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龍泉與全球化密碼

2019-09-25     北青藝評

天下龍泉——龍泉青瓷與全球化

2019年7月16日至10月20日

故宮博物院齋宮、景仁宮展廳

「天下龍泉」這個題目很容易讓人想到屠龍刀和倚天劍的武林傳說,放到陶瓷界改編一下應該是:陶瓷至尊,景德青花,器走天下,莫不相仿。龍泉不出,誰與爭鋒?青花瓷一度稱霸世界,無人不曉,不過在其之前,尚有歸隱林泉的前輩龍泉青瓷。「天下青花」「筆鋒濃轉淡」的故事,海內外爭相傳頌,無須贅論;「天下龍泉」的傳說低調已久,卻可聽此次盡攬龍泉青瓷精品的故宮博物院娓娓道來。

由宋至明——龍泉青瓷的「三高」時代

青瓷為中國瓷器生產之始。從夏商之際的原始青瓷開始,其獨霸中國陶瓷界長達三千年。其間,雖從北朝末期開始有白瓷崛起,但其直至15世紀前後尚未能撼動青瓷的地位。一般陶瓷史中對唐代「南青北白」格局的表述,來源於陸羽在《茶經》之中對越窯瓷器和邢窯瓷器的品評。且不說在陸羽的評判體系里,類銀似雪的白瓷比如冰似玉的青瓷尚有不及,單是他挑揀出的六大窯場,五個都是燒青瓷的窯場,這數量便說明當時青、白兩類瓷器的規模和影響。至於宋元,雖然瓷業已經百花齊放,但五大頂級名窯中有四個是青瓷窯場,這足以反映青瓷的領軍地位。三千年來強勢地位的取得,在於青瓷生產的不斷進步,而長期的歷史積澱自然令人期待更好的產品。攀登青瓷生產頂峰、完成青瓷最後輝煌的使命,最終落在了龍泉青瓷身上。

龍泉青瓷的生產始於北宋。不過北宋時的龍泉窯不過是跟在青瓷「大爺」越窯背後咿呀學步的孩童。稱呼北宋越窯為「大爺」,是因為青瓷生產里以它成名最早、名聲最盛、一度質量最高,可到了北宋,雖然餘威尚在,但從現在的考古成果來看,多少還是露出了衰相。即便如此,其地區性影響尚存,浙江地區還是有一眾窯場以模仿越窯為己任。龍泉窯便是其中之一,那時的龍泉窯青瓷喜好的是「淡妝」——透亮的釉色看起來是為了「水靈」,瓷胎上面裝點的小心思還是要展現得清清楚楚。

北宋龍泉盤口瓶、花瓶、蓋罐

兩宋之際政局大變,也引發了河南、浙江兩地瓷業格局的變化。在這變化之中,龍泉窯青瓷走上了自己的第一個高峰——生產品質的最高峰。這一高峰的出現與變局之中各方瓷業技術的碰撞關係密切。宋高宗趙構倉皇之時,並未攜帶太廟之中的笨重禮器。可「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就算是逃到了南方,國家每年該有的禮儀活動仍要進行。倉促成立的小朝廷無力徵集制禮器必備的銅料,便只好在禮書中找到替代的辦法——以「陶木器」代之。於是,製備陶瓷禮器變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讓誰來製造陶瓷禮器呢?北有汝州逃難之工,南有越州破落之窯。北宋貢窯汝窯的工匠與浙江本地原有的制瓷傳統一經結合,便孕育出新的南宋官窯來。南宋官窯一時成為眾多窯場追仿的對象。技術傳統的碰撞與結合產生了官方計劃之內的仿古陶瓷禮器,也成就了意料之外的青瓷高峰。

在變動與融合的背景之下,龍泉窯窯工開始了青瓷生產質量的騰飛。在生產技術和器型層面,均有跡象表明它與南宋官窯的交流,但其生產出的產品卻有獨特風格,卓爾不群。南宋時代的龍泉窯青瓷素以薄胎厚釉者最為突出,釉質略帶乳濁,其釉色,或稱梅子青、或稱粉青、或稱豆青,各具質感。前人有詩詠秘色瓷曰,「功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實至於南宋龍泉青瓷,方見極致真切。

南宋龍泉青瓷斗笠碗

與後來元明者相比,其整體器型偏小,卻更見雅致。在以單純釉色為主導的宋代審美之下,龍泉青瓷碧水般的釉質感獨樹一幟。正因其釉色之美不可方物,因此南宋宮廷雖以官窯器物奉天地祖先,卻以龍泉窯青瓷侍奉自己在宮廷中的日常生活。目前所見的南宋宮廷遺址中,以龍泉窯青瓷出土數量最多,足見皇室對龍泉青瓷的肯定。而從多年來考古所見的歷代龍泉青瓷產品情況來看,學界一般公認,南宋時期的龍泉青瓷堪稱其生產質量水平的最高峰。有鑒於龍泉青瓷在整個青瓷史中的地位,稱南宋龍泉青瓷為中國青瓷生產質量的最高峰,亦不無道理——如冰似玉極致效果產品大量生產的實現,不負當初越窯秘色瓷所樹立的標杆和汝窯、官窯的鋪墊。

臨安城出土龍泉窯青瓷殘件

巔峰時代的產品,自然引來市場追捧,市場的需求自然能帶動生產。只不過這一系列連鎖效應的發生需要時間。正因如此,在南宋的質量高峰之後,在元代,龍泉窯青瓷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高峰——生產規模的最高峰。平心而論,至元代中期,龍泉窯青瓷的品質略顯下滑,相比於亦真亦幻、冰玉莫辨的南宋龍泉青瓷,元代的龍泉青瓷雖然不乏佳作,但多數稍顯呆板。這一情況的出現,與龍泉窯青瓷迎合愈加擴大的市場或亦有關係。其重要市場中東地區對大型器物的需求,刺激了元代龍泉窯對大型瓷器的生產。生產體量較大的瓷器原本技術難度便高於普通產品,而體量的變化本身對原有瓷器效果亦有削弱。或許是對產品、市場的適應和對利潤的追逐,此時龍泉窯青瓷的胎釉相較於南宋時期發生了一些變化,釉層薄厚不一,略顯繁雜。此時的龍泉,窯場激增,遍野山林,窯火相應,為一時之盛。

元代龍泉青釉葫蘆瓶

當民間影響發展到一定程度,便會有可能上達天聽。龍泉窯雖早在宋代便進入宮廷,但其明確被定為官窯為皇室供奉瓷器,卻是在明代。正因其與宮廷前所未有的密切關聯,學界一般認為,龍泉窯在明代初年登上自己的第三座高峰——生產地位的最高峰。文獻中明確記錄,從明太祖洪武年間開始,龍泉窯便承擔為宮廷燒造瓷器的任務。相較於元代,明代龍泉窯風格又有變化,釉色相較之前略覺黯淡,器型整體更顯敦厚。至於這樣的瓷器質量的高低,只有使用者自己才有感覺吧。站在後人的角度,從龍泉窯的歷史來看,老朱家雖然把龍泉窯抬上了高位,但看起來確實不如老趙家的運氣好。

明代龍泉窯刻花折沿盤

從宋至明,龍泉窯自身「三高」的更迭,體現的是它時間軸線上的諸多變化。龍泉窯展,取名敢與「天下」並列,當然不只因為其在縱向線索中的高峰迭起,亦因其橫向空間中的空前影響。

天下歸心——一直被模仿

在國際上,龍泉青瓷的名氣似乎不如青花瓷響亮,這主要是因為,龍泉青瓷縱橫天下的年代,如今執世界史牛耳的歐洲人在世界舞台上還只是個窮酸的配角。中東坐地起價,南非好望角的風暴實在是有點猛烈,抓耳撓腮卻連瓷片的邊兒都摸不著。因此,長久以來,他們對龍泉青瓷的認識遠不及後起之秀青花瓷深刻。而從目前的考古發現來看,在達·伽馬繞過好望角之前,龍泉青瓷在亞非海域的陶瓷貿易中堪稱獨步天下、首屈一指。

中國陶瓷的外銷在9-10世紀(即晚唐五代時期)曾達到高潮,當時的貿易範圍已經遍及西太平洋及印度洋沿岸。那時,浙江的越窯青瓷雖一度在湖南長沙窯、廣東青瓷、北方白瓷的競爭中略占優勢,但從總體來看,大體是平分秋色的格局。此後,中國瓷器的外銷一度略顯沉寂,直至12世紀後半葉方才又有起色。當時偏安一隅的南宋迫於經濟壓力,鼓勵海外貿易。龍泉青瓷利用其品質及窯址區位優勢,一躍而起,讓曾經的陶瓷貿易市場煥發了新的活力。

龍泉窯青釉刻「沙阿·阿巴斯」銘鳳尾尊

至於元代,伴隨著蒙元帝國的政治、軍事、商業擴張,龍泉窯影響空前。從考古發現來看,其不僅幾乎出土於全國各個省份,更是在海外貿易中稱霸一時。龍泉系青瓷不僅重新覆蓋了從朝鮮半島、日本,到東南亞、中東、東非的市場,其在中國瓷器市場中的份額也獨占鰲頭,堪稱前無古人。如此廣大的市場,內部亦有細分。龍泉青瓷如此優雅,自然並非人人皆能消費。遠端市場如東非、中東等地和消費能力更強的市場中,更流行浙江龍泉青瓷正品,如伊朗國立博物館便藏有當年輸入的龍泉青瓷多件;近端市場如東南亞、東亞等地和低端市場,則更流行購買各地仿燒的山寨龍泉青瓷。龍泉窯青瓷的仿燒,是耐人尋味的信號。它意味著,龍泉窯的商品,不僅僅征服了沿岸市場的餐桌,浸染了消費者的生活,更意味著代表著中國傳統君子玉色的龍泉青瓷走進了異文化群體的心。

伊朗仿龍泉青綠釉刻劃花草紋菱花口折沿盤

近水樓台先得月,龍泉窯的仿燒,從國內的福建青瓷窯場開始。如果將福建青瓷與正品龍泉放在一起,「真偽」一目了然。但從福建青瓷的廣泛分布來看,其影響力卻絲毫不輸。特別是在東南亞等地,福建青瓷極其流行,市場份額甚至超過正品——這想必讓當年的龍泉青瓷的經銷商懊惱。不過,看到市場商機的何止福建窯工?東南亞、東亞諸多窯場對龍泉青瓷均有不同程度的模仿和借鑑。

太平洋沿岸各地,傳統上是中國瓷業的輻射地區,仿製中國陶瓷似早有傳統。真正令人驚訝的是波斯-伊斯蘭陶瓷系統對龍泉青瓷的仿效。波斯-伊斯蘭陶瓷系統為與東亞陶瓷並行發展的陶瓷體系,其本有自身的發展傳統,產品往往「花枝招展」,其特色與東亞者迥異。但龍泉一出,伊斯蘭釉陶也不禁被「帶跑了調」,硬生生開始亦步亦趨龍泉青瓷的含蓄之美,非要趕上這股青瓷大潮不可。從伊斯蘭釉陶的仿製品來看,中東巧匠確實是下了一番功夫,顏色形態頗多接近之處,只是釉上光澤,難以追及。不過這「費盡心機」的努力,卻讓我們看到了龍泉青瓷所曾受到過的衷心青睞。

倚天劍、屠龍刀的傳言,說的不只是表面的鋒利,更在其中隱藏的秘笈兵法。龍泉瓷與青花瓷的故事,說的也不只是小小瓷片的漂流,背後更有人群在商品、技術、審美層面的交流與交換,更有政治、軍事、經濟勢力的合作與角力。西方人到來之前龍泉青瓷在印度洋與西太平洋上的汪洋恣肆,不僅講述著被中國史忽視的商業驕傲與海洋開拓,也隱喻著如今我們觀看世界史的另一種視角。

文並攝影/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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