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35年竣工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門楣上,刻有三個人的雕像。摩西居中,梭倫居右,而站立在左側的,則是孔子。他束髮高冠,右手挽著一冊竹簡,神情肅穆凝望遠方。
這是唯一一個被雕刻在西方國家機構上的中國人。
孔子在西方世界擁躉眾多。撇開那些「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首」「影響世界的100位名人」之類的虛名不談,僅看那些曾對西方近現代歷史進程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思想家、哲學家和改革家們的言論,便能感到他們對孔子及其思想的忠實拜服。
伏爾泰很羨慕有孔子的中國,「東方找到了一位智者」,而「我們不能像中國人一樣,這真是大不幸。」
1793年,羅伯斯庇爾著名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中寫道:「自由……其道德界限則在下述格言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大家的老熟人——美國思想家愛默生,自己本已是個金句製造機了,卻常常把孔子的名言掛在嘴邊:「朝聞道,夕死可矣。」不僅把孔子比作是哲學上的國父華盛頓,還盛讚他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光榮」。
他像一顆星星,閃耀在人類文化的穹頂正中。
然而,在古今中外都很有排面的孔子,活著的時候並不成功,甚至算得上落魄。
他空有抱負,仕途卻不坦蕩,55歲離開故國,14年奔突在中原崎嶇的官道上,不是被巧立名目地利用,就是被排擠,被驅逐、被追殺。在楚國時被狂士接輿上門嘲諷,過河問路被隱士嘲諷。他們說,世道都已經這樣了,你有什麼用?聰明人啊,快快棄絕你的仁道,跟我們一起避世吧!
在鄭國都城外,孔子與子貢走散了,鄭國人跟子貢說,哎,城門外有個人好像條狗哦。子貢大驚失色,因為他知道那條「喪家犬」就是他的老師。
「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不是喪家犬是什麼?
他是一個處處碰壁的入世者,一個終身不為重用的改革家,一個站在黃河邊自嘆「丘之不濟此,命也夫!」的非成功人士。
如果按現代成功學的標準來看,孔子完全沒有著書立說的立場——官場一混一糊塗,還教書,還傳道,你憑啥呢?
可以想見,在春秋末期的華夏大地上,大概人還沒有那麼功利。縱使老師總是帶著他們駕車徒步風餐露宿,不是在逃亡就是被驅趕,但堅定追隨其後的人卻越來越多。及至《史記·孔子世家》,司馬遷寫道:「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可謂是桃李天下。
他的學生個個出眾,出將入相,傳道解惑。楚國令尹子西說,楚國的使節不如子貢,輔臣不如顏回,將帥不如子路,官尹不如宰我。
尤其子貢,在《論語》中出場率極高的他,經商有道,富可敵國,很有江湖地位。老有人拍馬屁說他比他老師更厲害,子貢幾次正色糾正,最後他說——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孔子去世後,眾弟子守孝三年,子貢守孝六年。
他的弟子們收集了他的言論,將其編成一本書。這本書,就是《論語》。
古代中國對宰相的要求極高,上要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要育萬物之宜,對外得鎮撫四夷諸侯,對內還要親附百姓,同時還兼職選賢舉能管理百官,讓大家在其位謀其政,一聽就讓人頭痛,偏偏趙普是個半文盲。
趙普是北宋開國元勛。天下既定,趙匡胤覺得作為本朝第一宰相,還是得有點知識才不跌份。趙普就這樣被要求職場再充電了。他每天下班回來就把自己關房裡,偷摸打開一大書匣,對著裡面的紅寶書手不釋卷。從此以後,不管是政敵刁難還是皇帝詰難,他都對答如流。等他死後,家裡人終於逮著機會看看那箱子裡是什麼了,一看,嗨,《論語》二十篇。
趙普對自己服侍的第二位帝王宋太宗是這麼說的:「昔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這「半」就是指《論語》。
聽著有點像是給現任領導獻寶拍馬屁,但「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典故算是流傳開了。清初詩人馮班更絕,他說趙普用半部論語治天下,真是腦子活會讀書,依我看,「只一二句便終身受用不盡」。
一二句豈有何難?對當代盡了九年義務教育的中國人,二十句絕不在話下。但是否真的有所受用?要打個問號。
《論語》是孔子與學生言論的記錄。
兩千多年以前,落魄先生與學生駕車奔襲在茫茫中原,篳路藍縷。在豺狼環伺冷諷不絕中,他們談天論道。有時候是怎麼念書,有時候是怎麼做人,偶爾也抒發點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學生有的莽,有的笨,有的太聽話,夫子呢,還會抖機靈。偶爾互懟,偶爾牢騷,但大部分時候,大家還是窮且唱著歌。
星空璀璨,亘古不易,這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經典。
上一次的全民論語熱,似乎已過去許久了。
台灣大學原校長孫震先生曾喟嘆:「可惜近人多不讀了!」他這番言語,似是對台灣當局在教育中蓄意「去中化」的不滿,而「近人不讀」的現狀,又何止海峽彼端呢。
不僅不讀,質疑的情緒也不少。
「我們為什麼要讀《論語》?」許多人這樣問。
這個問題絕不是為了給讀《論語》尋找某些現實的意義支撐,其潛台詞而是:「讀《論語》真的有意義嗎?」畢竟,這是一部兩千多年以前,那麼十來個人談天論道的合集,為學、做人和治事——時代風雲變幻,今人與古人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與價值取向,真的有什麼道理是可以千載以降顛撲不破的嗎?
仁與禮被誦讀在學生的晨課間,被書寫在考生的答卷上。熟讀背誦、脫口而出的同時,《論語》卻和孔子一樣——它被「高高在上」,它被束之廟宇高閣。香案前煙火繚繞,人們絡繹不絕,頂禮膜拜,卻少有人撥開那迷離神性的煙霧,去看看香案前、廟堂上,供奉的真正是什麼。
另一點不得不提的是,從春秋末年到如今,儒學已經歷經了兩千多載的傳承、演繹與釋讀。經典不斷翻新,隨著時代的變化,又有許多人借著經典的名義在其中巧立名目、夾帶私心。現如今的「儒學」,與《論語》中孔子的初心,已相去甚遠。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要返璞歸真,去見到孔子的理想世界,非《論語》不可。而讀懂孔子、獲得《論語》中真正的寶藏,則必須有一個正確的方式。
以往有關《論語》的心得、釋讀和註解,或流於表面雞湯,或拘泥於道德範疇,讀者對《論語》的體悟和感觸,便也不免或停留於膚淺的大道理、或不屑於滿口虛幻的仁義中。加之從教材到暢銷書中,多是按照原篇原文,逐則、逐句地翻譯解讀,讀者便也陷入了只見其木不見其林的狹隘,沒有舉一反三的能力,便無管中窺豹的功力。
孫震先生的《半部論語治天下》,是有關論語的經典釋讀中,一個新鮮的體例。他是曾在西方受教育的經濟學家,以現代經濟學的深厚涵養出發去詮釋《論語》。
《論語》與經濟學的碰撞,最早來自日本企業家澀澤榮一。他被稱為是「日本企業之父」,也是日本現代企業制度——株式會社的創始人。活躍於明治維新時期的他,將《論語》與現代企業經營之道相結合,為日本現代化進程創立了「義利合一」的經營理念,被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高度認同。
所謂「義利合一」,在孫震先生筆下也有精彩解讀。譬如《論語·里仁篇》,孫震先生分四則論點——仁義必須在利益前面、利誠亂之始也、真才實學才是人生最可靠的資本、君子與小人之別——將里仁篇的主要章句原文一一釋出再發散以意涵。這其中,「君子與小人之別」的闡述,可謂精彩紛呈。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一句的釋義非常簡單直白——君子看事情主要看是否合於義,小人看事情,則主要看是否合於利。
如果譯者到此戛然而止,那這句話只是一句「道理我都懂」的空話。但由個人及社會,由古及今,宏觀斟酌,析理入微,是孫震先生的功力所在。
「君子」一詞,中國人絕不陌生。但君子究竟是什麼呢?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還是只是一個白衣飄飄溫潤如玉的表象?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其地位僅次於聖人,他對此多次抒發,但散落在各篇中,讀者難以一窺全貌。孫震先生對此進行了全面的引用與分析,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憂道不憂貧」「內省不疚」,一個高山景行的君子在讀者心中逐漸豐滿了起來,而這豐滿的血肉,便是孔子對君子的期待。
由君子及「君子之道」——道,便是價值取向及方式方法。
社會與人生所追求的價值取向,無非義利二字——義是倫理價值,利是世俗價值,二者具有天然對立性,但孔子教導學生:「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這是《論語·述而篇》的內容,意思是,豐富的物質如果可以正當而求,縱然從事世俗認為的低下賤役,孔子也不排斥,但如果不可正當得之,那便請遵從內心吧。顏回簞食瓢飲居陋巷,不改其樂,正是因為他可以從心所好,不因貧窮而患得患失。
與一般人以為的孔子倡導大家安貧樂道、不事勞作恰恰相反,孔子肯定人之慾望,也肯定人為滿足慾望所做出的努力,「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只不過,「不以其道,得知不處也!」,利不能違背義的正當性,這才是孔子的價值取向,也是現代管理學中企業倫理與道德的重要理念。
而從君子對義利的取捨之道,作者由小及大延伸至了政府的價值取捨。孫震寫道:「任何政府的施政,都以增進人民的福祉為優先目標。」這是孔子的仁政理想: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為政者不能以聚斂財富為利,而應當採取正當的手段去增加人民的財富。「百姓足,君熟於不足?」到了孟子時代,《孟子·梁惠王》更是將這場與當政者的「義利之辯」闡述到了極致。
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出發,到當政者的為政之道,孫震先生在文中博採群書,融會貫通,讓讀者有茅塞頓開之感。若有關《論語》的闡述都有此等功力,那麼對於孔子的種種非議和誤解,都可冰雪消融了。
一則膾炙人口的新聞發生在1988年的諾獎聚會上。面對「二十一世紀的威脅與問題」這個議題,75名來自各領域的諾獎得主各抒己見,而來自瑞典的物理學獎得主漢尼斯·阿爾文則如是說道:面對21世紀,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二十五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
伏爾泰認為,中國之幸,是孔子「在公元前六百餘年便教導人們如何幸福地生活」——什麼樣的人生是理想的人生?什麼樣的政治是理想的政治?在社會問題迭出不窮的今天,時代正在忠實地反證孔子的智慧。而撥開雲霧見真知,也恰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