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王福庵先生,源於被家人逼著寫他的《說文部首》,當時志向並不在篆刻,似乎對於文字學更感興趣一些,後來慢慢接觸篆刻,又研讀篆刻史,特別是近現代篆刻人物,才發現王福庵先生竟然是這樣厲害的人物。
(王福庵先生像)
王福庵先生治印,以細朱文的「鐵線篆」名揚海內,這不僅得益於他一手精絕的篆書(我們平常臨習的《說文部首》只是他的常規作品之一)更得益於他還有一手古拙秀雅的隸書。
(《說文部首》開篇)
我們知道,其實篆刻的入印文字(主要是指秦漢白文印中的摹印篆和繆篆)就是字形在「篆隸之間」,「非隸非篆」的文字。王福庵先生的小篆工整規範,他的隸書古拙秀雅,他是當然是完全形成了自家風格的書家,他的篆隸作品風格是既秀美遒勁,又整飭古拙,既清和溫潤,又精巧工緻,他的篆與隸,在氣息上是完全一致的,這同時也促使他創作出與之風格統一的篆刻作品。
(王福庵先生的隸書)
王福庵先生自己精擅篆隸,平常寫得最多的也是篆書和隸書,為了這些作品,他專門刻過一方印,印文是「仁和王壽祺篆隸之印」,今天我們就來讀這一方印:
(王福庵:仁和王壽祺篆隸之印)
乍見此印,會發現有幾個問題:1、印面幾個字,完全沒有安排在印面中間啊,先生把印稿上偏了?2、「龢」字和「祺」字兩個字是不是寫錯了?3、「印」字橫筆處的殘是不是殘錯了,這樣明顯漏氣啊?這三個問題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問題,卻又分別關乎字法、章法、刀法與殘破,且容我們一一說來:
一、先說字法
字法方面,有問題的字至少有三個:(1)「龢」字和「祺」字似乎寫錯了,因為明顯少筆畫了。(2)「篆」字用了玉字旁的「瑑」字替代,似乎也不應該。(3)選擇了字形複雜的「龢」,捨棄了字形簡單的「和」。
(《漢印分韻》中的「和」字)
當然,這些都不是問題,要說其他印家寫錯字,或者情有可原,而王福庵先生可以專門研究過作篆通假的名家大家啊,不信,你去翻翻他的《作篆通假校補》,如果不是對篆體文字精研至深,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錯誤。
但實際上,只要結合章法一想,這些篆法上的增與損和字法上的選擇,全部是王先生精心的安排。
1、「龢」省掉左邊的尖頂,既使字形方正,又給上面的「仁」,下邊的「王」留出更多位置,使之更有造「大空」的空間。所以,「龢」字做了簡省;同樣道理,祺字右邊做了簡省,目的是為了造成「其」部下部兩個小小的「紅地」,用以避免全印中部的壅塞。這種簡省是在繆篆的「筆畫之繁者,減之使簡」的規則之內的,並不是違了字法的錯字。
2、選擇玉字旁的「瑑」,其實就是選擇了縮短字形的上下長度,如果用「篆」字,全印中部的高度就顯得過分緊張,用篆必然上下憋屈,且與左右兩字的聯絡同時失去,中部的「祺」字也就更加無法伸展留空了(當然,用「瑑」通「篆」並不違字法)。
3、左邊既是給「仁」與「王」讓地,為什麼不選擇字形簡單的「和」,而選擇字形複雜的「龢」呢。因為這方印的左邊,不能完全都用字形簡單的字,那樣的話,右邊的疏密就失去了節奏,太單調了。
顯然,每一個字,篆法字法都是大師精心考慮後的選擇。
二、再說章法
1、印文居左形成的立體感。王福庵先生曾任職鐵路部門,原因是他精擅算術及測繪技術,印面文字居左,當然是他精心安排的結果,他可不是馬虎的初學者,印文居左顯然是他的精心求趣的結果。我們看,當印面文字緊貼左印邊之後,又加上左部的殘破,印章文字頓時生出了立體感,二維的印面文字,有了立體效果,如圖:
(印面的立體效果)
2、留紅上的幾組呼應。留紅造成大疏大密,這是趙之謙所說的「不壞之寶」。王福庵先生得其神髓,從字法篆法上的選擇,給「仁」與「王」留出了兩個大塊紅地,這與左邊的「之」字形成的兩塊紅地形成三角形呼應,這使整體偏左的印面異常安穩。
印字頭部故意縮小,本應造出兩塊小塊紅地,但先生殘掉了居邊的一個,僅保留了居中的一個,如果兩個都保留不是更能響應左邊的兩處留紅嗎?不是的,那必然形成四邊形的留紅關係,四邊形當然沒有三角形安穩,印面不安穩了。
那「印」字的右邊為什麼要生造出紅地呢?因為「瑑」字的玉旁下邊也有一塊紅地,需要照應。
(留紅的呼應)
另外,關於留紅,「祺」字改變篆法,也在右下留出兩個小塊紅地,這兩個小塊紅地,除了響應左右的大塊紅地外,其主要作用是為了保證印面中心的「透氣」,不使中部悶塞(中部不悶塞的方法主要是祺字篆法的選擇)。
3、字形欹側的呼應。王福庵先生的篆書,典雅安詳,在他手裡,很少有不端莊,不工整的字形,但這方印卻不同,我們看「仁」字的「亻」旁,祺字的「示」旁,印字上部的小「爪」都不端正,為什麼會有這些不端正安排呢(因為它們都可以安排得很端正,並且不難)?因為「瑑」字,「瑑」字無論選擇「篆」還是「瑑」,其「彖」部下邊的不安穩在繆篆里是不易安排的,它是天然欹側的。好在先生早有安排,他用以上種種不端正去呼應或照應「彖」的不安穩。因為有了照應,「彖」部的不安穩,消解了,整個印面安詳了。
(欹側的呼應)
三、最後說刀法與殘破
1、書寫感的表達。繆篆入印,容易喪失書寫感,即趙之謙所說「古人有筆尤有墨,今人但見刀與石」(趙之謙「鉅鹿魏氏」邊款),要在注白文印中體現筆墨書寫感,並不容易,因為字形的原因,筆墨感很容易喪失在方方正正的切割之中,但這方印並不是這樣,看方大的印蛻,圖中標示的地方,都是明顯見墨的:
(看得見筆墨痕跡的刀法安排)
2、藏鋒斂鍔。我們知道,王先生用浙派的切刀,積點成線。但我們在這方印中,幾乎看不到任何的破碎,基本仍以渾穆簡潔為主要審美方向,這是漢鑄印的方向,正合王先生的書風與個性。他從來都是一個不激不厲,安詳清雅的人,印如其人。
(王福庵先生像)
3、殘破。王福庵先生流派的印風不以殘破獲得作品風格,但這方自用印,卻有明顯的殘破,顯然,在他,是「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在這方印里,為了章法的需要,他殘去了印字頭部的小塊紅地,殘掉了左邊「之」字接邊的一豎,殘掉了「隸」字的左上,完全服務於印面效果(因為左部要「逼邊」),任何一點殘破,都是提前經營好的,真的是「毫不虛動,刀不虛發」啊。
(【布丁讀印】之26,部分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