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陳丹青跟我提過好幾次徐岩,說是新世紀初書店偶遇,徐岩請他評畫,多為老北京的速寫。我當時聽後有點不以為然,對這些畫沒什麼興趣。上周,偶然路過中國油畫院陳列館,看到展覽「徐岩的北京」正在布展,只見丹青俯身一件一件地擺布,又親眼見到徐岩的老北京速寫,意外的同時,心裡泛起一陣之前對他不以為然的歉意。
01
難怪陳丹青將北京的徐岩比作巴黎的阿杰特和郁特里羅:
「1900年前後,阿杰特直覺到舊巴黎的靈光行將黯滅,沿著大街小巷拍攝了數百張銀版大照片,然後死去了。奔向新世紀的人們不在乎他的照片。七十多年後,攝影界有心人公布了這批作品,新一代歐洲人這才明白,阿杰特預先留存了十九世紀巴黎的經典肖像。
畫家郁特里羅同樣迷戀舊巴黎。他跟著畫家母親瓦拉東在蒙巴納斯長大,根據當年的彩色明信片,畫出無數動人的油畫,每個角落停著童年記憶。名勝、鄉村、都市、街巷,是風景畫家逗留不去的主題,但一往情深凝視自己的城邦,畫了又畫,畢竟是少數個例——並非每個城市的記憶都會託付給藝術,除非有位痴心的人,譬如阿杰特或郁特里羅。」
同樣的痴心,差別是,在我們這裡,沒有人知道徐岩。
徐岩自畫像
徐岩是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的侄孫,出身名門。「文治總統」徐世昌不僅善書畫,亦對中國美術教育做出深遠貢獻。徐岩從小受家人影響習畫,大學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他的字是「延宗」,所以簽名用這個名字。然而這樣顯赫的家世,經不起歷史的轉折,畢業後輾轉到寧夏,將其一生青春派給京劇團。
1947年徐岩與弟妹們合影,左一為徐岩
1963年徐岩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
他家北京曾經的宅子充公了,退休回京已然沒有希望。然而,他父親的好友夫婦年邁無後,生病無人照料,這才使徐岩回到北京,一邊得以落腳,一邊有機會提著畫板凳子,滿胡同畫速寫。但因為他經濟上的拮据,速寫和油畫都是畫在廣告紙背面,或薄薄的鞋盒裁片上。可是,他的畫里沒有很多所謂貧窮藝術家作品中的「窮意」。
02
徐岩的速寫勾起了我美院附中時的記憶,到我們遷校後這幾屆,這種北京胡同的速寫已經很少了,有的話也不過是為了交作業,除了磨鍊才能,沒有如此特殊的情感。今天美院附中的孩子是不太願意去畫的,物理距離太遠,心理距離更遠,畫不到這個意思。而美院本科以上的速寫傳統,我想已經滅絕。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看不起自己的傳統——在「創新」這麼籠統的號召下。
徐岩給我的親切感,恰恰相反,不是「創新」,而是一種「歸回」。陳丹青對此評價說:「這是一批再樸素不過的素描,無可救藥的誠懇。稍經訓練的畫手都會畫幾筆街巷寫生,但沒有哪位畫家能畫出徐岩賦予素描的哀婉,絕望,摯愛,處處投射訣別的目光。」
雖說整個展覽七八個廳,其實總共疊起來不過一摞論文紙那麼厚,但這些速寫稀釋在展廳空間時,卻有一種濃厚的誠意和命運感撲面而來。請問,今天會有誰在北京胡同里不厭其煩地畫速寫?拍照片不是更方便嗎?是什麼理由催促著一個老人按照老蘇聯素描的傳統,畫下一片片北京胡同?
03
陳丹青在展覽的序言里這樣形容道:「徐岩以蘇式的筆法與印象派色彩,畫油畫,也畫老老實實的素描。新世紀初我認識他,他已年屆花甲,積攢了數百幅紙本小油畫和大尺寸素描寫生。一年四季,除非雨雪,徐岩每天帶著畫夾子,幽靈般走遍全城,描繪舊京經已拆除、將要拆除的老街巷。
他在北海、紫禁城、團城、京郊描繪的油畫寫生,明麗而多情,街巷素描寫生卻像是低吟的輓歌,所有舊樓與門牆藏著記憶,每幅素描的邊上,寫滿題記:這裡曾是何處,誰曾是樓宇的主人——前清的恭王府,北洋時期的官邸,占領年間的刑警處,民國文人的舊寓——如今它們淪為大雜院,破敗不堪,有如歷史的殘骸。」
大概是回憶,是感慨,是充實。
徐岩的速寫都配著文字,記錄並回憶著老北京的點滴,因此,這些畫是城市歷史的見證。不是我們印象中都市的高樓大廈,人流涌動的繁華,而是與喧鬧比鄰的胡同院牆:有的是歷史故事的發生地,有的曾經住過達官顯貴,大多曾經輝煌,如今破敗或業已消失。
我把其中一些畫推薦給一位遠在英倫的朋友看後,她說:「這是殘軀畫殘骸。」
看他的速寫,得讀這些文字,因為速寫不僅是徐岩繪畫的操練,更是他的歷史記憶輸出。慢慢,形成一部北京內城人文歷史的個人圖畫注。「他用毛筆題寫的文字、年份、印章,破壞了這些——我以為是一流的——素描,但在徐岩,這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在為記憶作注。」陳丹青這樣說道。
「寥寂尚有詩書伴,何妨重返寅輝關(註:頤和園後山一城關)」,不僅有注,還有詩。特別是他寫了附在自畫像旁邊的那些,讀起來不那麼得志,像是他在勸自己放下,勸自己洒脫。比如:「禿首苦戰桑拿天,依稀拙眼辨真顏。千塗萬描應無術,留取頹影記殘年。」生活的周遭,外形的枯槁,內心的煎熬,繪畫藝術的追求和結果,都在詩和畫里了,令人讀罷隨他一同嘆息。
有時候讀者會讀出共鳴:古人來者,皆為過客。渺小浮生,何處是依歸?他寫道:「人世虛情勝雪寒,拼將餘力探秋山。日暮途窮覺歲晚,頭昏眼花感畫難。」他大概就依歸於這些速寫,而這些速寫,又附於徐岩的命運和記憶,情感的所託,而徐岩這默默無聞的一生,又附於歷史的跌宕,家國命運的洪流之中。
04
曾經我們與徐岩同在北京,如今我們還在,他不在了。他凝視過的北京城,留在廣告紙的背面,我們透過他的凝視,些許會品味到一種訣別之情。
正如他的一組自畫像。晚年時,徐岩出門少了,如許多落魄中的畫家,開始了自畫像的創作。陳丹青說:「這也是他和他的作品的自尊。信守清貧、孤寂、無聞……他開始一幅接一幅畫自畫像,在紙端下方寫一首詩。當他畫遍舊京,當舊京變得無法辨認,他回首凝視自己的垂老,直到謝世。
這批自畫像和他的街巷寫生一樣,無可救藥的誠懇。在不同角度,不同光影中,徐岩的目光分明顯得無助、哀矜、固執——令我想起晚年珂羅惠支,甚至,倫勃朗——這樣的自畫像無關乎藝術與技術,而僅僅是凝視。」
不僅是誠懇,也是一種尊嚴,他渴望認可,但不主動追求認可。徐岩曾說:「尊嚴不是虛榮,不是權勢,不是威風,不是地位,不是擺架子,是在這些並非尊嚴的面前所堅持、擁有的平等的尊嚴。如果沒有這種尊嚴,就用自己的成功去爭取,或者絕不屈服、苟且,不同流合污。」他的畫里透露出來的,正是這樣一副傲骨。除了傲骨,還有正氣,分得清主次:「人往往最容易丟失最重要的東西,為了利而丟失德,為了恨而丟失愛,為了情而丟失理,為了氣而丟失智。」徐岩的日誌中,這類的格言比比皆是,有些話一讀,覺乃警世良言。
最後一個單元展示了他的風景色彩,都是巴掌大的尺寸,遵循著印象派——特定時刻、特定光色調子的原則,紅牆黃瓦,白塔綠水,在他的筆觸下有了新的色彩定義。
我多少會有點遺憾,如果早認識徐岩,給他拿去些畫材,不止在這方寸中拮据,或許更有一番天地,更有一番作為?也可能正是這種匱乏,使得徐岩的藝術飽滿。他這樣定義藝術和藝術家:「藝術是能力(技術功力)加修養(素質思想)。光有能力沒有修養是匠人,光有修養沒有能力是眼高手低的空頭藝術家。」這也是他一生詩書畫一齊修為,筆耕不輟的寫照。
這恐怕是當下最不「當代」的展覽。徐岩生前沒有觀眾,沒有展覽,沒有市場。但我無法拒絕,有人用俯仰一生來描繪我所陌生的北京胡同,傾注所有情感和耐心。
叫人一眼掃去,兩行落淚。
徐岩
(1942-2019)
字延宗 北京人
祖籍浙江寧波鄞縣繞湖橋村
北洋政府民國大總統徐世昌之侄孫
1942年11月16日生於四川省重慶市
1945年隨家遷居北京
1948年-1954年 就讀於北京東華門小學
1954年-1957年 就讀於北京二十五中學
1957年-1960年 就讀於北京二十二中學
1960年-1965年 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
1965年畢業後分配到寧夏任舞台美術設計
1995年因病退休回京
2019年5月15日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七歲
展訊
展覽:徐岩的北京
學術主持:陳丹青 楊飛雲
展期:2020年8月8日-9月10日
地點:中國藝術研究院油畫院陳列館
文/尤勇
編輯/史禕
供圖/中國藝術研究院油畫院陳列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