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播完了，看完最後一集，有點悵然若失，臨睡前發出這樣的吶喊：
其實就是開玩笑，《繁花》這部電視劇，當然算是今年的現象級上品，王家衛用拍電影的手段拍電視劇，用心之良苦，攝影之精美（我們之前分析過，這裡可回顧），音樂之動聽，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王家衛是編劇出身，他的電影不喜歡按常理出牌，故事拍了，剪碎了重新拼貼，讓觀眾如墮五雲之中，喜歡的人喜歡這種燒腦，不喜歡的人覺得他矯情，所以這部劇當然是有人贊有人彈，今天我們不聊這些，單單來聊一下，一個由男作家，男導演雙重加持過的人物，寶總的感情生活。
寶總的感情生活，在電視劇里，三十集，從1987年到1994年，七年過去了，與四個女人深情款款，糾纏不清，阿拉阿寶硬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別說床戲沒有，連吻戲也欠奉，絕對的潔身自好。
第一條線：與初戀雪芝。
雪芝，號稱十三路車花，兩人愛得痴纏，雪芝更是寶總「心口永遠的痛」。
後來雪芝嫁去香港，八七年離婚回來，約了阿寶見面，說出了那句金句：我希望你過得好，但又怕看到你過得太好，我會後悔。
然後兩人有了十年之約，十年之後，看誰更成功？
這才有了阿寶後面的三請爺叔出馬，進軍股票市場，成為第一代股票豪傑，草莽英雄，成了威名赫赫的「寶總」。
第二條線：與汪小姐。
汪小姐，外灘路27號外貿大樓掌上明珠，1988年，阿寶因為炒股風險太大，想轉做外貿單，所以刻意結交。
汪小姐和阿寶配合默契，有了深厚的革命友情，也順便讓范總的「三羊牌」火爆上海灘，暢銷國內外，兩人遂有了曖昧不明的「明珠之約」。
因為寶總送給汪小姐的珍珠耳環，汪小姐被人陷害，違反紀律，汪小姐想辭職，想跟寶總挑明關係，成就姻緣。但寶總寧願去陶陶家廝混，也死活不願意赴這排骨年糕之約。
汪小姐經此重大挫折，然後再到碼頭庫經風雨，受訓練，沉思苦想，終於明白，自己要成為自己碼頭。
雖然寶總表現得有情有義，又是替她擋耳光：
又是開業送她凱迪拉克：
又是哪怕把背後高參爺叔氣走，也要幫助汪小姐接下大單：
但汪小姐也絕對不受他恩惠，況且身邊也有海寧貂皮小王子魏宏慶不舍不棄的追求。
在《繁花》的原著里汪小姐出場就是已婚女士，老公正是叫宏慶，懼內得很，所以可見汪小姐跟宏慶是終成姻緣了。
結尾汪小姐嬌羞一句「甩不脫」了，暗示了最後的結局。
第三條線：與玲子。
玲子這條線，在《繁花》原著里是沒有的，原著里的玲子原是跟陶陶暗通款曲的《夜東京》老闆娘。
在《繁花》的原著里玲子到十二章才登場，是個小人物。
而劇中這條與玲子的線，看得出來是濃墨重彩，頗有現實色彩。
玲子與寶總相識於微時，1988年寶總因為汪小姐比價錯誤，去東京搞定繡花機一事，走投無路之際碰到了在銀座高檔夜總會裡打工的服務員玲子，玲子義氣陪他在冷風中等待，還將自己在寺廟求得的好運簽借給了他。
為報此恩，六個月後，寶總在進賢路租下一個小門面，寄上機票名片，請玲子回來當老闆娘，完成人生夢想，寶總親自裝修，不僅出錢，而且出力，兩人聯手開店「夜東京」。
這裡也成為事業起飛的寶總的後花園，他和他的死黨經常在此聚會，那些想要找寶總打聽消息做生意的人也只能在這時吃高價飯，被玲子宰水魚。
玲子與寶總的關係也不一般，在1992年最後一天被人撞傷之後，玲子一力幫他打理所有瑣事，儼然寶總賢內助。
玲子潑辣能幹，日常與寶總的互動是相罵與要錢，寶總的幕後軍師爺叔舊式人，不滿意她的人品，稱她是討債鬼。
玲子出走，寶總鬱悶，爺叔倒是高興，勸他「夜東京關了也好，就當清倉割肉了。」
後來寶總遇上神秘巨富的至真園老闆娘李李，兩人來往甚密，加之寶總護汪小姐情真意切，玲子終於出走，一個月回來之後，終於決定與寶總一刀兩斷，自立門戶。
第四條線：與李李。
李李這個人物，在《繁花》原著中倒還真是一條重線，是實打實與寶總真有過一段情史的飯店老闆娘，李李做過模特，誤入風塵，後來成為大人物的情婦，關係結束後來上海開餐廳，但因為寶總是不婚族，最後看破紅塵，出家了。
書中李李和寶總有過激情一夜，兩個人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關係。
李李對寶總講出自己的身世，包括自己當模特時的不堪往事。
李李講到自己和「周先生」的相識、相愛，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後來「回大陸，細心尋一個好男人結婚」。
在《繁花》劇中，李李和寶總是曖昧和拉扯的關係，用了很多隱喻的場景，比如夜街散步、同坐一部車等等，來暗示兩個人超出商業範疇的情慾關係。
但電視劇因為改成股市風雲，李李的身份則變成股市奇女子，是業內大拿A先生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情婦，因為A先生炒股慘敗而決意來上海開餐廳賺快錢，替A先生還債。
劇中A先生一直是一個神秘的人物，最後幾集揭示了他的身份，並且露出面容，酷似胡歌，A先生炒股失利，在海邊和李李吻別，隨後跳海自殺。
最終李李在股市大決戰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巨款全身而脫，客觀上坑了寶總一把，但後來投案自首，出家為尼。
金融渣男的三重感情境界
在劇里，寶總儼然是情深義重的寶總，好像對哪個女人都很好。
對初戀雪芝情根深種，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對汪小姐也愛意深厚，各種出手相幫；對於玲子也是有求必應，哪怕明知她打秋風；對於李李更是糾纏不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作為一個女性觀眾，一方面覺得電視劇加持的這個玉樹臨風道德完美的寶總總歸有點不對勁，不光是他名義是黃河路賈寶玉實際上是黃河路小和尚的這種不對勁，他中途莫名其妙與玲子與汪小姐的拗斷也有點不對勁。
我一個在金融圈混戰了二十幾年的女友冷笑一聲，這哪是情深義重啊，這就是一典型的金融男渣男啊。
啥……意思？
女友說，我們金融男，戀愛有三種典型特點，早期高擇傾向，中期用錢搞定，結局女性工具化。
啊，細細說來。
很簡單，早期他們都傾向於女神級人馬，什麼叫高擇，就是在婚戀中心高氣傲傾向於選擇高於自己很多配偶的人。
你看，阿寶最喜歡的女神，當然是雪芝，雪芝是什麼條件，書里劇里都一樣是數一數二神仙姐姐，「三個人進了小弄堂，後門一開，眼前的雪芝，苗條身材，梳兩跟辮子，朝陽格襯衫，文雅曼妙，阿寶吃了一驚……雪芝條件好，大小姐派頭，平時要臨岾，打棋譜，集郵票」。
劇中對雪芝的描繪不僅限於外貌，還提到她喜歡讀《飄》，七十年代能讀到外國小說的女性並不多，意味著她家教良好，高不可攀。
美得來有氣質，有氣質得來有修養，家裡住著洋樓，家世不俗，蘭蘭說，雪芝的房子，照樣獨門進出，一樓到二樓，紅木家具，一件不缺，樓上小間裡照樣有唱片，也有唱機。
雪芝去世後，寶總回到她的家，雪芝家裡古色古香，陳設厚重有腔調，一看就是富貴之家。
工作單位還是那個時候的全民，而阿寶是集體，在那個時代，全民和集體可是妥妥的兩個社會階層。
當然，雪芝也是毫不含糊的高擇女。
那個時代，香港人最厲害，只要是嫁到香港去，哪怕是新界的加油站員工，女孩都要嫁，書中男主角之一滬生的女朋友蘭蘭要嫁香港人時還和滬生說你要是不想，我就不嫁，而阿寶的這位雪芝，是連這種討論都無，阿寶給她寫的情書連拆都沒拆。
情書如下：
臨走時一個擁抱，在高擇男人眼裡，這也正常，這叫水往高處流。
但一旦確認了水往高處流，那麼男人自然就要拚命地向上爬，讓自己也成為最高處。
所以一旦成功了的高擇男們，他們處理感情的方式也就是簡單粗暴的：給錢。
最典型的嘛，就是對玲子。
玲子和寶總什麼關係？其實第一集已經說了。
在九十年代初期，一個單身男人常去一個單身女人家裡，而且所有的鄰居朋友都默認他們是一對，那當然就是情侶關係。
但玲子又來一句，我和他不是男女朋友。
如果大家有點生活經驗，自然知道這種關係是什麼關係。
上世紀九十年代暴發的男人身邊常有一些身份曖昧的女性，她們並不是老闆的正牌太太，但這些女性又陪著老闆出入社交場合，而且權力大得沒邊，常常是替老總打理著一方天地，有的是管公司內務，比如《繁花》原著中的蘇州徐總身邊的女秘書蘇安，連徐總搞大了女人的肚子也是她要出面處理的。
原著中連阿寶也看不過眼，嘆息說，這個蘇安，真是徐總長期利用的一道工具。
有的是老闆出錢給她開一個店，送往迎來。
當然這些女人的生意，還是圍繞著老闆的生意，維護的還是老闆的面子，打點的還是老闆的周邊，賺的還是老闆的錢，稱得上是這些男人的左膀右臂。
讓能幹的女人替自己周邊打點，這個算盤，寶總的死對頭強幕傑也打過，不過玲子那時總算明白過來，拒絕了。
其實寶總當年對於玲子的邀請，跟強幕傑沒有區別，都是要做老總身後的女人，而對這樣的女人，男人並不想有什麼承諾，他們能給的就是錢。
女人訴苦的時候，給錢。
撒嬌的時候，給錢。
撒潑的時候，給錢。
總之，無論玲子怎麼上竄下跳，寶總的最後總歸是無可奈合的給錢了事。
為什麼不和玲子結婚，那場玲子與菱紅的世紀大架已然說得很清楚了，因為她年紀大，因為她做過夜總會，因為她社會地位低……寶總怎麼會看上她？
連兩個人最後的一段台詞也說明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寶總把50萬存摺放到玲子的口袋裡，這些年幫我這麼多，謝謝你。
對於寶總這樣算盤精刮的金融男，雖然不響，但是對於人情感情他們是算得清爽的。
所以胡歌在剖析他和玲子的關係時說的是「豬八戒和孫悟空」，玲子斬妖除魔，阿寶坐享其成。
對於算盤啪啪響的成功男士，女人如果不是女神，那麼就得各有用處，玲子是後院大管家，汪小姐無疑是重要的合伙人。
寶總一介草民，能在批配額的外貿公司春風得意，還不是因為有汪小姐這根金手指，所以寶總要哄著汪小姐，但一旦汪小姐沒有了這個職業身份，離開了外貿公司，就什麼也不是，要她何用。
所以劇中汪小姐受委屈，想要辭職想要跟著寶總去賣茶葉蛋，寶總說一句特別真相的話，我為什麼要去賣茶葉蛋。
是啊，從底層好不容易爬到帝國大廈高處的寶總，怎麼可能回去賣茶葉蛋，大把火樹銀花鮮花著錦的富貴生活要過，怎麼可有因小失大。
書中阿寶對汪小姐一段思量倒是道明了真相，可謂作者金宇澄的洞察世事：
阿寶敷衍幾句，掛了電話，心裡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謂，以前幾次請吃飯，提到伊丈夫宏慶，交關勿滿，阿寶是一直裝聾作啞，跟國貿打交道，借殼生蛋，做成每一筆生意，結匯之後，照規矩支付康密興（kangmikxin佣金。回扣），勿牽涉感情，乃末現在，汪小姐只好理解萬歲，假使講兩個人有一絲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煩勿斷。
阿寶敷衍幾句，掛了電話，心裡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謂，以前幾次請吃飯，提到伊丈夫宏慶，交關勿滿，阿寶是一直裝聾作啞，跟國貿打交道，借殼生蛋，做成每一筆生意，結匯之後，照規矩支付康密興（kangmikxin佣金。回扣），勿牽涉感情，乃末現在，汪小姐只好理解萬歲，假使講兩個人有一絲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煩勿斷。
劇當然不能這麼拍，講得這麼明，畢竟觀眾如今都受不了電視劇中有任何有瑕疵的男主角，但即算在劇中的汪小姐是單身女性，而且是一個家境好、出身好、有學歷又年輕的「第一代女白領」，「第一代經濟獨立的半邊天」（王家衛語），但寶總對於汪小姐外貿身份有意無意的「利用」，令這段關係最終走向遺憾，胡歌說他們像是「分針和秒針」。
而李李，在劇中，更是寶總的消息女神。
他三番四次與李李吃飯，無非因為至真園是消息集散地，只有她，掌握著與死對頭的重要消息，而寶總為了她，玲子也好，汪小姐也好，通通得靠邊站，畢竟對於男人來說，事業是最大的。
高手過招，雖有悸動，但讓位於利益，以及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兩個人的關係最終只能是「天空和大海」。
王家衛的男性感情視角
金宇澄老師曾經說過，用渣男人來總結標籤一個男人，是十分可憐和幼稚的，因為人性的複雜，所以原著中的寶總，比劇中的寶總要複雜得多，現實得多，總之如實描臨，就是一個看透世事的上海白相人。
而電視劇中的寶總更像是王家衛的寶總，如他鏡頭下一慣的男人作派。王家衛鏡頭下的男人們，充滿了對世事的虛無感，和對女人的拒絕。
因為王家衛電影世界裡男性最核心的意象就是被拒絕對男性弱小心靈造成的毀滅性傷害，導致他們終生愛無能，因為害怕被拒絕，害怕到寧可自己先拒絕。
比如《阿飛正傳》里張國榮飾演的「旭仔」，因為親生母親的拋棄和養母的傷害，變成一隻無腳的鳥，和張曼玉、劉嘉玲演的角色黏黏糊糊、磨磨嘰嘰，都不給個清晰的答案，讓兩個女子先後為他神傷。
電影中，張國榮和張曼玉是由「一分鐘的朋友」開始的，張曼玉渴望結婚，而張國榮明確地說「我不是那種喜歡結婚的人」，令其心碎許久。
而逃走的方式也如寶總如出一轍，就是去一個熱鬧的地方，混跡於人群中，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而男人享受這種不確定的感情，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創傷後遺症，更核心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想放棄自由，與手邊的更多的可能性。
劉嘉玲演的舞女以為是因為男人沒有收入，但張國榮仍然決意遠走。
2004年王家衛拍攝的電影《2046》，梁朝偉飾演「周慕雲」，他和戲中五大女神（鞏俐、章子怡、王菲、張曼玉、劉嘉玲）都有影影綽綽的曖昧關係。
《繁花》原著里則更寫實了這種男人的心態，阿寶與李李熱戀，可以說情話，可以同居，但一提到婚姻就不響，李李找一個新加坡富商來刺激他，阿寶也沒有顯露出一點不高興，結果兩人分手。
最後書中李李出家時，有這樣的一句：女人覺得春光已老，男人卻說，春光還早。
其實對於情感，男性與女性向來有不同的視角與態度。
因為生育的原因，女性對於情感更多要的是確定性，而男性呢，他們可能更喜歡不確定性，一旦沒有婚姻的要求，更是希望關係模糊化，曖昧化，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這也意味著強勢性別享受了強勢的好處，而完全不願意負擔強勢性別的責任，這也導致數千年男性社會男強女弱的性別隱性要求變得不合邏輯，男人嘛，不確定了，那麼女人當然要靠自己囉。
而《繁花》原著所寫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剛好是女性境遇轉變的最劇烈時期，保守環境下成長，一心要泊個碼頭的五零後六零後女性遇上遊戲人間一夜暴富的寶總，當然是要幻滅的，而且她們很快就會意識到男性對女性的情感十分可疑，男性顯然比女性在情感上更現實更勢利，畢竟在長期的社會競爭里，他們早已是深刻的利益動物。
就連長於感情王家衛也承認愛情的後面有許多實際的動機。
所以原著中的康總要感嘆男人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一個比一個蠢。
康總提醒梅瑞，「男人做的案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犯的法，一個比一個笨，笨到家了。」
康總提醒梅瑞，「男人做的案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女人犯的法，一個比一個笨，笨到家了。」
只是這種男性視角的故事已經不受歡迎了。
所以，如今電視劇里的寶總是原著中寶總的美顏版，禁慾版，而電視劇里的女人們則基本與原著無關，她們比原著中的女人更幸運，更硬氣，更決絕。
原著中的女人個個沒有好下場，李李出家，汪小姐生怪胎，玲子發酒瘋，陶陶情婦墜樓，雪芝成了放縱的闊太……但電視劇中的女人個個都斷得決斷，走得利落。
這無疑象徵著某種時代風向。
尤為有趣的一個小細節是范湉湉演的金美林老闆娘敗走黃河路時，導演王家衛讓她靠在來接她的舊情人紅根身上，范湉湉死活不肯，硬挺著離開了黃河路……最後王家衛也妥協了，覺得不靠好。
這件事雖小，倒也折射出八零後上海女性（范湉湉八零年）已經完全不BUY五零後上海男性（王家衛1958年）的情感邏輯了，男人們還沉浸在舊述事裡，但女人已經不一樣了。
她們是徹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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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小姐
責任編輯：伊莎貝拉
出品：藍小姐和黃小姐
文字原創，配圖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