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能正常說話時,
我需要友誼,愛情,和一切好的享受
我是一個正常的人。
好聽的音樂使我上升,愛人如己。
1949年3月28日上午,沈從文「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幸被救下。後因精神分裂住院,5月時,病情仍重,寫下長詩《第二樂章—第三樂章》,以上幾句便出自其中,它們很容易讓人想到北島《結局或開始》中的句子:
我是人
我需要愛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裡
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
在搖籃的晃動中
等待著兒子第一聲呼喚
在草地和落葉上
在每一道真摯的目光上
我寫下生活的詩
相比之下,《第二樂章—第三樂章》更纖弱、更淒涼。表面看,它是寫一個人對音樂的感悟,可從「一點點微弱的共鳴,終於還是沉寂了」「一切都隔在一張厚幕後」等句子看,顯然也包含了對生活的感受。
沈從文與張兆和
沈從文是著名小說家、學者,一生不以詩名。但他是從寫詩進入文學的,一度被視為新月派,後因詩化小說而成名,還寫過許多詩歌評論。1949年後,沈從文不再寫小說,卻寫了很多舊體詩,並稱這是「第三次改業」。
可以說,詩陪伴了沈從文一生,更重要的是,沈從文很少想過發表它們(本集中40%的作品生前未發表),所以詩中的沈從文更隨意、更放鬆,也更任性。其結果好壞參半:從壞的方面說,有些詩缺乏錘鍊,不太像詩,且有模仿、追隨痕跡,藝術成就不高;從好的方面說,它們更真實地反映了沈從文的心路歷程。
感謝張新穎先生編成這本《沈從文詩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給讀者一個全新的視角,看到不盡相同的沈從文——以浪漫為開始,以諷喻為終結,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他被迫從自由走向虛無。
靠寫偽歌謠踏入詩壇
1924年,沈從文來到北京,常去北大旁聽。受北大歌謠運動影響,開始收集家鄉民謠,據說有2千多首。1926年時,精選其中41首,編成《筸(音同干)人謠曲》(沈從文的老家原名鎮筸,1913年改名鳳凰),在《晨報副刊》上發表。
在此基礎上,沈從文寫了幾首白話詩,在形式上全力模仿了當時主流價值觀所提倡的質樸、激情、活力、口語化等。故意加入一些山區青年男女間的風話,以示人性解放。
歌謠運動的假設是:傳統文學已走到盡頭,必須全面推倒,再從民間找到有生命力的「養分」,重建文學傳統。
這裡包含了幾個典型的誤會:
首先,民間真有養分嗎?這個養分是什麼?
其次,有了養分,就能重建文學傳統嗎?如果這麼容易,此前為何沒建?
其三,誰來重建?如果建錯了怎麼辦?
從結果看,當時的所謂「到民間去」其實是精英階層屢遭挫折後,面對時代困局,集體喪失自信,只好寄望於他們不太了解的「基層民眾」。使新文學滑入反向認同的死胡同中——知道什麼是錯的,但不知道什麼是對的。
年輕時的沈從文
歐洲文藝復興以義大利語、英語、德語替代拉丁語為表征,民間文學勃興,這被誤認為是「學習榜樣」。
有了這兩重誤讀,文學遂脫離民眾,成了由大學校園、文學雜誌建構出的小圈子玩物。在人人寫偽民謠的當時,沈從文的詩雖非佳作,卻最像真民謠。這可算是他詩歌創作的第一階段。
作為文學新人,沈從文初期未受重視,他給《晨報副鐫》投了幾十篇稿,始終無反響。親戚黃鏡銘曾對沈從文說:「(北京城裡的大學生和教授)不是死讀書就是讀書死,哪有你在鄉下做老總有出息。」
好在,新月派及時發現了沈從文。
模仿過一段新月派
沈從文算不算新月派,一直有爭議。巴金曾說:「新月派很賞識沈從文,但沈從文並不從心底里真正喜歡新月派。」但新月派詩人饒孟侃在上世紀50年代曾私下說:「徐志摩很看重沈從文的才氣,但是說真心話,我當時很不以為然,總覺得沈從文學識低俗。」
從沈從文早期詩作看,新月派喜歡他是有道理的。
當時新派詩人都強調「內韻律」,即自由體詩在表達上應有內在原則。沈從文後來曾撰文稱,自己的文章是一種「情緒的體操」,可以「凝聚成深潭,平鋪成湖泊」。但沈從文主張語言節制,不喜歡郭沫若式的「誇大豪放,缺少節制,單純的反覆叫喊」,認為時代太浮躁,致「專以從事喊叫為詩人的事出現」。
沈從文主張詩要和諧,所謂「一首詩告訴我們不是一個故事,一點感想,應當是一片霞,一園花,有各樣的顏色與姿態,具各樣香味,作各種變化」。這與新月派主張的「客觀的抒情詩」完全契合。
雖然相關詩論都是沈從文成名後才寫出的,但他個性獨立,易與自由主義發生共鳴,靠近新月派絕非怪事。恰好新月派也需要一個傳奇,從小學畢業生(沈從文只有小學學歷)中也能提拔出一位大師來,足以證明自己的藝術主張正確。
徐志摩
與徐志摩接觸不久,沈從文也開始寫愛情詩,進入他的詩歌創作的第二階段。在此期間,沈從文模仿過周作人、於賡虞等,代表作是《我喜歡你》:
別人對我無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戰,
身就沁汗!
並不當到別人,
只有那有星子的夜裡,
我才敢低低的喊叫你的名字。
這首詩共3節,每節之間無關聯,採用了周作人的代表作《小河》的結構。徐志摩同時期完成的《到墳墓的路》,「新月氣息」更重:
藝術
無恥的蕩婦,
臀部圓弧的波動,
把詩人眼睛吸住了,
於是,
詩人就夢囈似的唱起歌來。
顯然,它是對法國詩的粗糙模仿,可這種形而上的怪詩很難被本土讀者認可。
歷經滄桑詩遂工
徐志摩稱沈從文的作品是「美麗生動的一幅鄉村畫」,給沈巨大支持。徐志摩擔任《晨報副鐫》主編後,大量發表沈從文的詩歌和散文,最多時,一個月發了3篇沈從文的稿。
1931年,陳夢家編輯《新月詩選》時,在徐志摩全力推薦下,收入沈從文7首作品,超過聞一多。沈從文曾說:「(如果沒有徐志摩),我這時節……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臥在什麼人家的屋檐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
沈從文和徐志摩都沒意識到,他們所依賴的文學共同體太脆弱,僅僅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對抗外來文化衝擊,國民政府試圖將北平打造成「文化城」,斥資在北京開設了一些大學、研究機構,使少數文人衣食無憂。結果加大了教授、研究員間的競爭。
沈從文學歷低,很難在圈子中站穩腳跟。但環境越逼仄,沈從文的詩與自我感受的距離越近,它不再服從新月派的美學要求,不再模仿「優秀作品」。
在整個《沈從文詩集》中,最喜歡他這一時期的創作,比如寫於1935年的《北京》:
天空中十萬個翅膀接天飛,
莊嚴的長征不問晴和雨。
每一個黑點皆應跌落到
城外青霧微茫田野里去,
到黃昏又帶一片夕陽回。
(這烏鴉,宮廷柏樹是它們的家)
一列骯髒駱駝負了煤塊也負了憂愁,
含淚向長街盡處凝眸。
街頭巷口有十萬輛洋車,
十萬戶人口在圓輪轉動下生和死。
全詩最後一句是「莫追詢,歷史上的事誰也說不準」,有直擊靈魂的沉痛。這標誌著,沈從文從早年的自信與樂觀(想「造一座希臘小廟,供奉人性」),轉向深深地迷茫。原來看上去如此容易的事,其實代價高昂。
沈從文的這份迷茫有共同性,正如偉大詩人穆旦寫下的名句: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夢想破滅後該怎麼辦
帶著理想上路,換來的確實遍體鱗傷,回看夢想時,已不知它落在哪裡。而沒有理想,人生便成了苟活。
1949年後,沈從文改寫舊體詩,這是他詩歌創作的第三階段。這些作品有時充滿激情,積極響應時代號召,有時又充滿懷疑中,不斷自責。沈從文的舊體詩寫得一般,但傳統格律給他以最後的形式感。
沈從文不贊同直抒胸臆,他曾說:「那些寫得出充滿了熱情的作品的人,都並不是自己頭暈的人。一個作家必需使思想澄清,觀察一切體會一切方不至於十分差誤······熱情除了使自己頭暈以外,沒有一點好處可以使你作品高於一切作品。」
晚年沈從文
1972年,沈從文回京,寫下《七二年冬過北海後門感事》:
依依宮牆柳,默默識廢興。
不語明得失,搖落感秋深。
日月轉雙丸,倏忽萬千尋。
盈虧尋常事,驚飆徒自驚。
詩中飽含著自我嘲諷的意味,竟有遺老之風。與寫於1975年的《高知贊》中「天才世上少,聰明人盡多。臉白有福相,心靈似八哥」對讀,令人唏噓。可知沈從文依然是沈從文,即使退到舊體詩的領域中,他仍然如此才華逼人。
「時遇共寂寞,生涯同苦辛。」捧著這本薄薄的詩集,讀出的分明是一代人曾經的沉重——浪漫破滅得太快,最終只能靠諷喻來潤澤靈魂。面對這些生命之詩,唯有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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