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丁的《愛爾蘭人》,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

2019-12-08     北青藝評

美國的黑金往事

幾乎在昆汀·塔倫蒂諾以戲說乃至捏造的方式,去追憶一段《好萊塢往事》的同時,馬丁·斯科塞斯通過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講故事,再現了一段關於黑道變遷、哀怨衰老的「黑金往事」。

雖然《愛爾蘭人》中那些冗長的死亡名單,都是實打實刻在真實墓碑上的名字,是以鮮血粉刷牆壁的罪案受害者,但誰又能確信那個向原著作者「自首坦白」的弗蘭克·希拉,會不會是自吹自擂的臨終痴呆老年?會不會是另一個在內心深處虛構歷史劇場的昆汀呢?

無論如何,他講述的故事,先後造就了黑幫回憶錄《聽說你刷房子了》及3個半小時的網飛電影《愛爾蘭人》。也在不經意間,促成了羅伯特·德尼羅、艾爾·帕西諾、喬·佩西、哈威·凱特爾這批最傑出的老演員的聚會。

政客、工會、賭城、黑手黨,被電影故事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由於正規銀行不向賭業發放貸款,黑幫只得從卡車司機總工會的養老金里借錢,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建造拉斯維加斯。為試圖報復在全島範圍滅絕賽馬和賭場的卡斯楚,黑幫還為約翰·甘迺迪做票,贏得了總統選舉。與此同時,在前面「出頭」的工會主席吉米·霍法,卻成了自阿爾·卡彭之後,第二個被全國FBI盯上的芝加哥人,並被擔任了司法部長的羅伯特·甘迺迪緊逼調查。以至於在總統遇刺後,吉米違背群眾情感,讓自己所處的大樓拒絕降半旗。而吉米無跡可尋的失蹤,也成為那個年代的大新聞。

電影中有這麼一段金句:「有一點擔心,就是非常擔心。不止一點擔心,就是走投無路了。」漸漸的,我們發現每一個角色、每一個真實新聞人物都不止一點兒擔心,擔心未來,擔心行業,擔心自己,擔心家人的性命。

然而,這個世界始終在變,並且不總以黑幫、工會和政客的心愿在變。吉米貸款建設、並由芝加哥黑幫運營的賭城傳奇酒店沙丘,被賭王史蒂夫.韋恩買下、洗白,升級為如今的美麗湖(Bellagio)酒店。卡斯楚沒被甘迺迪推翻,其新興政權在古巴穩定了下來。電影故事的末梢,塞爾維亞的米洛舍維奇政權倒是被柯林頓炸垮了。至於故事中的黑幫大佬們,也在變老,一個個走進墳墓,剩下的也半身不遂。

多岔路的記憶迷宮

現實中講述故事的弗蘭克,順其自然地以原名來到影片,作為綽號「愛爾蘭人」的主人公。21世紀開頭的他,坐在養老院的輪椅上,顫顫巍巍地帶領觀眾進入回憶。「小時候以為油漆工就是刷房子的,我曾經是個工人,南費城卡車司機國際兄弟工會代表,後來親自給房子刷油漆。」通過開槍並血濺牆壁的鏡頭語言,馬丁·斯科塞斯直截了當地解釋了黑話「刷房子」。

從此開始,電影就以3個半小時的漫長篇幅,在1950、1975和21世紀初三個時間穿插、跳躍,並以更多的極短篇幅,交錯閃回著主配角們的前史和命運,以及黑白新聞素材。不過,相較滿布全片的複雜黑道行話和精於算計的生意經,得益於高超的化妝和CGI技術,如此多時態敘事並置,並不會讓觀眾在時間的迷宮裡犯暈。《窮街陋巷》《好傢夥》《賭城風雲》《紐約黑幫》,馬丁早就通過黑幫片,以及和羅伯特·德尼羅的搭檔組合,把自己鍛造成讓觀眾信服和期待的故事大王了。

1975年一段從費城到底特律的3日公路旅程,是全片的故事主線。卡車老司機弗蘭克,載著自己老婆和羅素·布法利諾夫婦,去參加工會律師比爾女兒的婚禮。通過畫外音,我們得知比爾是羅素的弟弟。途徑很多年前弗蘭克與羅素相遇相識的Texoco超市,我們又進入1950年的主人公「上道故事」——費城黑手黨大佬羅素,將二戰退伍老兵弗蘭克領入家族生意,成為卡車司機工會裡最狠最冷靜的「粉刷匠」。羅伯特·德尼羅和喬·佩西在車裡、在順便收帳的商鋪里一幕幕對手戲,也讓這則黑幫回憶錄,變成緬懷工會血色歷史的公路片。

而後羅素推薦弗蘭克成為全國卡車工會主席吉米·霍法的保鏢,又開啟了兩人之間一段裹挾家庭情感的友誼。由於這個部分是德尼羅與艾爾·帕西諾兩大影帝對戲,觀眾或多或少會將兩人的友誼升華到不朽境地,幾乎忘了這位是「愛爾蘭人」弗蘭克,是在義大利戰場殺人如麻的職業軍人,換到和平年代,也必將是疑慮片刻後仍能六親不認的「黑幫粉刷匠」。

攝影師羅德里戈·普列托那些像上了發條似的平移鏡頭,跟著弗蘭克,塑就出一場致敬或奚落《教父》中麥克·柯里昂初次殺人的經典場面。不可一世的瘋子喬與家人前往紐約小義大利區就餐,畫外音訴說著弗蘭克的內心活動,「做這種事,一般得先去廁所,確保裡面沒人看到你,總不能憋著讓自己不舒服。不過我出門前上過了,再說這麼小的餐廳,還是直接動手更好。」

自挑棺材的「粉刷匠」

晚年坐在輪椅上,聽聞自己律師死了的消息,羅伯特的第一反應是:「誰幹的?」,可謂是落下了「粉刷匠」的職業病。

「癌症乾的。您身邊的每個人都死了,是時候說出真相了。」輪椅對面的FBI探員,也只是想給那段工會黑幫歷史留下個檔案。

在把血腥槍殺當粉刷牆壁、以大量字幕卡輕描淡寫地交待真實配角的不同非命之死後,老馬丁似乎也終於表現出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謙卑。與電影大部分時間殺人如遊戲的氣氛不同,後三分之一部分通過出色的視聽語言,強烈表達出人人自危的恐懼。

吉米的妻子被新上位的工會主席革職,出門開車,鑰匙扭到一半時,原先輕鬆伴奏著的爵士樂戛然而止,她想到敵我雙方用炸藥相互給彼此傳遞的信息,不免劇烈發抖,堅決置生死於度外後,再擰鑰匙半圈,爵士樂回歸。公路旅程的終點,處理吉米那一場最關鍵的戲份,死魚、前后座這些黑幫話術,更讓早已具備上帝視野的全知觀眾,為還蒙在鼓裡的主人公命運及其抉擇捏了一把汗。

老去的弗蘭克到棺材店為自己選貨,以及平行剪輯的吉米火化過程,似也在借德尼羅之口,表達老馬丁對死亡的態度,「不想要火葬,那樣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不像《教父1-2》中,得通過馬龍·白蘭度和羅伯特·德尼羅的分別表演,來體現教父堂·克里昂的青年和老年樣貌,藉助著從《班傑明·巴頓奇事》開始的CGI降齡技術,《愛爾蘭人》中的德尼羅幾乎能夠詮釋成人全年齡段的狀態,甚至於在故事中的上世紀50年初認識黑幫老大羅素時,被換作「年輕人」。可我們都知道德尼羅已經76歲了,再降齡也不可能施展《憤怒公牛》那樣的利索拳腳了。

再進一步回想,距離德尼羅與帕西諾上一次讓觀眾銘記的飆戲,已經是24年前的《盜火線》了,而兩人合作最經典的《教父2》更是遠在近半個世紀之前。我們不能不出戲地感慨,時間它帶走了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

中年演員史蒂芬·格拉漢姆和鮑比·坎納瓦爾,也自HBO劇集《大西洋帝國》後,在《愛爾蘭人》重逢,從電視中的阿爾·卡彭和吉普,分別變為電影中的矮子和瘦子。然而,在電影早不是唯一娛樂手段的當下,他倆表演得再出色,也永不可能接過前輩影帝的班。

因此,《愛爾蘭人》更像是一場由馬丁親力打造的為了告別的聚會。電影結尾,檯燈下輪椅上的弗蘭克輕聲交待:「神父,幫個忙,不要關門,留個縫兒就好。」

文 | 張海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3lYW5G4BMH2_cNUgUc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