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絕境中,寫詩兩首,明朝大才子楊慎看後直呼:「李白見了,都要叩首,白居易見了,都該停筆。」
她共事十一任節度使,五任做過宰相,個個對她讚譽有加。
她以才女身份,被載入史冊,眾多才女中,有的自殺,有的被杖殺,有的被處死,只有她活得最長久。
她就是薛濤,史上寫詩最多的女子,死後葬在杜甫草堂旁邊的女子。
薛濤生於長安,父親薛勛是京城一小吏,對於這個獨生女兒,薛父很是喜愛。
一日,薛父坐在庭院裡乘涼,看著院中的梧桐樹,突然詩興大發,開口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正在玩耍的薛濤當即脫口而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薛父驚喜之餘,又隱隱感到不安:「南北鳥,往來風」,迎來送往,似有不潔之意。他看著天真可愛的女兒,又不斷安慰自己:「有我在,總能保她一世安寧」。
天有不測風雲,薛鄖因直言進諫,得罪當朝權貴被貶到四川,後又出使南詔,不幸身染瘴癘而亡。那時,薛濤年僅十三歲。
此後兩年,薛濤生活陷入困頓,遍嘗世間冷暖,她隱隱覺得不能依靠任何人,唯一憑藉的只有自己的容貌和才華,痛定思痛後,她勇敢地邁出了樂妓這一步。
唐代樂妓文化大盛,樂妓分為宮妓,官妓,家妓,私妓四類。歌舞佐酒,吟詩侍寢是她們的日常生活;縱酒狎妓,一擲千金是眾多文人雅士競相誇耀的生活方式。
李白曾寫文炫耀:「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樓中見我金陵子,何似陽台雲雨人。」
白居易也寫過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樊素、小蠻皆為他的家妓;
就連晚唐的杜牧都要說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可見狎妓對於唐人來說是件風流時尚的雅事,是彰顯個人才學和魅力的手段。對於樂妓,他們並不僅看重姿色,更看重才藝。
出身詩書之家,才貌雙全的薛濤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為其中的佼佼者。不久後,她在一次宴會上遇到了西川節度使韋皋。
韋皋是戰功赫赫的將軍,是西川的最高長官,他久聞薛濤才名,第一次見面就有意考她,讓她當場賦詩。
薛濤既忐忑又自信,深思片刻,從容寫下《謁巫山廟》,最後一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更是神來之筆,令韋皋拍案叫絕。
薛濤以一詩入帥府,成為韋皋身邊的紅人。
韋皋是深寵薛濤的:南越獻來孔雀,依她之意挖池建籠養起來;惜她才華,讓她嘗試整理書函表奏,喚她校書郎;平日裡綾羅綢緞,出入車馬;不久後又詩達四方,名馳上國……
她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幕府之賓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她身份最低賤,卻最受寵,自有見不得好的小人在背後使壞。
一日,有人悄悄向韋皋告狀,昨天黎刺史的宴會上,薛校書說得刺史大人都下不了台,韋皋眉頭一挑,問是怎麼回事。
原來宴席間行《千字文》令,規定句中要帶有禽魚鳥獸之名。刺史說了個「有虞陶唐」,「虞」和「魚」為諧音,在座賓客都聽出了錯誤,皆笑而不語。
輪到薛濤,她故意接道:「佐時阿衡。」刺史一下就聽出了問題,激動地說:「這句里沒有魚鳥,罰酒罰酒!」薛濤笑眯眯地說:「你看,我這『衡』字中間有條小魚的,刺史大人的『有虞陶唐』中,可是連條小魚兒都沒有呢。」眾人哄堂大笑,刺史大人面紅耳赤,瞪著薛濤敢怒不敢言。
韋皋聽後哈哈大笑:「無妨無妨,只要薛濤開心,黎刺史不足為懼。」
刺史宴之後,薛濤名聲大噪,很多人想通過她來攀附韋皋,紛紛送來重禮,薛濤來者不拒,但她並不愛財,所收財物均如數上交。
韋皋望著滿桌的財物,怒不可言:你如此明目張胆地收受賄賂,置我的名聲何在?你這樣肆無忌憚地當面交還,讓我的顏面何存!於是一怒之下,一紙帥令就將薛濤發配到松州,以示懲誡。
松州,被稱為「川西門戶」,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的邊陲重鎮。
薛濤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來到戰火紛飛的敵戰區,她感到很痛苦。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韋皋時,他對自己才華的讚賞,本能地拿起筆寫下了《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詩中通過對邊疆苦寒、烽煙戰亂的描述,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想回成都的願望。詩送出去後,薛濤望眼欲穿,也沒有等來任何迴音。
薛濤的倔勁上來了,兩首不行,就再寫《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她不信打動不了曾經深寵自己的韋相公。
薛濤在詩中將自己比喻成微弱的螢火,將韋皋比喻成郜郜明月,這樣的低聲請求,依然沒有得到韋皋的任何憐憫。
是詩不好嗎?當然不是。
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楊慎看到前二首就忍不住讚嘆:「有諷喻而不露,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元、白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
然而當韋皋看到了這些詩後,只輕輕地冷笑了一聲,就扔到了一邊。
唐朝缺才女嗎?只要他韋皋想,像薛濤這樣的色藝雙絕的妓子要多少有多少,他要的是才華嗎?要的是認錯嗎?他要的是臣服!
薛濤絕望了,她站在松州清冷泥濘的驛道上,望著天上南飛的鴻雁,第一次感覺自己卑微如螻蟻:「我真傻,真的……我以為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墮落,不露媚態,以才事人和以色事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但原來對他們來說,其實都一樣……都是可以任人玩弄、任人拋棄的……低賤的、骯髒的、永遠抬不起頭來的玩物。」
於是她將頭低下,低到塵土裡,以匍匐者的姿態獻上《十離詩》,開篇就將自己比喻成家犬,韋皋就是它的主人: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這是薛濤拋棄所有尊嚴寫下的一組詩,十首詩中分別用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來比自己,而把韋皋比作自己所依附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台。
從寫下這組詩的第一句起,那個善辯的、天真的、嬌憨的、企圖以才華爭取生存權的薛濤就死了,這個世界殘酷地向她證明,在男權社會裡,靠才華的妓人有多麼可笑和可悲。
無論如何,韋皋這回是滿意了,薛濤重新回到了成都。
韋皋實在沒想到,薛濤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脫去樂籍。
他靜靜地看著薛濤,看著這個匍匐在地,懇求著的女子:她這樣卑微,又這樣倔強;她剛剛死裡逃生,為了自由,又將生死送到自己眼前;他看著她下定決心又忍不住發抖的身軀,突然心生憐憫,手指輕輕在空中一揮,就這樣放她走了。
薛濤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帥府,然後轉過頭,望向身後庭院深深的樓閣,佇立良久。
最後俯下身子,跪地一拜,這一拜,是感謝韋皋的放生之恩,這一拜,是徹底地告別自己的樂妓生涯,然後起身,決絕地離開。
從此薛濤就隱居在了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她在門前種滿枇杷,院中種滿花草,開始了夢想已久的自由生活,便有了全新的薛濤。
薛濤愛花,愛紅色的花:金燈花、朱槿花、薔薇、海棠,牡丹……愛它紅艷的生命和沉默的姿態。
薛濤愛樹,愛它獨立的品格,愛它傲雪的霜姿。
薛濤愛詩,陪她獨坐,獨吟,獨醉,獨醒……
她以芙蓉皮為料,煮糜,入芙蓉花磨汁,便有了薛濤箋。
它尺幅不大,只夠寫一首詩,就像她漫長的人生,只用來等一個人。
她等的那個人來了。
元和四年春,元稹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入蜀,他久聞薛濤芳名,想約之一見。獵艷似乎已成為他的本能,儘管他的結髮妻子已病入膏肓。
司空嚴綬得知後,主動牽線搭橋,將兩人安排在梓州相見。薛濤雖早聽過元才子的大名,起初也只是當成一場普通的會面。
誰知,這一見,她就愛上了。
那是元稹最好的年華,他有理想,有抱負,他才華橫溢,還風度翩翩,愛上這樣的一個人並不難。
更難得的是,他懂她,他們有同樣細膩敏感的情思,他們有同樣憂國憂民的情懷。
愛情來得如此猝不及防,41歲的薛濤愛上了比她小10歲的元稹。
然而薛濤不知道的事太多:她不知道此刻元稹的妻子正纏綿病榻;她不知道他不僅懂她,還懂每一個他想要去懂的女人;她不知道,於她這唯一一次的愛情,是他的無數次愛情之一……
於是他專情於他的多情,她痴迷於她的全情,短短三個月,他們形影不離,難捨難分,三個月後,他啟程離開, 她還一直停留在那裡:
她為他寫詩,喚他微之,說細膩風光我獨知,花開花落皆相思;
他受傷,她為他擔憂:「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她獨立江邊,只等那魚訣雁信: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夢夢立清江。
真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這短短的三個月,對元稹來說不過是一段露水姻緣,對薛濤來說,是她一生的等候。
她難道不知道他們之間不可能嗎?在唐朝等級森嚴的制度下:「凡婚而不娶名家女,為社會所不齒。」所以元稹才可以巧婚,才可以肆無忌憚地拋棄崔鶯鶯,並大張旗鼓地潤色宣傳。
她難道不清楚他們之間的差距嗎?一個曾是樂妓,一個位及人臣;一個已半老徐娘,一個正意氣風發……
她難道不明白元稹的花心薄情嗎?
她知道,她都知道,但她為的是她的心。愛了就愛了,她有敢愛的勇氣;想放下就放下,她有放得下的底氣。
這底氣來自何處呢?
紅箋深處訴相思,相思無用,但紅箋有價,還是大價。
價大到同時代文人墨客到處求:「蜀川箋紙彩雲初,聞說王家最有餘。」(鮑溶《寄王璠侍御求蜀箋》)
有些手慢的搶不到,就要靠乞了,大詩人,前蜀宰相韋莊,曾下了《乞彩箋歌》:「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
可見薛濤箋一出世,就是奢侈品,並有無數人搶著為它代言:
白居易:斜行題粉壁,短卷寫紅箋。
李商隱: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施吾肩: 三展蜀箋皆郢曲,我心珍重甚瓊瑤。
……
美人、美箋、美詩,再配上薛濤一手堪比衛夫人的行書,薛濤箋想不紅都難。
薛濤箋的成功,一舉洗刷了樂妓生涯的恥辱,並讓她成為文學史上,第一個靠自己經濟獨立的女性。
所以她想愛就愛,想不愛就不愛,就是這樣洒脫。
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的呢,也許是聽聞那個叫劉采春的女子投江而死……
也許更早,在初次聽到劉采春這個名字,在聽說元稹說她才情比采春高,容貌卻不及采春時,就突然放下了。
也許更早些,在聽聞元稹開始與宦官勾結,開始做貪官時,她心中愛就已經死了。
薛濤愛的人,首先得愛國,因為薛濤是真正愛國的。
這種愛國是從基因裡帶來的,伴隨著她的成長,一步步融入血液,最後長成筋骨,讓她挺立著,不畏風雨。
薛父雖是長安城一小官,但他是因為直言進諫才被貶的。
薛濤入樂籍後,獻給韋皋的第一首詩《謁巫山廟》,就表達了自己對國家的關切,對興亡的感嘆。
她伴在韋皋身邊五、六年,韋皋雖狠了點,但他是戰士,是英雄,是保一方水土平安的韋神。她在他身上學會了敏銳的政治感悟和獨特的政治視角,學會了得失進退。
尤其是韋皋將她罰到松州,讓她親眼目睹到戰爭的殘酷,讓她開始關心邊疆戰士,所以才會在晚年寫下《籌邊樓》這樣的力作。
韋皋死後,劉辟叛變,要她歸順,她嚴詞拒絕,並坦然地第二次赴邊松州,正是因為她有著愛國的脊樑。
相比之下,四大才女之一的李冶,在面對朱滋的叛變時,寫下降詩歌功頌德,格局就太小了。
史鐵生說: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鍊我,融入我而成為我。
薛濤生命中接觸過的那些人:段文昌、高崇文、武元衡、裴度、元稹、白居易……走過的那些路:長安、成都、松州,浣花溪……共同築成了她的愛國之心,她莊重高貴的獨立人格。
這就是薛濤,她一生被侮辱、被傷害、被圈養、被拋棄,但從未放棄過自己;她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過來,她經濟獨立,情感獨立,人格獨立;
她走到眾人面前,走在群雄之間,不卑不亢,寵辱不驚;她眼中有山河,心中有家國,她站在那裡,像一棵樹,寧折不彎,像一顆竹,蒼勁節奇;她站在那裡,獨立、筆直、挺拔,不畏霜寒,不懼風雨!
. END.
【文|席華裳】
【編輯| 丹尼爾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