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電影《假面》里,舞台劇女演員伊莉莎白扮演過戀父情結的代言人厄勒克特拉,喪失說話能力,躲進一家精神病院,暫時從她與丈夫等人的相處模式中逃離。諾亞·鮑姆巴赫的新片《婚姻故事》,同樣是戲劇女演員的妮可則在演完《厄勒克特拉》後,決定斬斷與丈夫查理的十年婚姻,打算從紐約回到故鄉洛杉磯,開啟嶄新的人生。
比起古希臘悲劇中的古典形象,「戲中戲」里的厄勒克特拉著裝時髦,與妮可及查理構建的象徵關係也具有當代意味,勾連現代都市婚姻生活的脆弱。而脆弱的根源之一,或許是原生家庭的根基早已不復存在,根基傾塌的破壞力曠日持久。
妮可父親的性取向異於常人,她與母親及姐姐又一直親密無間,她在原生家庭很難戀父不會恨母。查理從小則與父母疏離,孤身來到紐約打拚後養成了極強的獨立意識。影片開場,伴隨一組將查理與妮可合作排演《厄勒克特拉》的畫面、兩人與孩子日常相處的片段交叉剪輯的鏡頭,他們分別以畫外音形式,緩緩道出愛對方的理由,也帶出他們的夫妻恩愛里,包含渴求「童年補償」的成分,即變相的父女、母子關係。查理會把邋遢的「小女孩」妮可製造的混亂場面,整理得乾乾淨淨;妮可會強迫逃避問題的「小男孩」查理,撥出他應該打的電話。
對妮可而言,告別演出與婚姻終結的緊密相連具有雙重反抗色彩。比起厄勒克特拉對父親權威的完全認同,她首先在工作上,從戲劇圈步入影視圈,打破了導演查理對演員妮可的掌控,繼而在生活中,掙脫了丈夫(父親)查理對妻子(女兒)妮可的束縛。不過這裡面固然有女性覺醒的意思,卻與《末路狂花》《冷酷祭典》等影片中的極端女權主義無關,更接近於《克萊默夫婦》里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妻子對潛能的開掘與自我的審視。
然而換到查理的角度,作為戲劇導演的他,舞台上雖然會扮演讓妮可聽命服從的「父親」角色,生活中也會化為戀母的俄狄浦斯。當他從紐約來到洛杉磯,硬著頭皮與妮可打起離婚訴訟,兩人的強弱關係便發生對調,他在妻子(母親)面前成為無所適從的丈夫(兒子)。
與《革命之路》《克萊默夫婦》等影片相比,《婚姻故事》里的婚姻生活,沒有階層、年齡等方面的鴻溝,也與兩性權力鬥爭或者家暴問題相距甚遠,只有在以傳統戲劇思維設計的鏡頭框架里,在男女主角你來我往此消彼長的摩擦中,一點點走向瓦解的過程。但這無疑吻合當下大眾層面的婚姻特徵。因此,影片儘管講述的是美國一對中產知識階層夫婦的情感破滅,仍然能令全球範圍的觀眾無比唏噓。
如果追問相愛的他們為何最終相殺,除了伯格曼在《婚姻場景》中提及的似乎亘古難變的人性罅隙、兩性差異,諾亞·鮑姆巴赫以往的作品也可以給出答案。
諾亞2005年執導的《魷魚和鯨》,以他自身的成長經歷為藍本改編。影片中的作家夫婦,作為二戰後「嬰兒潮一代」人群中的知識階層代表,精神境界雖然高於普通的同齡人,但在婚姻問題上卻與他們中的許多人保持步調一致,最終以分道揚鑣收場。就像影片所揭示,此種因消費型社會的日益成熟形成的大範圍的婚姻家庭癥結,逐漸將男權/父權消解,賦予兩性較為平等的空間的同時,無疑也影響了後代組建新的家庭、看待情感的態度。作家夫妻的鬧分居便給他們的兩個兒子帶來嚴重的心理創傷。上一輩的失敗婚姻或說離婚風波帶給下一代的陰影,在諾亞後來拍攝的《美國女主人》《邁耶羅維茨的故事》等影片中亦能窺見。
《魷魚和鯨》
將個體家庭擴大到社會層面、世界範圍,便是人們尤其年輕人正以看似自由實則隨性的方式追求婚姻與家庭,把愛情看得越來越淡。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結婚率屢創新低,離婚率不斷攀升,便說明地球村的村民們已經習慣了愛情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龍捲風」。諾亞另一部風格輕快的《弗蘭西絲·哈》,女主角弗蘭西絲眼裡,她與男友的愛情,遠遠不能與她和女友的友情相提並論。
《弗蘭西絲·哈》
《婚姻故事》中妮可和查理一見鍾情式的相愛,看著非常羅曼蒂克,但原生家庭帶給他們的傷疤,並沒隨著他們步入婚姻殿堂而痊癒。妮可表面上可以與母親輕鬆談論已經過世的父親,但其實始終介意父親曾以不堪描繪的方式背叛了家庭,查理的出軌對象雖然是女性,她在心底依然把他與父親劃為了一類人,繼而開始反思她「犧牲」自己成全查理事業的合理與必要性。查理努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源於將小家庭與原生家庭對照後生出不安,這種不安讓他恐懼失去妮可與兒子,不自知地加大了控制枕邊人的力量。
因而,兩人的互相尊重只是相處的假象,各自的身體實則慢慢成了兩張上了弦的弓。開場的兩段畫外音,他們講到彼此的個性,都用到了「爭強好勝」。仔細看那些相愛的畫面,其實穿插了他們因為「爭強好勝」而傷害彼此的瞬間,他們都以為那些瞬間只是生活的小小插曲,早被彼此拋在了腦後,可是秋後算帳的時刻,它們變成了一個個不容辯駁的證據。
可堪安慰的是,諾亞的電影呈現的家庭生活,儘管會給成員尤其後代帶來創痛,他卻總會讓他們找到紓解的出口。《魷魚和鯨》里可以看作諾亞替身的大兒子,在一副魷魚與鯨魚互相纏繞的油畫面前,明白了自己是個剛剛踏上人生路的新手,階段性地看清了未來的方向。《邁耶羅維茨的故事》里同父異母的三姐弟,在人到中年之際,分別說出埋藏多年的心事達成和解,攜手走出父親的手掌心。
到了《婚姻故事》,查理與妮可的兒子更成為重點保護的對象。兩人的離婚訴訟官司打了一場又一場,爭辯的尺度也從和聲細語升級到惡語相向,但孩子始終「眼不見心不煩」。而這種對孩子的愛護,在以離婚為主題的電影中不算新鮮,《克萊默夫婦》的尾聲,意識到自己並不能為兒子創造更好成長環境的妻子,把法庭判給的監護權讓給了丈夫。
查理與妮可對彼此的感情,經歷過愛、恨、無所謂等階段,最終也在諾亞的鏡頭裡,轉化為另一種形式的愛。影片結尾,獲得孩子共同監護權的兩人均有了全新的生活,看到抱著兒子的查理的鞋帶鬆了,妮可很自然地走過去幫他繫上,就像他們與律師商討離婚細則餓了點餐的時刻,妮可見查理選擇困難,接過菜單幫他叫了一道菜,也似他們還是夫妻那會兒,理查會習慣性地把被妮可搞得一團糟糕的客廳和廚房,收拾乾淨。
婚姻沒了,但愛可以繼續。這大概是《婚姻故事》最令人感動的筆觸。
文 | 梅生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M-MKm8BMH2_cNUgN4z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