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研究的文獻審查:先秦文獻與《史記》之「夏」的年代學差異

2022-07-21     古史微

原標題:夏研究的文獻審查:先秦文獻與《史記》之「夏」的年代學差異

《夏本紀》以大禹開篇,並稱大禹在舜崩三年後「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國號曰夏後,姓姒氏」。[1]《史記》的這一說法成為當今學者理解夏王朝世系及其時空位置的基礎。徐興海先生指出:

司馬遷之前文獻記載的中國不是按照朝代的,如《尚書》、《左傳》以帝王為線索,如《國語》以國別記述事件。而朝代的概念自《夏本紀》開始,標誌著關於中國歷史記述的新體例、新篇章,這是司馬遷獨立思考的新成果。[2]

那麼,司馬遷這種「獨立思考的新成果」是否符合先秦人的觀念呢?現在,我們就來看看《尚書》、《墨子》、《竹書紀年》等先秦文獻所理解的「夏」與《史記》的說法是否一致。

一、《尚書》與《史記》之「夏」的年代學差異

從被先秦文獻大量引用的《尚書》來看,被後人稱為《虞書》或《唐虞書》的篇章大多被先秦人稱為《夏書》。比如,今傳本《堯典》本為伏生所傳《尚書》二十八篇之一,後被離析為《堯典》和《舜典》兩篇。《堯典》的名稱,在早期文獻引用時並不穩定,如《孟子·萬章上》稱作《堯典》,《左傳·文公十八年》稱作《虞書》,《禮記·大學》稱為《帝典》,而更多的文獻在引用時則稱《夏書》。如《左傳·昭公十四年》:

(1)《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

這條材料可以對應今本《堯典》中皋陶的「作士,五刑有服」。又比如《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2)《夏書》曰:「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

敦煌《尚書》寫本(編號BD14681,國家圖書館藏)

這條材料在今本《堯典》中作:「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由此可見,至少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的觀念中,《堯典》被相當部分人視為夏代作品,而不是「五帝」時期作品。《左傳》還引用了大量《夏書》佚文。比如:

(3)《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左傳·莊公八年》引)
(4)《夏書》曰:「地平天成。」(《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引)
(5)《夏書》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左傳·文公七年》引)
(6)《夏書》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惟帝念功。」 (《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引)
(7)《夏書》曰:「念茲在茲。」(《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引)
(8)《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引)
(9)《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納,乃滅而亡。」又曰:「允出茲在茲,由己率常可矣。」(《左傳·哀公六年》引)
(10)《夏書》曰:「官占,唯能蔽志,昆命於元龜。」(《左傳·哀公六年》引)

《堯典》書影

以上各條,除第九條的「惟彼陶唐」部分見於古文《尚書》的《胤征》,其他全部見於古文《大禹謨》。此外,古文《大禹謨》中還有幾條材料曾被其他先秦文獻中所引用,我們也列之如下:

(11)《夏書》有之曰:「眾非元後,何戴?後非眾,無與守邦。」(《國語·周語上》)
(12)且不唯《泰誓》為然,雖《禹誓》即亦猶是也。禹曰:「濟濟有從,咸聽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稱亂。蠢茲有苗,用天之罰。若予既率爾群對諸群,以征有苗。」(《墨子·兼愛下》)
(13)《書》曰:「洚水警余。」(《孟子·滕文公下》)
(14)舜往于田,號泣於旻天。(《孟子·萬章上》)
(15)《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孟子·萬章上》)

今傳古文《尚書》中有一部分材料確有較早的史源,但總體上系後人偽作,這是當今學術界的普遍看法。上面第12條為《墨子》提到的《禹誓》,也被收入古文《大禹謨》。從《墨子》自身記載看,《墨子》所稱的《禹誓》可能是今文《尚書》的《甘誓》別本。如《墨子·明鬼下》所引《禹誓》即與今本《甘誓》基本一致。

按《史記》的三代歷史年代框架來說,「禹征三苗」屬夏代建立前的歷史事件,故《十三經》本《尚書》將古文《大禹謨》列入《虞書》,而這些內容均被《左傳》視為出自《夏書》。由此可以證明,《左傳》或者說《尚書》最早的版本均把堯、舜、禹視為夏代歷史人物。如果這點被確認,就意味著《史記》的三代年代框架並不可用,而這無疑將對我國的夏文化探索帶來重大變化。

二、《墨子》與《史記》之「夏」的年代學差異

先秦文獻多有將「虞、夏、商、周」並稱的例子。如《國語·鄭語》太史伯說:

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聽協風,以成樂物生者也;夏禹能單平水土,以品處庶類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於百姓者也;周棄能播殖百穀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後皆為王公侯伯。[3]

又如《國語·魯語上》展禽云:

幕,能率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率禹者也,夏後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4]

《左傳》也有這種「虞、夏、商、周」並稱的現象,如莊公三十二年內史過說:

國之將興,明神降之,監其德也;將亡,神又降之,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又如成公十三年晉侯使呂相絕秦云:

文公躬擐甲冑,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左傳·成公十三年》)

主張兼愛尚賢的墨子

基於這些記載,楊向奎教授曾提出有虞氏的歷史地位問題[5],甚至還有學者因此嘗試對虞世系進行編制。[6]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左傳》、《孟子》、《禮記》等文獻里大多都只提「三代」,極少見提「四代」的提法(早期僅見《大戴禮記·四代》等少數文獻)[7]。更值得注意的是,《墨子》往往均把堯舜歸入三代,這與《尚書》把有關堯、舜的記載稱為《夏書》非常相似。如:

(1)故唯昔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諸侯者,此亦其法已。(《尚賢中》,《墨子校注》,第75頁)[8]
(2)然則富貴為賢以得其賞者,誰也?曰:「若昔者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是也。」(《尚賢中》,《墨子校注》,第78頁)
(3)夫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誰也?曰:「若昔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是也。」(《天志中》,《墨子校注》,第306頁)
(4)何以知賢者之必賞善罰暴也?吾以昔者三代之聖王知之。故昔也三代之聖王堯舜禹湯文武之兼愛天下也,從而利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敬上帝山川鬼神。(《天志下》,《墨子校注》,第320頁)
(4)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聖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位菆必。(《明鬼下》,《墨子校注》,第340頁)
(5)凡言、凡動,合於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凡言、凡動,合於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舍之。(《貴義》,《墨子校注》,第686頁)

楊寬先生像

楊寬先生認為,《墨子》把虞、夏、商、周四代稱為「三代」,是「因為三代這一個名詞用得太熟了」,「一時改不過口頭,所以糊裡糊塗的混亂四代為三代」。[9]如果《史記》的古史年代框架確然可信,楊寬所論固然可備一說。然而,單就《墨子》一書的內證而言,在《墨子》作者的意識中,似虞夏本就是一代。因此,劉起釪說:

《墨子·明鬼》云:「上者《夏書》,其次商、周之《書》。」《墨子》的《尚賢》、《天志》、《明鬼》、《貴義》諸篇都稱堯、舜、禹、湯為三代聖王,把堯舜列在夏代,所以有關堯、舜、禹的篇章都稱《夏書》。[10]

三、《竹書紀年》與《史記》的「夏」代時空差異

《竹書紀年》出自戰國魏墓,史料價值極高。《史記》有關戰國部分的記載問題極大,「清代以來,很多學者利用古本《紀年》校記《史記》戰國部分的內容,成效卓著。現在可以說,已經沒有人墨守《史記·六國年表》了」。[11]

對於夏商歷史部分的研究,《竹書紀年》的價值同樣不可低估。然而,由於該書原本散失,此後各家整理所得的輯本無不遵從《史記》的三代結構進行所謂「夏代「紀年排列,因此很容易讓人誤以為《竹書紀年》記載的夏與《史記》一致。然而,檢視《竹書紀年》相關記錄,可以發現這種預設需要商榷。《史記·殷本紀·集解》引《竹書紀年》說:

湯滅夏以至於受二十九王,用歲四百九十六年也。[12]

又《夏本紀·集解》引《竹書紀年》說:

有王與無王,用歲四百七十一年。[13]

竹書紀年書影

按照《史記》記載的夏商體系來理解《竹書紀年》,則商代積年多於夏代積年。然而,《晉書·束晳傳》引《竹書紀年》卻說:「夏年多殷。」[14]這說明要麼是《竹書紀年》自相矛盾,要麼就是《史記》的記載不可信。李學勤教授曾揣測「夏年代殷」有可能是在整理《竹書紀年》的過程中產生的一種看法,而不認為是本文,但事實恐怕並非這麼簡單[15]。《史記·魏世家·集解》引荀勖語:

和嶠云:「《紀年》起自黃帝,終於魏之今王。」[16]

而杜預《左傳·後序》言:

《紀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17]

又《晉書·束皙傳》云:

《紀年》十三篇,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18]

可見,《竹書紀年》所稱的夏代紀年是以黃帝為開端的,這與《史記》記錄的以禹為開端的夏代大不相同。又《路史·發揮》卷三引《竹書紀年》云:「黃帝至禹,為世三十。」[19]《說文·卅部》有「三十年為一世」之說[20],可見,就《竹書紀年》的內證而言,「夏年多殷」之說是可以成立的。《竹書紀年》多記有昌意、顓頊、堯、舜等事。如《山海經·海內經》郭璞註:

《竹書》云:「昌意降居若水,產帝干荒。」[21]

《大荒西經》郭璞註:

《竹書》曰:「顓頊產伯鯀,是維若陽,居天穆之陽。」[22]

《海內南經》郭璞註:

《竹書》亦曰:「后稷放帝朱于丹水。」 [23]

《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括地誌》:

《竹書》云: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24]

五帝被《竹書紀年》視為夏代人物,多涉西南地區

同書又說:

《竹書》云: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25]

《廣弘明集》卷十一:

《汲冢竹書》云:「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26]

《北堂書鈔》卷十七:

《紀年》云:命咎陶作刑。[27]

上引諸條均為唐代及其以前文獻提到的《竹書紀年》遺文。根據這些材料可以發現,《竹書紀年》和《尚書》、《左傳》、《墨子》等先秦文獻一樣,均把堯、舜、禹甚至黃帝視為夏代人物,換句話說,先秦人觀念中的夏與司馬遷觀念中的「夏」存在極大差異。按先秦人的眼光來看,夏的年代應以黃帝為開端,至於其結尾在哪裡,我們且留到討論《史記·夏本紀》為什麼不記載「后羿代夏」這一重大事件時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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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史記》卷二《夏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2頁。

[2] 徐興海:《〈史記·夏本經〉文本探析》,《渭南師範學院學報》(綜合版)2018年第13期。

[3] 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組:《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11頁。

[4] 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組:《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6頁。

[5] 楊向奎:《繹史齋學術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頁。

[6] 陳泳超:《堯舜傳說研究》,南京: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年。羅琨:《「有虞氏」譜系探析》,《中原文物》2006年第1期。江林昌:《論虞代文明:再論五帝時代中華文明的重心不全在中原》,《東嶽論叢》2011年第1期。

[7] 王燦:《中國古代「三代」、「四代」歷史意識溯源》,《東方論壇》2013年第1期,第6─12頁。

[8] 吳毓江撰:《墨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下引《墨子》凡未註明者均出本書。

[9] 楊寬:《「帝堯陶唐氏」名號溯源》,《古史辨》七下,上海:開明書店,1941年,第8頁。

[10]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第508頁。

[11] 李學勤:《古本〈竹書紀年〉與夏代史》,《華夏文明》,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54頁。

[12] 《史記》卷三《殷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9頁。

[13] 《史記》卷二《夏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9頁。

[14] 《晉書》卷五十一《束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32頁。

[15] 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瀋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3頁。

[16] 《史記》卷四十四《魏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49頁。

[17] 《左傳》卷六十,阮元校刻:《十三經註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87頁。

[18] 《晉書》卷五十一《束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32頁。

[19] 《路史》,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55頁。

[20] 《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9頁。

[21] 袁珂校註:《山海經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503頁。

[22] 袁珂校註:《山海經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474頁。

[23] 袁珂校註:《山海經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323頁。

[24] 《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頁。

[25] 《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頁。

[26] 虞世南編纂:《北堂書鈔》卷十七《製作》,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39頁。

[27] 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五二冊,東京:大正一切經刊行會,1934年,第164頁第一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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