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城城
2019年的年末,我進行了一次摩洛哥公路旅行。我們從摩洛哥的北邊繁華城市來到南邊的沙漠地帶,然後再次回到繁華都市。
在這段旅程中我最想拍的,是摩洛哥的女性。
從北往南,我看著女性慢慢從街上消失,看著一雙雙美麗的大眼睛隱藏在黑紗後面,也看著路經的地帶,越來越窮。
我想,看一個地方的發達程度,只要觀察這個地方對女性的束縛程度,就可以了。
希望我們永遠都有自由。
新年的第一篇文章,我們表達什麼?
表達在新的一年裡,大家不用顧忌他人的眼光,努力賺錢,也學會花錢;
表達在新的一年裡,我們繼續關心女性,不管是身邊的,還是遙遠的;
做這樣的一個女性,其實挺難的。
首先,要會賺錢,在這個將「女性貧困」的原因歸結為女性愛花錢的時代,學會賺錢,學會投資,不僅投資金錢,更要投資自己。
其次,我們還要會花錢。怎麼花,花在哪裡?要花得理直氣壯,花得別人啞口無言。
今天要寫的是民國時期一個會賺錢又會花錢的女人。
她獨立、自強、不依附、不拘一格、張揚。她的思想與行動,可以說遠超了她的時代。
她是與張愛玲、林徽因們同時代的女性,知名度遠不及她們,甚至被當下人稱為「剩女」。
她終身未婚。
我十分不喜歡「剩女」這個詞語,「剩」,帶著「被剩下」的被動時態,而無論哪個時代,女人從來沒有「被剩下」,而是選擇「主動剩下」。
更何況,像呂碧城這樣一個做了無數個「中國第一」,心懷天下,自己會賺錢,又會花錢的漂亮女人,沒有結婚,沒有太多羅曼史,那又怎樣呢?
呂碧城不是沒有羅曼史。
她的羅曼史中,曾經有過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但是她的羅曼史在她的思想、她的經歷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這個社會總是要求女人要有愛情、婚姻才美滿,呂碧城終身未婚,她的一生又何嘗不完滿呢?
作家止庵說到呂碧城為什麼未嫁的問題,關鍵點在於經濟權,她很會賺錢,生活非常奢華。
「有才,有名,有財,事業上又有很大的成就,這女人就沒有當時女性結婚的理由——找個男人養著,她沒有結婚的實際需要。」
呂碧城很會賺錢。
呂碧城到30歲後才進入商場。在進入商場之前,她進行過深思熟慮,相當理性。
她將自己的錢放在三個「口袋」里。一份放在署券,一份作為流動資金,一份用來做投資。
她選擇的投資項目也經過精心的考量——選了絲綢與收藏。
為什麼是這兩項呢?
因為她熟悉。投資切莫選擇自己不熟悉的領域。
首先,作為大家閨秀,她對絲綢有著良好的審美與鑑別能力;
其次,在上海這個十里洋場,洋人聚集,而絲綢是洋人們對中華文化的物質表現之一,客群龐大;
再次,上海靠近蘇杭,這是絲綢之鄉,近水樓台;
另外,那時候絲綢算是個冷門項目,競爭者也比較少。
至於收藏,小時候她生活於殷實之家,父親有著非常好的鑑別能力,而她則向父親學了不少。
靠這兩項,加上她這些年來積累的人脈關係,讓她在短時間內就積累了豐厚的財富。
後來張勳復辟,無數人趨之若鶩,清朝時的朝服蟒袍價格大漲,上海絲綢業空前繁榮,呂碧城的絲綢更是被一搶而空。
此時的呂碧城,不過是笑看「城頭變幻大王旗」。
呂碧城並非出自經商之家。
她經歷過家道中落,做過中國第一個女編輯,做過中國第一個女校長,還做過袁世凱的女秘書。
她太聰明,也太清醒,她早早離開官場,但血從未冷,她呼籲女性權利,是中國女權的先鋒。
呂碧城出生於1883年安徽的一個書香門第。
12歲時,父親去世,因為父親膝下只有四個女兒,沒有兒子,呂碧城的母親與姐妹們被族人「吃了絕戶」。
那時候,女兒是沒有繼承權的,族人用這個為藉口,無恥地將她家財產全部霸占。一家五個女人,孤苦無依,母親帶著年幼的四妹服毒差點身亡。
此時,12歲的呂碧城體現出了強大的力量與清醒的頭腦。
她寫信給父親的故友,並得到了解救,她一人操辦父親的喪事,將喪事辦得井井有條。然而,儘管如此,呂家母女的財產還是被霸占得差不多了。
在很長的時間裡,因為男女不平等,中國女性沒有繼承權,即使到現在仍然不能完全實行。
12歲的呂碧城以自己的智慧好不容易獲得了一些自己應得的利益,而中國的第一起女性繼承權的官司要直到1927年才出現。
在呂碧城解決了這件事情時,她原本就定好的親家卻畏懼退婚了。
這個親家,呂家興時貼過來,呂家敗了就避之不及。那時候一個女孩子被退婚,是極其不光彩的事情。
不過,這麼強大的呂碧城,她原來那個未婚夫配得上她麼?
人生大起大落,看過了人情冷暖之後的呂碧城,需要這樣的男人來依靠嗎?
之後呂碧城母女投靠了天津的舅父,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看著幾個外甥女日漸長大,舅父打算為她們張羅婚事。在那個時代,一樁婚事就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歸宿了。
呂碧城卻說:我要讀書。
但舅父拒絕了她。
於是,她選擇出走。孤身一人。
難以想像,一個13歲出頭的女孩有多大的勇氣才會選擇出走。
幸運的是,出走路上,她得到了酒店老闆娘的幫助,她到處找工作,但當時給到女性的工作不是洗衣婦就是保姆。
在得知舅父的秘書夫人住在《大公報》,她便給秘書方夫人寫了一封救助長信。
這封信剛好被《大公報》的總經理英斂之看到,信件的文采讓英斂之讚嘆,就這樣,呂碧城成了《大公報》的第一名女編輯,也是中國新聞史上的一個女編輯。
這是呂碧城人生的起點。源於催婚,始於逃亡。
她在《大公報》期間,表現出了極強的主見。
見多了孤女寡母被人欺負卻無處訴說,她開啟女智,倡導女權,為中國婦女解放搖旗吶喊。
她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引用「天賦人權」、人人自由平等的思想,批判中國幾千年來壓迫女性的倫理綱常。
她把「興女學」提到關係國家興亡的高度,她構想了一個女權理想實現後的畫面,全國女性人人有獨立思想,有自主的魄力,不必依靠他人也能活得自在,女人們充滿智慧,國民素質大大提高,國家因此而強盛!
她指明了女權的道路——經濟獨立,興女學,參與社會實踐,實現自身價值。
她身體力行,籌辦女學校——「北洋女子公學」,這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公立女子學校。她也因此成為中國第一個女校長。
她在當時被稱為「北洋女學界的哥倫布」,「功績名譽,百口皆碑」。
一個女人在展現其強大的能力時,獲得眾人讚譽的同時,詆毀之聲也不會少。
最讓呂碧城難過的,是對她有過知遇之恩的英斂之的詬病。
或許是內心深處的隱秘,或許是對呂碧城求愛不成,英斂之在報紙上發表了文章批評幾位教師打扮妖艷招搖,不中不外,不東不西,有損師德。
英斂之
當時學堂年輕的女教師,也就只有呂碧城一個。而恰好,呂碧城又是一個喜愛打扮的姑娘。
男人沒轍的時候,就來指手畫腳女人的打扮穿著,來指點女人的外貌,是可忍孰不可忍?
呂碧城十分生氣,寫文反擊的同時,索性給英斂之投了一封絕交信,恩斷義絕。
這件事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不少人責怪呂碧城愛慕虛榮又自私,還有人來勸和,呂碧城一概不理會。因為這樣,呂碧城沒少被當時的人批評指點。
只有她的老師嚴復看得清楚:
「此女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皆因此女過於孤高,不放一人在眼裡之故。英斂之、傅增湘所以毀謗者,亦是因她不甚佩服此二人也。」
英斂之等人毀謗,不過是因為呂碧城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罷了。這可說是男人的小肚雞腸的精彩現行表演。
呂碧城看男人,十分清醒。
英斂之這樣的有婦之夫,即使曾經再好,她也不會去選擇。袁克文這樣的貴族子弟,一時無兩,她也看不上,「袁家公子哥兒,只適合在歡場中偎紅依翠」。
袁克文
作為那個時代著名「剩女」,被催婚必然是常有的事。
她自己說,看得上的男人,不是老了,就是已婚。既然沒有,那又何必將就呢?
「生平可稱許之男子不多,梁任公即梁啟超。早有妻室,汪季新即汪精衛。年歲較輕,汪榮寶,曾任民政部右參議、國會眾議院議員,駐比利時、駐日公使等職,擅書法,工詩文。尚不錯,亦已有偶。張薔公曾為諸貞壯作伐,貞壯詩固佳,耐年屆不惑鬚髮皆白何!」
梁啟超
因為自己有經濟基礎,所以才有這樣的魄力不以經濟基礎作為擇偶的標準,而以心靈與愛好作為擇偶的方向:
「我之目的不在資產及門第,而在於文學上之地位。因此難得相當伴侶,東不成,西不合,有失機緣。幸而手邊略有積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學自娛耳!」
我行我素的性格貫穿了呂碧城的一生。
呂碧城愛打扮,也樂於打扮。
她隨時將自己收拾得漂亮乾淨,唱歌跳舞讀書旅遊交際,一樣不落,生活得豐富多彩。在那個時代,屬於特立獨行的女性。
她喜歡跳舞,她認為「女人愛美而富情感,性秉坤靈,亦何羨乎陽德」?就是!女人就該愛自己,幹嘛要羨慕男人呢?
年輕時愛打扮,經商賺錢後愛奢華,經常揮金如土。不過她有的是理直氣壯,所有的錢都是她自己賺的,怎麼花,需要看人臉色嗎?
她不僅將錢與生命花在生活上,還將錢與生命花在學習上。
1918年,呂碧城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文學與美術,兼為上海《時報》特約記者。
相比其他年輕學子,她已過了最好的學習歲月,她勤奮刻苦。學英語,學美術,把美國的所見所聞寫成文字傳回國內,帶領當時封閉的國人一起看世界。
此時的呂碧城已遠離政治,但她從未與人民分開。
她興女權,為女性吶喊;看到受苦的百姓,她組織京直水災女子義賑會,為水災百姓募捐。
她不管走到哪裡,都極其注重自己的外表和言行,在她看來,她的言行代表著中國二萬萬女同胞的形象。
後來,她創辦中國保護動物會。在維也納大會上,她穿著拼金禮服,頭戴珍珠抹額,盛裝登台用英文做演講,讓與會代表驚嘆不已。
當時維也納的報紙這麼讚美她:
「會中最興味,聳人視聽之事,為中國呂女士現身講台,其所著中國繡服鷸皇矜麗,尤為群眾目光集注之點。」
她的智慧遠超了時代。
呂碧城生活的時代,正好是劉海粟「模特兒事件」的時代,劉海粟啟用裸體模特上人體寫生課,引起了一批封建衛道士的不滿。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呂碧城知道後啼笑皆非。之後,她毅然再次出國。
說來好笑的是,而今呂碧城所恥笑的「模特兒事件」,又死灰復燃了。
她有大眼光大格局。
出國在外的呂碧城,看著西方世界的飛速發展,仍然沒有忘記國人的苦難。她直言當時政府的封閉,沒有世界的眼光,國際的感觸。只知道關起門來和同胞鬥氣。她建議中國人有錢了就應該留學,與外人多接觸相處。
但她也不一味推崇西方文明,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她認為儒教與佛教更具有人文關懷,應該扶持國學,弘揚東方文明。
這些觀點,呂碧城說於正在努力學習西方的20世紀20年代。而直到現在,大家才真正關注自身,才有「國潮」的出現。
這樣的女子,在她那個時代,又有幾個人能配得上她呢?
她還有大格局。
在年輕時,她與秋瑾交好。兩個風雨飄搖時代中的女性,有著同樣的志向與內心,將她們的心緊緊地綁在一起。而且,秋瑾也曾用過「碧城」這個名字,兩人的緣分更是深一層。
這份情誼,貫穿著她們的人生。
1907年,秋瑾遇難,沒有人敢為其收屍,全國報館也沒有一家敢發聲。是呂碧城不顧危險,設法安葬了秋瑾的遺體。
後來,呂碧城用英文寫《革命女俠秋瑾傳》,發表在美國紐約、芝加哥等地的報紙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女性之間的情誼,遠比那些作品描繪的要堅固與單純。
這是我們今天要講述的女性,獨立,膽大,不依附於男性,敢於和時代叫板。
在歷史長河中,有過很多這樣的女性,有些被遺忘,有些被銘記。但我們所見的歷史,往往是男性書寫的歷史,我們的文學史,是男性書寫的文學史。
像張愛玲、林徽因這樣偉大有才華的女性,首先被提及的,往往是情史。
像呂碧城這樣的未婚女性,連正規史書上一席之地都沒有。
而呂碧城除了有經商頭腦,除了有超前意識外,還是一名詞人,寫一手漂亮的詞。
最讓我悲愴的,是她在盧溝橋事變後寫的:
人影簾遮,香殘燈灺,雨細風斜。
門掩春寒,雲迷小夢,睡損梨花。
且消錦樣年華,更莫問天涯水涯。
孔雀徘徊,杜鵑歸去,我已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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