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恆宇 何星瑩 編輯/葉麗麗
槍聲終於響起,垃圾分類進入強制時代。
那批早早在「網際網路+回收」賽道上出發的公司,如今往回看,滿目狼藉。
「9貝殼」曾經在Pre-A輪就拿到500萬美元融資;「再生活」在1年內回收業務覆蓋北京1000個小區;「小黃狗」憑藉智能回收箱,僅用1年多估值衝到150億人民幣。
如今三家均已被媒體曝出業務停擺,黯然離場。一片殘骸之中,新的創業公司迫不及待衝進戰場。
7月1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正式實施,天眼查數據顯示,在這之前的一周,53家垃圾分類相關公司在全國各地註冊,其中不乏註冊資本達到數千萬級別的公司。
這個苦、髒、累的行當,當下卻有著強勁的驅動力。垃圾分類會成為新的掘金風口嗎?在與鋅財經的對話中,大部分創始人並不認同這個說法。
「其實後面到底是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我愛收創始人李光對鋅財經表示。儘管扎進垃圾回收已經2年,選定以智能回收箱作為創業方向,李光認為自己依然在探路。
剛剛上線滿一年的易代扔,是支付寶目前合作的最大的垃圾分類平台,其創始人牛棚告訴鋅財經:「我們已經虧了四五百萬。」
用戶在支付寶端使用垃圾分類回收
根據東方證券研究報告測算,以上海模式向全國城市人口推廣,中國垃圾分類市場規模預計超過1960億元。
但目前,虧損是垃圾分類創業賽道上多數公司的狀態。到目前為止,這個千億級別的賽道上,還未跑出一匹獨角獸,甚至少有公司衝到B輪以後。
他們只是篤定,垃圾分類這個傳統而笨重的行業,需要用網際網路技術去輸血,沿著技術賦能的方式改造傳統回收行業。在這條路上,被質疑、踩坑、漫長的商業變現等待,他們也在一一經歷。
垃圾創業「開荒者」
這是一個不被看好的賽道,儘管門檻低、壁壘不高,但卻沒有人敢輕易入局。
網際網路回收的難點,在於對產業鏈條的梳理:如何改善冗長的產業鏈條,提效降本。無數人在這條賽道上鎩羽而歸。
垃圾分類制度的落地,需要建立一條分類回收的運行體系,與市政環衛系統形成分類收集、分類運輸,一邊處理一邊利用的生態循環。家兔寶創始人王愛華告訴鋅財經:「從垃圾產生源頭建立分類回收標準,才能最大程度釋放再生資源價值,覆蓋收集和運輸的成本。」
日本實行源頭資源分類回收,部分歐美國家則採用混合可回收物的收集方式,由回收企業再通過設備和人工進行細分類。這兩種回收體系都為其創造了巨大的再生資源營收規模。不過,歐美的收集方式也產生大量混合類的「洋垃圾」,而日本則是達標的廢物原料。
而在國內,回收還不成體系,有的只是閒散、流動的社會回收人員吆喝叫賣,只針對方便收集和買賣渠道較短的品類,沒有行業規範和操作標準,再生資源的市場空間未被釋放。
這意味著資源的浪費和污染。王愛華告訴鋅財經,以塑料為例,在社區站點裡被歸為可回收垃圾,但在分揀中心進行打包時,可以根據品種進行幾百類細分。
家寶兔再生資源收集點
在回收生意里,大多數回收企業會從廢紙切入:廢紙回收的需求大、穩定、回收價格也相對較高。在跑通廢紙品類模式後,再進行品類擴充,閒豆回收和我愛收都是這個路徑。
閒豆回收開始創業的2014年,構建了一個回收體系:自己開發完整的物流體系和回收中心,在鏈條上游面對B端企業,在下游為玖龍紙業、山鷹紙業等再生資源廠商提供穩定的廢紙供應。
在國內,資源處理已經有成熟規範的後端工廠,但是資源回收卻一直是小而雜亂,這個細分領域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回收公司。
「在後端資源處理領域裡,存在後援不夠的現象。」閒豆回收創始人方浩說,「比如我了解到,有一家做家電拆解的公司,每年能拆解一千萬台的報廢家電,但實際就拆了一百萬台。問題在於前端回收體系。」
閒豆回收以廢紙板為主要回收品類
傳統回收體系需求零散,從回收到再生資源廠商,需要面對「個體-回收點-回收站-打包站-中間商-造紙廠」的冗長鏈條,效率低下且面臨著利益的層層盤剝。
這導致了垃圾回收生意的難度。在市場研究後,方浩發現,2C營運成本較高,客單價低,整體盈利較難,而2B高頻、高客單,盈利的可預見性比較強,因此最終他放棄了C端布局。
我愛收卻在C端一步一步走著。
李光對「回收」的最初印象,來自於他母親收集紙箱變賣的經歷:需要先得到回收人員的聯繫方式,打電話預約,在家裡等到拎著秤砣的回收人員,還要討價還價。
太麻煩了,寧可不回收直接扔掉。李光不止一次地想。但如果,能夠提供標準化的回收體驗,人們的積極性是否會被調動?
有了想法之後,李光和他的團隊跟著收廢品的三輪車,去摸透其中的利益鏈:他們賣到哪裡去?中間有幾個環節?那邊又是什麼業態?價格怎麼算?
最終,我愛收將模式定為在小區內設置智能回收箱,用戶通過微信掃碼開箱口,將廢紙投入,機器自動計算重量和價格,實現廢紙一站式回收。「2C前期的市場宣傳不需要做很多,只要在好的點位里立著箱體,就會有人去投放廢紙,慢慢獲客。比如在上海做到8000個點位之後,壓縮管理成本,把鏈條打造得更有效,這是成敗的關鍵。」創始人李光說。
我愛收的智能回收箱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這個行業,需要和廢品、破爛打交道,相對於其他光鮮亮麗的網際網路項目而言,苦、髒,也太累,很少有人關注。而2015年開始,陸陸續續湧現的做資源回收的公司,很多也因虧損倒閉,方浩直言「競爭不算太激烈」。
「易代扔」的業務,主要是串聯起各個回收企業,再去觸達居民,提供免費的上門回收服務。它始於2017年年末,在正式開始之前,創始人牛棚和團隊經歷了一整年的調研。「我們去垃圾場看,去找專家請教,還扒了兩個星期的垃圾桶,發現垃圾桶里有一半的東西是可以回收的。」牛棚說。
「一開始就是抄。」行業毫無借鑑,牛棚只能「抄」其他相似行業,他抄廢棄家電回收,也抄手機回收,研究他們怎樣和回收企業產生聯繫。在那段時間,牛棚稱自己走過一百多個街道,到小區、回收站去了解情況,和保潔阿姨、物業保安,甚至小區門口騎著三輪車的大爺等其他跟垃圾搭點邊的人員聊天。
研究透了之後,就需要邀請回收企業入駐易代扔的平台。
通過易代扔回收中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對回收類服務商進行篩選之後,牛棚和五六個團隊成員敲開了一家又一家企業的門,在半年內接觸了二三十家服務商。
有一次,在拜訪一家正在從廢棄電器回收向綜合類拓展的企業時,甚至上門二十餘次,反覆向對方強調:「我不搶任何人的生意,訂單和業務都是你的,相當於你在平台上開了個淘寶店鋪,我只是通過網際網路來提高效益。」
這個行當相當傳統,這些做垃圾回收的企業無法理解牛棚想要做的事。牛棚印象最深的是,由於價值觀的差異,有一個客戶服務商深談了四個多月才達成合作。
如今易代扔的服務商們,在網際網路化之後得到了更多的訂單量,可以直接面對用戶,而不是像以往一樣面對「黃牛」的層層盤剝。
易代扔回收中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原先他們覺得自己只是收廢品,或只做資源再生回收,垃圾分類跟他們沒有關係。但是現在他們意識到,所有垃圾都要分類、回收,而自己是回收中的一部分。」牛棚說。
四面八方的創業公司成為垃圾回收的「開荒者」。但是,他們看不到對手在哪兒,也看不到賽道的領跑者,只是在靠自己的經驗和市場調研摸索。
困局:模式重、盈利難
早進場的網際網路公司通常做得很重,自建運輸體系、分揀中心,都是高成本的動作,扣除人力和運輸成本後,毛利遠遠低於做傳統廢品回收的散戶們。他們的盈利模式是回收品的再次售賣,而單一的盈利模式很難覆蓋成本。
但是卻不得不把這門生意做得這麼重。
在從0到1的過程中,無論是2B的閒豆回收,還是2C的我愛收都在「外包」還是「自建」的抉擇上,踩過不少坑,但最後的決定卻是相同的。
自建,是為了控制成本和效率。
在軟體和設備上,李光也曾嘗試過找外包公司,但結果卻並不理想——毫無模型可借鑑,李光也不知道具體的產品長什麼樣,任何細節都需要隨時調整,但外包公司的反饋並沒有那麼及時,差點導致產品開發不出來。以至於最後,長了記性的李光決定自己去開發軟體、設備、分揀場,花完了創業初期投入的150萬,直到天使輪融資進入之後,資金才不那麼緊張。
我愛收的回收箱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建分揀場是為了把握整個鏈條。我需要知道價格和紙廠的走勢,避免被其他的打包站盤剝一刀。」李光告訴鋅財經,他曾經吃過不少「中間商」的虧。
在回收的冗長鏈條里,由於接觸不到後端廠家,「中間商賺差價」以及「中介跑路」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初期的閒豆回收曾經通過中介,拉了上百噸廢紙品前往造紙廠,但當造紙廠和中介結算資金之後,中間商跑路了,方浩卻沒有拿到錢款。
在這次被「騙」之後,方浩更清楚地知道,直接和資源回收廠商對接,以及疏通多餘的環節,是打通鏈條、減少損耗的必經之路。創業兩年後,閒豆開始自建打包廠,從客戶處回收之後,直接銷售給造紙廠,打通了鏈條里的最後一環節。
成本高,盈利卻很難。李光給鋅財經算了一筆帳:以我愛收為例,這門生意的成本包括一萬元的箱體,一年1000元到5000元不等的小區進場費,除此之外,還有運維和人力成本。
回收站的回收價在1.65-1.7元/公斤之間,我愛收前端回收價在0.65元/公斤,這意味著,每公斤的毛利是在1塊錢左右。
居民投放廢紙板至我愛收回收箱
「如果車隊司機,一次只在箱體里取回收價20塊錢的貨,這生意根本沒辦法做,取50塊錢這個生意就能做。」李光說。我愛收的回收箱體很大,能存更多的廢紙。如今,我愛收單次取貨,平均在七八十塊錢元左右。
「這是一個慢生意,快不了。」方浩說。
就算不自建運輸體系、分揀中心,依然難以盈利。比如易代扔,他們綁定支付寶進行創業,相當於做回收公司的平台,並且不參與回收價格的制定,但是僅僅依靠從回收公司抽傭,還是無法盈利。
用戶在支付寶上使用易代扔
「如果訂單量過億萬,肯定能賺錢。」牛棚告訴鋅財經,但目前距離這個訂單量,還有很大距離。
必經之路:垃圾數字化體系建設
垃圾回收企業,不得不等待整個行業的成熟,但於他們而言,更重要的是抓緊時間找到自己的硬核能力。
垃圾分類被視為是網際網路程度最低的一個行業,也是這麼多年創業者鮮少關注的領域。分散的前端、複雜的上下游、供應鏈嚇退了很多人。
「所謂的網際網路,無非就是利用移動支付、定位等技術。現在這些技術在能做網際網路改造的行業基本上都用過了,唯獨沒有做的就是回收行業。」李光對鋅財經表示。
牛棚的硬核能力是「純網際網路」,「這個決定了我們的血統和未來走向,我們沒有一個回收車輛、沒有一個回收人員,我們的人也從來不去參與回收、包括後端的流轉。」牛棚認為這是純網際網路模式該有的樣子。
用戶在支付寶上使用易代扔
在上海,易代扔覆蓋了1.1萬個小區,但是合作的回收企業只有10個左右。在跟易代扔的合作中,回收企業更多的是扮演管理角色,從人員管理,到業務管理、後端分揀、處置交易。易代扔負責把這些管理能力賦予回收企業。
難點是,回收企業的回收人員來自於物業、保潔,之前小區里騎三輪車回收的大爺,甚至物流司機。10個回收企業,如何把這些回收人員調度分配至1.1萬個小區?
「我們在這裡做了大量的算法,把每一類人的收運能力、服務範圍都做了界定,通過網際網路技術在做,把正確的垃圾交給正確的人。」牛棚告訴鋅財經。
為了實現技術架構,牛棚的團隊中有70%都是研發人員。基於對每一個回收人員的信息掌握,易代扔可以隨時調出在某個街道範圍,有多少個回收人員、車輛運能,以及此時此刻他正在哪個小區里。
進駐易代扔平台的回收車輛
用最少的人力物力去實現最大的效率,同樣是我愛收打算塑造的能力。李光對鋅財經表示,「我們當初做設計模型的時候,需要一台車一個人能夠覆蓋30個點。」
從更長遠看,李光的目標是車不休人休,實現一台車兩個人能夠覆蓋50個點位,「這個事情我們還是要嘗試去測試,如果做到這個水平的話,效率會比之前還要高,營收會更好一些。」
王愛華把「環保科技」視為硬核能力。
環保指的是前端,家寶兔進駐到社區、學校等場所,並設置資源收集點,採取「定時定點分類回收」的模式,用戶將分好類的資源送至指定收集點,由駐點回收管家進行稱重,並通過家寶兔的回收系統發放獎勵。
科技則是連接傳統回收與再生資源產業,實現其降本增效的手段,通過網際網路化運營、結合物聯網智能設備進行資源整合,家寶兔的回收系統能夠實時掌握每個收集點、每個回收箱的飽和狀態,併合理安排車輛進行運輸。
家寶兔再生資源收集點
對於資源收集點、回收人員、車輛運輸等節點的實時信息掌控,正在構成家寶兔平台的硬核能力。
「研發是長期的,單是軟體這一塊,沒有增加任何模塊的話,開發跟維護一個月就幾十萬,每個月都是這樣。」王愛華說。
數字化體系的搭建成型,將提高效率、優化工作配置,降低成本並提高營收。
掘金臨近,從活下來到跑出來
在李光看來,行業並沒有像外人想像的那麼熱。這種重運營、前期重投入的項目,資本相對比較猶豫。他遇到很多機構主動前來溝通,但真正看好的卻很少。
但是,早期的回收創業者更願意相信收割期即將到來、離盈利不遠了。
「 但這個市場足夠大。保守一點看,當我們投放到兩三百個箱子時,這門生意就能完全盈利。」李光對鋅財經表示。
他提到,目前我愛收鋪了60餘個小區點位,已經打通了模型,基本實現盈虧平衡,但要實現盈利,還要繼續擴張點位。
王愛華同樣覺得長跑多年,如今幾乎熬出了頭,自己關於垃圾分類的想法正在一步步被實現與驗證。
家寶兔堅持從源頭進行垃圾分類
但她無比清楚的是,垃圾分類最終不會是由企業去牽頭,漫長的商業先行,也需要政策的春風。如今政府增加了採購,越來越多的企業湧進。
在這波政策助推下,角逐剛剛開始。
如今彈藥已經上膛,「掘金」對於早期的創業公司來說近在咫尺,他們從第一波風口等到新一輪風口,內功已經修煉得差不多。大家正在從不同的象限創業,去啃食垃圾分類的蛋糕。
火熱的市場中,也許仍然會倒下一批,但這些新兵老兵們,都必須跟緊這陣風往前沖,並相信自己能夠挖出「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