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密爾頓》確實很棒,但也不必過於崇拜

2020-07-20     北青藝評

原標題:《漢密爾頓》確實很棒,但也不必過於崇拜

2020年的這個夏天,在疫情和政治經濟局勢共同造成的焦灼分裂、陰影漸深的全球背景下,有一部音樂劇卻逆勢而來,從早已火遍的歐美席捲到東亞,並打破了次元壁成為中國大陸諸多圈層和網絡社群內都廣泛追捧的談資。沒錯,它就是《漢密爾頓》!

很多人感覺這像是一部「橫空出世」的作品,不僅中國的戲劇迷甚至「路人」網友為之一驚,就連在它的起源地「百老匯」,也都有著所謂「Revolutionary(革命性的)」這種媒體評價和定位。《漢密爾頓》真是「革命性」的嗎?我們先暫且按下這個話題,來看看它如此受歡迎的其他方面原因。

·微妙·

「十美元之父」

首先,這是一部大有來歷的音樂劇。它的特別之處從題材上講,是抓住了在歐美音樂劇里也並不很常見的政治人物的故事和重大歷史事件,引人矚目。主角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開國元勛之一、「十美元之父」,整個故事就是講述這個殖民地孤兒、外來移民者的一生,他的屈辱、奮進、冒險、成功、爭鬥、失落,還有悲劇性的人生終局。所有其他角色都只是對照他的線索展開陳述,所有歷史真實與虛構都只需要為他背書,而他,又是「美國夢」最簡單直接的一個註腳。

歐巴馬和林聚聚

音樂劇《漢密爾頓》可以說是生逢其時的寵兒。因為從2009年的醞釀階段,到2015年正式登上百老匯舞台及其後獎項榮譽加身、掀動時代風潮,這部劇恰好伴隨著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的執政初期到其最終政壇落幕的整個歷程。實際上,這個劇在孕育期和推廣期也受到了歐巴馬夫婦的熱情鼓勵和支持,某種意義上說,它真的可以看作歐巴馬時代的精神遺產的延續。雖然現在美國社會日漸撕裂、矛盾叢生,可在百老匯,在多元文化的大本營紐約,乃至其他崇尚「民主自由精神」的地域和人群中,《漢密爾頓》的熱度不減反增。

《漢密爾頓》在醞釀和初創階段,林單獨演出了其中一首作品,台下坐著歐巴馬夫婦

這裡有一個很微妙的現實情境——《漢密爾頓》這個作品中的主角在歷史當中並非是以歐巴馬為代表的民主黨的政治同路人,漢密爾頓本人屬於當時的聯邦主義黨派,主張的是集權強力、大政府、金融和軍事掌控,甚至在外來移民包括蓄奴的問題上態度也是偏保守沉默的。但到了音樂劇《漢密爾頓》的舞台上,這些都發生了移位和改寫。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主角漢密爾頓個人的性格特質和奮鬥歷程近乎準確地再現了歷史真實,而且與歐巴馬時代「自由民主樂觀開放」的精神基調高度貼合。這讓我們感覺到,此劇似乎是可以用於彌合今日美國精神系統當中日趨明顯的裂隙,跨越紛爭講述個體經驗中值得信賴的「美國夢」,而這正是其建國初國父們一代人最有吸引力、最容易「當代化」的故事,因此也最具有商業價值和群體效應。

在此我也想到有位朋友轉述的中國編劇王寶社先生說過的話,「歷史是個釘子,掛什麼東西是我們(編劇)的事,但釘子必須牢靠,才能掛東西,歷史學家都說不出來的,就可以由我們寫啦」。仔細看《漢密爾頓》,應該說這是一件建立在還算比較牢靠的「釘子」上的中等規模的華麗精巧的裝飾藝術。說中等規模因為這部劇實在只是關乎漢密爾頓個人在歷史當中的遐想,其他角色對照做填充,配角們相互之間其實並無回應,舞台行動不會相互勾連和進一步展開。

這是漢密爾頓一個人的迴音壁。

這與音樂劇《悲慘世界》中人物各行其路但環環相扣、層層推進最終緊密交叉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不同,雖有人說《漢密爾頓》的編劇、作詞兼作曲林-曼努爾·米蘭達也受到了《悲慘世界》的啟發和影響,而且革命青年的戲份、轉盤設計的舞美和調度,乍一看有點相似,但他們真是確乎不同的敘事。恐怕林-曼努爾·米蘭達也無意於此。

· 聰明·

整部劇配角里倒也不乏有華彩的人物,比如英王喬治三世和漢密爾頓妻子的姐姐安潔莉卡。前者除了官方錄製版中吸引眼球的口水和「噠噠噠噠噠」那段傲嬌唱腔之外,我更喜歡的是他關於「What comes next(下面怎麼辦)」的質問,以及由此而來的思辨。可惜這個話題在此之後沒能真正展開,僅是蜻蜓點水帶過一句的「新政體」,也沒了下文。再看看安潔莉卡那段「Rewind(倒帶)」的戲劇段落,拜導演所賜簡直有點石破天驚的高亮時刻,然而這段結束後,安潔莉卡從此就基本上滑入邊緣地帶,這種曇花一現的人物關係也未能繼續保有戲劇張力了。

以噴口水和萌態吸睛的喬治三世

這部音樂劇著意刻畫的一個重要角色阿倫·伯爾,是對主角漢密爾頓來說如鏡像對照般的人物,同時具有穿針引線的意義。他和漢密爾頓一起構成了這部音樂劇的「形象種子」,前者身陷「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的困境中漫長壓抑地「等待(wait)」,後者在死亡預感的直覺下執著於無休止的「進擊(shot)」。然而這兩個人在命運終局,來到生死決鬥的關口反而恰好都放棄了自己所秉持的,一個誤判了理應「等待」的機會給後半生蒙上罪孽,一個拋棄了從不收斂的「進擊」然後付出生命代價。這樣的戲劇變化非常有趣,然而很遺憾創作者沒能更加細緻清晰地展現出應有的人物弧光,顯得有些扁平。何況在歷史當中這段著名公案是帶著「羅生門」性質的。

在劇中 作為漢密爾頓「鏡像」的阿倫·伯爾

綜上來看,我並不覺得這部音樂劇在文本上做了什麼真正有風險或者實驗性的變革,在每一個存在選擇困境的當口,主創最後所做的都顯得過於「聰明」了。這個音樂劇的舞台呈現就是總在順勢「起范兒」,然後再輕輕放過,只取走自己想要的。

·平衡·

現在回過頭來看,可以說,這是一部本質上擅於搞「平衡」的音樂劇。當然這完全無損於它應有的價值,毫無疑問《漢密爾頓》註定會在本世紀第二個十年進入世界音樂劇史經典佳作的行列。只是我們在歡喜迎接它的同時,卻也不必過於崇拜。有人說它的「革命性」著重點是用嘻哈音樂「冒犯了歷史」,衝擊了21世紀初百老匯已漸趨保守甚至有點程式化傾向的創作現狀,畢竟新世紀的美國音樂劇,相當一部分新作都帶有資本面前躺平求安全的套路感,像是流行偶像們的「點唱機」音樂劇,還有那些輕質化、立意狹窄、音樂主題互相重複的小品。這樣的分析似有道理但並非全部,《漢密爾頓》之前,最早在上世紀90年代,rap元素的音樂劇就已經產生了,更不要說還有林-曼努爾·米蘭達自己創作過的《In the Heights(身在高地)》和根據早逝的嘻哈名將圖派克·夏庫爾歌曲改編的《Holler If Ya Hear Me(聽到我說你就吼一聲)》,均未取得實質性的成功。

我想《漢密爾頓》的一炮而紅除了天時地利人和的環境因素,還因為它其實吸收致敬了當代流行因素卻並沒踏出很遠的步伐,在新與舊的平衡下做了階段性地提升。我在網絡上曾看到劇組方流出的一段視頻,是劇中被刪掉的涉及約翰·亞當斯這個角色的創作內容,非常粗糲兇猛帶著真正街頭嘻哈的野生感,但最終上演時只有一句詞保留在了舞台的確定版本中,創作者的盤桓取捨可見一斑。

美劇《約翰·亞當斯》

在這裡我恰好想起了美劇《約翰·亞當斯》中老亞當斯總統發出的一段感慨:「在歐洲,大家普遍認為沒有比現代史更虛假的東西了,喔我要改成,沒有比歐洲現代史更虛假的東西了,除了美國現代史。說實在的,我認為美國革命的真實歷史已經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好在,美國音樂劇「革命」的歷史還真實存在。而我們會發現,這個國度里的音樂劇現實和政治現實之間經常會發生錯位,並因此迸發強壯的生命力。什麼樣的音樂劇可以算具有「革命性」的音樂劇?我想從百老匯第一位偉大的「化學師」齊格飛開始,一路走過所有黃金時代和低谷期,我們已知的被認為帶來了革命性的那些劇目,例如《演藝船》《為你而歌》《波吉與貝絲》《俄克拉荷馬》《南太平洋》《西區故事》《卡巴萊》《毛髮》《歌舞線上》《芝加哥》《理髮師陶德》《悲慘世界》《耶穌基督萬世巨星》《西貢小姐》《貓》《獅子王》《吉屋出租》《近乎正常》《瑪蒂爾達》等(最近5年的暫不做考量),這些都被認為是對當時具有真正「革命力」的劇目,《漢密爾頓》雖已成為爆款,是否具有「革命性」恐怕最好還要經過5到10年的對比觀察,才能最終下結論。但我們相信,音樂劇這門藝術不會就此停滯不前。

《漢密爾頓》主演之四

這是一門關於生命意志與能量的藝術,是復調和節奏律動充滿舞台各個角落的藝術,還是以感官搖撼來帶動精神共振的藝術,也是包容、冒險、破舊不止的藝術。再借用我一位正在美國留學實習的朋友講述的例子,他所在的劇院今年發起一個劇本工作坊活動,竟然有十多位劇作家被邀請來與學生們共同研究一個批評特朗普總統當下政策的劇本,並研討該如何修改完善。這也提示了我們,音樂劇同樣是需要對所處的社會現實擁有自發關懷和自反精神的藝術。

但願中國的劇迷朋友們在看過《漢密爾頓》後,還能想像和接納到音樂劇藝術帶給我們的更多更長久的驚喜。

文|葉葳蕤

編輯|於靜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20年7月17日B6版《青劇場》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dnmaa3MBd4Bm1__YEVB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