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慧德再一次迎來她的流量頂峰。
抖音刷屏，微博霸榜。
因為一段十幾分鐘的採訪式紀錄片。
輿論隨之再一次撕裂了。
同情者似乎已窺探真心：真的看哭！
痛罵者似乎已摸透套路：靠這洗白？
當然，在每一次流量衝擊之下，都會有許多人很懵很茫然，這女的誰啊？有什麼可吵的？
是她。
一個眉毛粗黑，髮型蓬鬆，眼睛黑亮的中老年女性，當下挺火的表情包當事人，在抖音坐擁近300萬粉絲的「網紅」。
但，不全是她。
完顏慧德是誰？
於我而言，解答這個問題並不簡單，她以及她所引發的網絡熱潮遠比看上去複雜，還是用電影應答——
《加斯·荷伯之謎》。
一部五十年前的電影，出自大師赫爾佐格之手。
電影史上的偉大之作，鐫刻著人類永恆的困境。
我們為何難以認知他人？
A面·怪物
市鎮中心的廣場出現了一位怪人。
他著裝潦草，行為怪誕，不說話不走動，舉止全靠別人指揮擺弄，人們圍觀，並迅速對這個異入者做出判斷：
「他看起來大腦有點不正常」。
這位怪人名叫加斯·荷伯，片名《加斯·荷伯之謎》即出於此。
完顏慧德也是個怪人。
很抱歉用「怪」這個字眼，但得承認，完顏慧德正是火於「怪」，更過分刻薄地說，她火於「審丑」。
「看起來不正常的小丑」。
回顧她的走紅：
仿「明星臉」作為當今快速爆火的渠道之一，如鹿晗的模仿者鹿哈，如那英的模仿者這英，以及其中的大家族「分冪物」。
「分冪物」指長相沾了點楊冪。
最開始起源於博主三夢奇緣。
然後迅速壯大為話題#楊冪是一個種族#。
完顏慧德被注意，正因她被歸於「分冪物」一員。
左下角是完顏慧德
完顏慧德是老天爺賞梗吃的那類人。
外貌上天然帶幾分熱度，自不必說。
開口更是怪中之怪，造梗狂魔，一口極力想說準的不標準普通話：
「拱出去！拱的圓圓的！」
「泥巴人笑庸咧我更你說。」
「dou書的擬人最美麗，dou書的擬人最優秀，dou書的擬人最通情達理。」
完顏慧德在抖音的認證是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畢業於北大心理系。
title是「感悟心理學」。
她對自己的介紹越高端越正經，越為網友增加取笑的樂子。
比如，網友連線問她，自己的老公愛上媽媽，今天是母親節，想成全他倆怎麼辦，完顏慧德張嘴：
「這是一個lonely的問題。」
其實她想說這是一個倫理問題。
她還有名句：
「好咧是閨蜜，不好咧是敵蜜，什麼是敵蜜，就是敵人的秘密就叫敵蜜。」
再如有位網友問她iphone手機和華為手機。
兩人跨服聊天，完顏慧德還特別嚴肅認真：
「你這個問題怎麼就感覺到讓人有點想不通，你是一個高智商的人，而且你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個問題你沒有辦法回答嗎？」
對面：
「你一直說只能用iphone手機啊，不用華為手機啊。」
完顏慧德：
「你怎麼又說到iphone跟華為咧 ，本來我們說的是安，分，守，己。」
接著誕生了表情包。
幾乎沒有人覺得她專業，甚至懷疑她學歷造假。
一個被發現的怪人，馬上要奔走相告。
直播風口，玩梗時代，完顏慧德的迅速走紅是抖音覆蓋面、B站二創鬼畜、微信微博表情包泛濫的合力之作。
當然，加上主動或被動的觀看者你我。
這並不是因網絡才有，而是自古有之。
正如加斯被放進馬戲團賣票供人參觀。
人類擅長圍觀，擅長當看客，擅長製造怪人怪事，並為此消耗熱情。
在這種凝視下，人被完全客體化。
正如完顏慧德是個表情包，是個流行詞，是個話題，是個熱梗，輕而易舉取代了這個人本身，被迅速地應用、get、流動，具有強大的社交屬性。
然後我們又將其稱為「低俗的成功」。
B面·赤子
加斯從何處來？
影片並沒有故弄玄虛，開場就揭示了，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被帶離地下室，在此之前他長久地生活於狹窄陰暗的四方之地。
不會說話，智力如同孩子。
帶他走出地下室的，是撿到他的養父。
遠處天在變亮，養父讓他跟自己重複：
「像我父親以前一樣，我想成為一名英勇的騎手。」
隨後把他帶到鎮上，撒手離開。
完顏慧德的身世更簡單，簡單到講清只需十幾分鐘。
1969年生於甘肅平涼涇川縣完顏村，名叫完顏完君。
父親在她五歲半時去世，她被丟下後，便輾轉於親戚家過活。
本科畢業於陝西中醫藥大學，後來自考了北京大學心理學學士。
50多歲闖入直播世界。
但感覺到了格格不入。
也感受到了傷害。
不理解網際網路的人在網際網路火了。
被質疑姓氏造假，被質疑學歷造假。
很多人與她連麥並不是真的尋求幫助，而是給她難堪，當面貼臉開大玩梗，甚至是性羞辱。
有男網友說自己沒孩子，因為他老公是男的，然後讓完顏慧德給她生孩子。
在網上隨處可見的黑圖、黃謠。
在線下一天收到四百個騷擾電話，走在路上會捂得嚴實，怕被拍到後惡搞。
抖音的拉黑人數也已達到上限。
完顏慧德說她當時與死只剩一念之差。
傷害是種驅逐。
驅逐這個異己。
電影里，加斯進入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社會，不僅遭受愚弄，五年內還遭到兩次不明身份者的襲擊，最後一次襲擊奪走了他的生命。
但，完顏慧德並不「無辜」。
加斯進入社會是被動的，完顏慧德卻是主動的。
她是個有瑕疵的受害者。
她直播連麥一次要收800塊（早期直播並不收費，有說法是為了防止連麥的人搗亂），她還帶貨。
加上她並不專業的心理學知識，甚至封建的理論。
她這樣的人憑什麼？她這樣的人也配？
怎麼能讓小丑當道、怪物為王，否定她是維持該有的分配秩序、等級秩序、成功學邏輯，是正義之舉。
要是讓這種人賺大錢，還有天理嗎？
但輿論接著再次反轉。
原來。
她在連麥時面對女孩問媽媽離婚為什麼不要自己，她說「因為你是拖油瓶，這得跟你媽媽商量」，是因為她也是被丟下的那個。
「為什麼不跟著媽媽呢？」
「因為媽媽有媽媽的生活。」
她帶貨的雞爪，是記憶里父親買給自己最好的美食。
在經歷短暫的快樂童年與長久的孤苦歲月後，她發誓要讀書要讓人瞧得起，於是走出農村。
如今無兒無女，獨居廉租房。
面對網友的提問，她真的認真在做筆記。
這些足以讓兩撥人裂開。
在加斯被人類徹底厭倦之前，他曾受到貴族的親切款待。
他被帶到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作為貴族良心的裝飾品。
卻因一點不合時宜就惹怒眾人。
加斯看清：「這些人跟狼一樣。」
立體·崩塌
加斯不是一個虛擬人物，他曾真實存在於歷史之中，是導演根據真人真事拍出這部巨作。
就像是完顏慧德。
也像是冬泳怪鴿，看似譁眾取寵的「奧利給」大叔原來家裡有個年邁父親、先天性智障的弟弟。
我們經歷了無數次反轉再反轉，印證人類評價體系的脆弱。
「異類」就能輕鬆沖塌所謂的文明秩序，讓人陷於焦灼：
善意加冕或惡意揣測。
當採訪記者讓完顏慧德看她的搞笑視頻，並問她：
「你不覺得（這樣做）是因為喜歡你嗎？」
她低下頭，長久地沉默。
在《加斯·荷伯之謎》的開頭，有一幕字：
Hören Sie denn nicht das entsetzliche Schreien ringsum, das man gewöhnlich die Stille heißt?
您聽不到周圍恐怖的尖叫嗎？人們稱之為寂靜的尖叫。
我們太在意黑與白，便執著於極與極。
一點瑕疵，都讓人以為得知全貌；一點同情，都讓人以為窺見真相。
難以接受混沌與模糊。
執著著情緒直達與意見抒發。
讓人陷於無知的，往往是有知。
加斯死後，屍體被解剖，原來這個怪人的大腦跟普通人不一樣啊。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是怪胎。
文明社會遭到導演的無情嘲弄。
可鏡頭一再飽含熱忱與詩意地掠過田野、樹木、湖泊，對準加斯濕漉漉的眼睛，那是他看到嬰兒、聽到音樂留下的眼淚。
我想起完顏慧德說的：
「我依舊想知道這個世界是怎樣的，或許我找不到答案，我想了解。」
加斯沒什麼好歌頌的，完顏慧德也沒有。
可，複雜性卻如此具有魅力。
僅是看到，就讓人戰慄不已。
那些脫離於秩序之外，那些跳出等級之列，不被常識接受的怪，卻被輕言定義的丑，是一個人的波濤洶湧。
電影里，馬戲團的表演中，有一個侏儒身子的男人。
他分明滑稽。
講解人卻說他是繼任的國王，他呆坐在王座上才能守住王國，國王一任會比一任小，直到與跳騷同樣大。
現在，完顏慧德要跳下王座。
她人生的浪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