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赴婚禮的路上,尋找一份不必永恆的愛

2019-11-26     北青藝評

「兩個世紀以來,我們相信歷史是一條大路,引領我們去一個前所未知的將來。我們以為我們是例外。當我們走過昔日宮殿的畫廊,看見所有那些彩繪的大屠殺、臨終儀式、淺盤上的首級,鑲在畫框里掛在牆上,這時候我們告訴自己,我們走過了漫漫長路——當然,沒有長到我們無法同情他們的地步,但是已經長到讓我們知道自己超越了那一切。」

閱讀《到婚禮去》,多少需要一點勇氣——這是一個讓人傷心欲絕的故事,卻以詩歌般優美的語言加持:女主角妮農經歷了漫長的成長,她的父親尚·菲列羅是鐵道工,被鎖定在工業社會不斷重複的細節中,靠騎重型摩托來凸顯自我;她的母親澤德娜是捷克難民,在妮農6歲時,為響應政治召喚,掙脫了家庭。於是,妮農眼中的世界成了一個謎,只有自編的《妮農的名字多可愛》能安慰她。成年後,妮農才知道,留在捷克的母親還有另一個女兒,名字竟然是社會正義。終於,23歲的妮農遇到了吉諾,一個她想嫁的男人,卻發現自己患了愛滋病。

為了給即將結束的生命賦予意義,尚·菲列羅和澤德娜開始穿越半個歐洲,奔向女兒的婚禮現場,而妮農的計劃是,在婚禮那天,她將脫下鞋,與吉諾一直跳舞,仿佛永遠不會疲憊,仿佛幸福會永恆。

《到婚禮去》的故事並不奇特,奇特的是它的寫法:作者約翰·伯格似乎刻意不讓人讀懂它,全書沒有清晰的故事線,只有一堆碎片式的細節、回憶、對話,雜以金句,就算是一本小說了。

在這些碎片中,妮農的成長部分動人心魄。童年時,父親送給妮農一隻小狗,妮農用命名的方式為它創生,可7年後,它死在貨車輪下,留下永遠的謎;一個廚師竟然會哼《妮農的名字多可愛》,妮農與他產生了愛情,但他的趣味在於能用不同國家的口味做熟海紅;在博物館,妮農被木乃伊忠實記錄下的人體弧線打動;第一次寫自己名字時,意識到那是一個被異化的過程……

每個個體在成長中,都會經歷許多類似的個人事件,只是不斷有人提醒,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瑣碎小事,決定人生價值的是大事件。可作為個體,我們真有大事件的經驗嗎?當母親澤德娜在為自己的真理而奮鬥時,她是不是正被虛假經驗套牢?

從某種意義上說,《到婚禮去》其實正是「個體經驗」對「虛假經驗」的一次抗爭。在約翰·伯格寫這本小說時,愛滋病每年會奪去200萬人的生命,人們為這個數字而焦慮,卻不太在乎其中是否有一個人叫妮農。在我們看來,所有成長都是一樣的,所有生命也都是一樣的,個體苦難值得被記錄,僅在於它是集體苦難的一部分。

為什麼我們要虛擬一個宏觀視角?為什麼指點江山能讓我們快樂?為什麼我們喜歡線索清晰的故事?

1972年,約翰·伯格把這些追問拍成4集電視片,解說詞就是《觀看之道》,這本散文體的藝術評論譯成中文後,引起巨大反響,約翰·伯格成了「藝術評論家」,雖然他本人認為,該頭銜的惡劣度僅次於畫商。其實,約翰·伯格是著名畫家和小說家,之所以拍《觀看之道》,僅僅是因為當時寫書不賺錢。就在同一年,約翰·伯格拿到了布克文學獎。

《觀看之道》直斥藝術欣賞中的「視覺暴力」。約翰·伯格指出:古典繪畫之所以強調透視,其實是在模仿帝王視角,以滿足君臨一切、唯我獨尊的心理需要,所謂美感,只是權力崇拜的外包裝。這一惡習延伸到當代藝術中,就是當攝影、繪畫、視頻提起人體時,總意味著女性被觀看。

男權審美創造出美容業、健身中心、瑜伽、整容、減肥操等,各種時尚雜誌每天都在提醒女性,你的身材是不完美的,以至於現代女性也在用三圍、身材等評價同性。明明是男權的受害者,卻主動接受了男權的價值殖民,那麼,藝術真的只是藝術?所謂的秩序、原理、規則,真的是天然如此、理應如此?

約翰·伯格一生都在反對觀看背後的、悄悄掌控我們的力量,因為它提供的是偽審美經驗和低俗審美品位:一個人彈一支曲子,被認為是不夠大氣;一萬人彈同一支曲子,卻被認為是磅礴、雄壯和豪邁。約翰·伯格更願追問:當你熱淚盈眶,似乎被「藝術」打動時,你的感覺系統是不是已經中了木馬病毒?是不是正在喪失自我?

理解了約翰·伯格的主張,也就不難理解《到婚禮去》。作者試圖顛覆線性閱讀秩序,不給宏大敘事者們販賣文字催淚彈以機會,《到婚禮去》是一個關於自我的故事,妮農在用自己的眼睛與大腦在學習愛,這份愛並不永恆,對旁觀者也無太多意義,但對於沉浸其中的人,它是真實的。它不是一個典範,不是一碗雞湯,但想到世間那麼多人得到的只是贗品,是與生活討價還價後的妥協物,這份愛便十足珍貴。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唐山 編輯:羅皓菱。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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