方不大,地處粵北九連山區,北接江西省全南、龍南縣,南連東源縣、韶關市,歷來是客家人聚居的重要地區。因為地勢起伏、地形複雜,這裡的經濟發展相比廣東其他縣市落後許多,本地的青壯年多選擇離開連平,外出務工打拚。
1983年出生的萬里,早年在珠海打工,後來回到連平開了一間琴行。那時還未讀大學的阿龍、阿麥以及其他喜歡音樂的小夥伴,常常在萬里哥的店裡蹭設備練琴。這裡是很多連平少年愛上音樂的啟蒙之處。
當阿龍、阿麥等年輕人離開連平去外地上大學時,萬里也關閉琴行,再次外出闖蕩。阿龍去了四川音樂學院學美術,整個大學期間,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合適的人一起做樂隊,但樂隊夢未能堅持太久。
畢業後,阿龍去了深圳。三年中,他換過兩份工作,從幼兒教育到美術設計。2017年,阿龍和女友結婚,深圳高昂的房價讓這對年輕的夫妻看不到生活的未來。而在連平生活的髮小一直慫恿他回家組樂隊,最終阿龍選擇回到連平。
回到家鄉的阿龍,意外地發現萬里也回來了。「里哥因為父親生病了需要人照顧,當時也回到了連平。自然而然地,我把他拉進了我們的樂隊計劃。」就這樣,阿龍做主唱和吉他手,里哥彈貝斯,九連真人的前身基本成型。
阿麥的音樂之路也有些曲折。他從小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喜歡音樂的他,高考前為了參加藝考,哭著向二老求了很多次情。外公外婆,還有專程回家的父母,在一起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最終否定了阿麥學音樂的想法。阿麥哭得非常傷心。但第二天,父親推翻了前一天的決定,最終送阿麥去補習音樂。「他怕我後悔一輩子。」
最終如願讀了音樂專業的阿麥,在大學主修伴奏,選修小號。畢業後,他留在陽江工作。工作前途一般,阿麥對陽江這座城市也沒有感情。加上外公外婆年邁需要照顧,24歲的阿麥也辭職回到連平,當了一名小學音樂老師。他順理成章地加入了當時還沒有名字的「九連真人」,做器樂演奏和副主唱。
第一次排練,阿龍和阿麥就產生了分歧。阿麥對搖滾樂,尤其是方言搖滾樂並不感冒,阿龍只有陪笑留住他,並不斷播放搖滾樂給阿麥洗腦。「半年後,阿麥就能加入我們了,大家開始形成默契,走起來了。」
在連平,別說Livehouse,連那種帶小舞台的酒吧都沒有,樂隊當然也就沒有什麼演出的機會。很多時候,這個小樂隊只能參加小型的下鄉匯演。在當地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台下的村民們看他們的演出,就跟看民歌、廣場舞一樣,沒有太大反應,看完後面無表情地鼓個掌……
起初阿麥和里哥只當樂隊是一個愛好,只有阿龍把它視為大學未竟事業的延續。大家排練狀態鬆散,也沒有投入足夠多的精力。他們的排練在連平的一個倉庫里,沒有專業的設備和監聽,還經常湊不齊人,時間也不確定,往往練不了半小時就草草收場,對技術並沒有過硬的提升。
倒是排練之餘,他們一起喝茶、散步、看電影,打桌球……抱團取暖的生活,讓他們覺得兄弟幾人在一起並不孤單。其他人默認了日子可能就是這麼平凡,只有阿龍為此著急上火——做樂隊這件事,是心氣高傲的阿龍抵抗小城庸常生活的唯一出口,是為自己沒留在「哮喘的都市」而回到山寮的一個正當理由。
為了讓大家提起排練的興趣,把做樂隊當成正經事,阿龍主動去聯繫演出和比賽。阿龍的邏輯是,「有了演出,大家對排練才會積極認真對待。」也就是這一期間,樂隊給自己起名為「九連真人」。阿龍解釋說,「我們這裡是九連山的余脈,九連山滋養著連平人,我們就是這些真實生活著的人群中的一員。」他還補充,九連山的泉水水質乾淨,他希望九連真人的音樂和家鄉泉水一樣乾乾淨淨。
客家人的驕傲
「我騎著風神125,辭別這個哮喘的都市。菜鳥仔、目鏡仔、雞屎宏,我真的很不好意思。」這是林生祥的交工樂隊作品《風神125》的歌詞,這首歌阿龍不知道聽了多少次,又為之哭了多少次。
林生祥是生於台灣美濃的客家人,年輕時就讀淡江大學,喜歡羅大佑和崔健。大學畢業後,他回到了家鄉美濃。他與作詞人鍾永豐以及後來的樂隊、合作樂手們一直以客家語創作,以音樂參與過美濃的反水庫運動,得過許多次金曲獎。林生祥的作品,從《菊花夜行軍》、《種樹》、《野生》到《我莊》等等,全是在土地、村莊、現代環境與傳統民俗之間激盪與碰撞的產物。
阿龍、阿麥、萬里都是客家人,他們把用客家八音寫歌的交工樂隊和林生祥視為「客家人的驕傲」。在深圳做美術設計時,阿龍常常加班到深夜,一邊畫圖,一邊聽歌,交工樂隊2001年出版的《菊花夜行軍》是他常聽的專輯。
《菊花夜行軍》這張專輯的主人翁叫「阿成」,整張專輯都是他生活失意不順、從城市返回田園的故事。回到連平的阿龍感同身受,觸景生情,「我們都像阿成,一開始覺得自己日後肯定是個大人物,結果頭破血流,屁顛屁顛回家就是宿命。」
除了交工樂隊和林生祥,阿龍回憶,在成都讀書期間,他看到很多Rapper(說唱藝人)都是在用川渝方言進行創作和表演,比如Gosh和CDC說唱會館。從他們身上,阿龍感受到,通過方言也可以展示出對地方身份的認同和驕傲。而九連真人幾個樂手都生活在客家方言區,選擇客家話也就順理成章了。
選擇了合適的語言,阿龍也開始觀察家鄉人如何忙碌地生活。他像個局外人,翻檢著自己的經歷與記憶,以此作為創作的素材。「阿民」這個角色應運而生,阿龍以這個虛構人物的視角,審視著連平的生活。
做事,定會翻身
阿龍聯繫到的第一場演出是2018年6月。他們在深圳的B10為當時做巡迴演出的海朋森樂隊暖場。隨後的7月,阿龍看到了滾石原創樂隊大賽的消息,他毫不猶豫地替九連真人報了名。「當時只是想給大家一個練習的動力,如果沒有外界壓力,可能會一直懈怠下去。我希望能在比賽的刺激下做出點像樣的東西。」
為了參加比賽,阿龍每天下班回家後熬夜寫歌,最終拿出了《莫欺少年窮》、《夜遊神》等客家話作品。他們關注的主題大多是小鎮青年、離鄉打拚、留守兒童……他們將自己對社會現實的思考寫入歌里,唱的既是他們自己,也是無數個和他們一樣與生活不斷抗爭的普通人。
他們用卡帶機翻制的粗糙小樣投遞到滾石原創樂隊大賽的組委會,當時的項目總監吹米,在粗糙質感中聽出了與眾不同的特質,決定給這樣一個「不專業」的樂隊一個機會。當吹米打電話通知他們通過海選可以來參賽時,阿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們不是騙子吧!」
從那時起,吹米開始幫助樂隊一起打磨作品的呈現和現場表現。最終,樂隊憑著歌曲《莫欺少年窮》及《夜遊神》拿到了當季滾石原創樂隊大賽的冠軍。領獎台上,阿麥和里哥的心裡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次奪冠之後,大家的心好像系得比較緊了。慢慢的我們發現,自己要成為『 十八線藝人』了。一定要出人頭地,要出去賺錢。」
這場比賽的曝光也給這支年輕的樂隊帶來了其他機會,好幾家音樂廠牌向九連真人拋出了簽約的橄欖枝。再三考慮,九連真人選擇了帶過後海大鯊魚的宋佳和其背後的黃燎原,而黃燎原曾是唐朝、何勇、二手玫瑰的經紀人。
詩人、樂評人黃燎原非常欣賞九連真人,他的評價也一唱三嘆:「九連真人的音樂富於文學性也富於情感,富於地域性又很遼闊,更富於故事性和音樂性。其作風激越,樂風明亮,大開大闔,光明疏朗,居山中而瞰天下,歌曲以不正之風撫觸靈魂。」
2019年初,九連真人收到《樂隊的夏天》節目組的參賽邀請。此時,他們與宋佳的公司渡樂文化還沒有正式簽約。公司敞開懷抱,給予他們技術和資源上的支持。吹米也作為鼓手加入排練,幫助加速了樂隊的專業化表現。帶著僅用了三天同期錄製出來的6首小樣,九連真人走上了《樂隊的夏天》的舞台。
生猛、炸裂的風格讓四個樸素少年獲得了無數歡呼與掌聲。與那些成軍多年的成熟樂隊相比,九連真人身上有著無法被歸類的鮮活和熱血。客家話的歌詞也一度成為討論的熱點,獲得了張亞東等專業樂迷的好評。最後樂隊一路衝到決賽,最終取得第六名。面孔、反光鏡、痛仰、盤尼西林、click#15等樂隊更是表達了對九連真人音樂的讚賞。
此時的九連真人,像極了那個鬥志昂揚的阿民:「我阿民,一定會出人頭地,日進斗金!」
《樂隊的夏天》播出後,九連真人的表現也在家鄉激起波瀾。連平當地唯一的電視台,用80年代的畫質播放了這條新聞。37歲的萬里如今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們在電視上認出了爸爸。萬里的父親也在電視中認出了兒子,鼻子上還在吸氧的父親,舒展眉頭,展露笑顏。阿麥說,自己成了學生們的榜樣和偶像,學生們圍著他們要合影和簽名。阿龍則有些苦惱,「以前不怎麼聯繫的朋友現在也會找來和我聊幾句。那種壓力太難受了。」
接下來樂隊該怎麼走?到大城市的名利場拼搏,還是留在家鄉?黃燎原給了一個建議:「現在你們要做任何決定都是對的,別人的任何干涉都是錯的,要守住你們自己。」
阿龍說,只有安靜的連平小城,才是他們最寶貴的歸屬之地。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到了連平,回到美術教師、音樂教師的崗位上。連平沒有大城市的喧囂、慾望、幻境和煩惱,也更接近生活的本源。「連平不僅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創作的靈感源泉。離開了連平,我們也許反而唱不出那些歌了。」阿龍、阿麥還是像往常一樣,教書、排練、繼續創作。餓了就吃碗街邊的米粉,有空就喝喝茶聊聊天。創作方面,「不管大家理解不理解,往後還是只寫個人感興趣的內容。」阿龍說。
儘管不是連平人,吹米作為鼓手加入了樂隊,他在北京,和公司一起遠程與九連真人合作,推進演出經紀和新專輯錄製等具體事宜。從最早發現九連真人這個寶藏,到一路和樂隊並肩前進,吹米非常贊同樂隊創作的獨立性,他對未來發展也有相同的想法:「我們想寫什麼歌就寫什麼,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觀眾想聽什麼上。」一路走下來,大家也越來越默契。除了參加節目和演出,九連真人的正式專輯也在積極籌備之中。
九連真人一路走來,幾次在大都市和故鄉之間往返。阿龍、阿麥和萬里的個性,既有熱血、敢闖的一面,也有和「故鄉」的和解、對傳統和鄉土的再認識。這何嘗不是客家人的獨特文化呢?他們在歌中唱的客家話,在唐朝其實是中原地區的官話。歷史上,客家人遍歷戰火,屢次南遷,如今散布在贛、閩、粵等地區。他們的傳統建築,無論是贛南的圍屋,還是閩南的土樓,都體現了一種防守心態:在滿足居住的前提下,還能進行防禦和抵抗。客家人心底里更希望穩定、平安,更認同本地和本土的文化價值。
在大都市容易迷失自我,在家鄉則會困於安逸。這個時代的許多年輕人都徘徊在北上廣與家鄉之間,在音樂和文化上尋找著自己的同類和知音,而九連真人的作品則投射出類似的情緒和困惑。
九連真人用音樂記錄和發現這一代年輕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他們沒有給出答案和出路,他們只負責誠懇的記錄,就像是在完成一部社會學田野筆記。
本文作者郭小寒,音樂從業者,前「樂童音樂&樂空間」聯合創始人,曾為野孩子、周雲蓬、萬曉利、小河、南京市民李先生、丁薇、曹方、程璧等音樂人做過唱片和主題演出企劃統籌。目前已上線《中國民謠小史》及《中國搖滾小史》節目。
本文圖片提供:渡樂文化。
黃燎原:二手玫瑰和九連真人幕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