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老想著「徹底恢復」,萬一「回不去」怎麼辦?

2020-07-26     北青藝評

原標題:別老想著「徹底恢復」,萬一「回不去」怎麼辦?

這是一出「假」的舞台劇。

幾位表演藝術工作者美名其曰為戰疫在線上排戲,結果光吐槽鬥嘴,說正經台詞的句子兩隻手數得過來。當然,也不用為他們的專業程度著急,假排戲、真逗嘴的過程,本來就是按偽紀錄片而設置。而且戲中排的也是出戲中戲——《六個尋找劇作家的劇中人》,諾貝爾獎得主、荒誕派創始人皮蘭德婁的扛鼎之作,自然也是「假得不能再假」。假作真時真亦假,在視頻通話的攝像頭前不停翻轉;而「玲瓏塔塔玲瓏」一般的精巧鏡像無縫銜接,也讓較真的觀眾會像盯著熟悉的字看一會兒卻發現不認識了那樣,忍不住納悶:現在到底在盜夢空間第幾層?

這又是出真得不能再真的《舞台劇》。

這裡說的不只是劇名「Staged」如假包換。大衛·田納特、麥可·辛等幾位主創,光是主演的莎劇,就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觀眾那裡擁有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大田田」這樣的暱稱。幾位戲骨奉獻的表演,無論是質量還是方式,也可以說和人們熟悉的、他們主演的舞台劇如出一轍。至於這齣BBC夏季新劇在現實中的創作由頭和靈感,也的確是戲劇導演西蒙·埃文斯想要恢復因為疫情擱置的排練。

在疫情中乘風破浪、復工復產,中外均不稀奇。其實,這也算是文藝工作者的本職工作,就像其他戰線一樣,沒什麼可值得大張旗鼓地表揚的。但實際上,給疫情期間的作品和節目的普遍評分,恐怕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念其不易,以資鼓勵。

無論是觀眾還是文藝工作者本身,對疫情期間的作品的要求恐怕不說「佛系」,起碼也是盡人事聽天命。畢竟疫情所限、安全第一,就當半夜下小館或是窮主婦做提拉米蘇,您有啥算啥吧,反正咱把材料全用上了。一句「淡黃的長裙、蓬鬆的頭髮」的「吃螺螄」,都能在疫情初期成為這一領域唯一的傳播爆款,可見無論大眾的期待感還是滿足感,主動也好被動也罷,都把下限調低了不少,和流感下的味覺失衡同理。

但《舞台劇》恐怕是個例外。各大平台評分均在9分以上,僅僅是感情分的話,再深厚的感情也給不出這麼高,既然主創都是公認的實力派,那必須還是拿實力說話。幾位大主角以喪到不行的姿態低調出場,短短六集、每集才15分鐘,局限於自家斗室的時間空間,落幕之時驀然回首,那人卻在自由最高處。

這實在是應了那句醍醐灌頂的反雞湯——醜小鴨之所以能變成美麗的天鵝翱翔,因為人家本來就是天鵝。

首先,必須要肯定疫情期間中外全體文藝工作者的生產自救,和為服務他人、鼓舞社會所做的一切努力和付出,但之所以《舞台劇》能普遍高出同類同行作品一籌,還是作品的核心本質有別。後者大多分兩類,實誠點兒的呢,走「活魚摔死賣」路線,雖然成本還是可惜了,但起碼去了庫存,少損失點兒也好;機靈點的呢,試試把鹹菜做出燒鵝味,以小博大,雖然吃到兩三口就藏不住底子薄的本來面目,但畢竟您花的是鹹菜錢,甚至白饒,也不好再說啥。

反觀《舞台劇》,迷你體量卻絕不是簡單的泡麵番,而是米其林餐廳哪怕做飛機餐或軍糧,也還是米其林。主創團隊幾位戲骨,本著「賊不走空」的職業素養「當街撂地,對面拿賊」。疫情不僅被當做創作由頭和創作過程,使其幾十年的深厚積累噴薄而出,還催生出用Zoom視頻會議安全錄製的創作形式,提供了遠不止於抓現掛的創作材料,以及「裝不出的喪」和「摟不住的躁」這樣難得自然鬆弛的創作狀態。苦難本身從來不是財富,但真正的內行人可以在自己的領域變害為利,變廢為寶。

劇場,在專業領域可以被解釋為「一座為觀眾提供理解世界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隱喻的、有形的物理空間」。在這裡,觀眾與演員以共存的方式/儀式,見證並共同製造不同時間和空間平行存在的可能性和多義性。既然取材於疫情,創作和播出也都是在疫情期間,《舞台劇》的幾位戲精把自家飯廳、書房、臥室甚至樓梯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原本「隱秘的角落」,以視頻會議的方式聚焦變成舞台中央;而Zoom則連同友情出鏡的家人、看不見的「鄰居」等只有居家才可被製造出的平行存在,以及意外掉線、被迫接電話或應門等同樣隔離狀態特有的衝突等一起,合力製造演出了既是演員自己、又是所有人共同處境的「人間喜劇」。

表面上,《舞台劇》和其「借殼上市」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劇中人》這個套娃,最終完美地又完成一層成龍配套。其實,「人生是台戲,自己演自己」的背後,還有一層巨大隱喻:主創自宅和連通它們的網絡通道其實只是追光所及的舞台單元,真正的劇場,其實是這場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本身——它看似無形,卻比有形的厲害多了;把所有人都框定在自己的既定位置上,你必須老老實實遵守隔離等「劇場」守則,在其下有限活動;看起來還是出即興劇,即興到所有人既是演員也是觀眾,每個人的具體戲份也怕是只有終場時才知道。當然,這座劇場沒人願意再進一次,只是現在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得等終場鈴響起,才能集體離開。

上世紀50年代,新浪潮在電影界勃興之時,曾提出和闡釋了著名的「作者電影」或者說作者論:既然電影已經成為一種具有獨特語言、可以自由表達思想和情感的工具,那麼正如作家用筆寫作一樣,導演也可以用攝影機來進行銀幕「寫作」。因此,大可以棄用昂貴的攝影棚和外景地,而採用低成本實景拍攝和製作,能夠表達人的主觀感受的精神狀態的長鏡頭、畫外音、內心獨白、自然音響等也都大可以廣泛使用。而最後呈現的作品,也帶有強烈的個人傳記色彩,表達的是導演的個性、意圖和對生活的觀點。

如果把作者論里的「電影」放寬為包括戲劇、電視在內的任何表演藝術,「導演」擴展到主創者,以上主張在這齣《舞台劇》中可以完美地全部兌現。滿打滿算連花絮不到一百分鐘,不僅是一張主創們自己的威虎山聯絡圖,更是一部英倫乃至西方戲劇,甚至整個文化藝術領域的微縮版《石渠寶笈》。在不劇透的前提下,筆者只能說,劇中能數出的梗,幾乎以每分鐘為密度單位。

但驚喜的同時,按捺不住作為中國觀眾的無盡遺憾——在這齣英劇里,我看到了陳佩斯、朱時茂的《吃麵條》和《主角與配角》,趙麗蓉的《如此包裝》,常佩業、賈承博的《團結一心拿大獎》,葉京的《貽笑大方》……原來我國表演藝術領域在世界範圍內竟曾站在如此高的水平,只是上述數得出來的漢語佳作,距今最近的也有十五年以上了,可謂一別經年,一別荒年。

由此,也不妨大膽設想:《舞台劇》給世界的意義,也許遠不止是疫情期間奉獻了一出因勢利導的應景佳作,而是為一類全新的存在模式(也許可以命名為「作者戲」)留下了開宗之筆。

如果沒有這齣《舞台劇》,文藝工作者們想的,往往只是盼著早點回到疫情前的正常創作條件、狀態和模式中去。既然疫情改變了整個世界,很可能一兩年甚至更長時間也回不到從前那樣,而就算回去了,觀眾的欣賞習慣和要求也許早已改變。而《舞台劇》的可貴,是給表演藝術這位遇到了新問題的老革命,找到一條絕處逢生的胡志明小道。在這條路上,你完全不必離經叛道、荒腔走板,你那科班學來的十八般武藝,有著同樣甚至更廣闊的用武之地。

想起新冠疫情爆發最嚴重的時候,曾流行過的一句頗為正能量的勵志之語:你如何度過這段疫情,你就將如何度過整個人生。因為疫情,我們在這段人生中看到的好戲無疑是變少了,欣慰的是,值得看的戲也許會遲到,但沒有缺席。《舞台劇》的主創們用這樣一齣戲來度過自己和觀眾們的疫情,起碼大家可以鬆一口氣,無論是文藝工作者的藝術人生,還是我們作為觀眾的餘生,下限還在,而且也許還終歸不會很低。

文 | 黃哲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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