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導演和演員很少，萬瑪才旦是其中之一。
但他的故事才講到一半就撒手人寰，走得太快，以至於我們都來不及追趕，只留下一部部獨特風格的作品。
他的開始是《靜靜地嘛尼石》，被更多人熟知是《撞死了一隻羊》，之後的《氣球》在上的功底顯然比《撞死了一隻羊》成熟了許多。
無論是影像風格、哲學概念，還是社會議題、視聽語言，都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可惜過早離世，國產電影失去了一個電影語言的講述者。
在《氣球》中，故事聚焦於對女性的壓迫，宗教、男人、社會這三座大山，都成為桎梏女性自由的枷鎖。
導演在表達這一層意思時還特意用寓意鏡頭來提醒觀眾，如女主驗孕和想做人流時，下一個畫面是一隻羊被拴住，一個塑料袋被鐵絲纏住。
這樣的視覺符號比比皆是，命運不受自己控制的羊，用錢時賣一隻，不會生羊羔子，單獨圈起來，沒有利用價值不值得與其他羊群一樣漫步在大草原。
此外，萬瑪才旦還用兩處超現實主義的夢境來直抒胸臆。
男主大兒子背後有一顆黑痣，被認為是奶奶轉世而來，因為奶奶的背後也有這麼一顆痣。
兩個小兒子想要看，但電燈突然變暗，隨後進入超現實，大兒子背後的痣被小兒子輕而易舉地摳下。
兩個小孩向前跑，大兒子一直追，快到河邊時停下來腳步，導演的用意不言而喻，所謂宗教可能是封建迷信，不可全信。
第二個超現實鏡頭是爺爺去世，大兒子跟父親帶著爺爺的遺體進城火化。
在車上，大兒子走進夢境，似乎看見爺爺在前方，於是拚命地呼喊他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
這時，大兒子的身影在畫面里逐漸消失，觀眾所見的是另一個鏡像鏡頭，爺爺從水中緩緩走過，大兒子成了爺爺，爺爺即是大兒子的倒影。
單獨看這個片段似乎並不能完全理解萬瑪才旦的想法。
但結合後面的劇情，大兒子和父親一起阻止母親打胎，因為他們都相信上師的說法，爺爺投胎轉世來到家裡。
由此來看，縱然大兒子品學兼優，但思想上依舊趨於保守，骨子裡的父權思維，大男子主義並沒有因學習了文化而變得開放。
他的將來還是會長成像父親、爺爺那樣的人，他對母親所追求的獨立人格視而不見，沉默不語和三言兩語猶如鈍刀子。
同樣，表現手法的改變也反映了片中女性為什麼尋求自由無果。
前半段是托物言志，後半段是對比，鏡面反射畫面表現內心的搖擺、焦慮，惶惶然不可終日。
跟醫生拿「氣球」，主動到醫院做人流，都是她勇敢邁出的第一步，但卻因世俗之見和自我失去而失敗。
因為女主本質上的觀念並沒有改變，還是跟丈夫一樣傳統。
她限制妹妹的人身自由，不讓她接觸曾經的愛人，燒掉他送她的書，這何嘗不是將自己的悲劇放在他人身上。
女主卻不認為自己這麼做有絲毫不妥，可知，她在行動上遲滯不前，思想上保守落後，多少年都被三座大山壓著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是導演對人性、社會的全面分析，沒有一味地譴責，而是將細節和隱喻都放在電影當中，不做拿來主義，激發觀眾的主觀能動性。
在劇本方面，萬瑪才旦也做到了爐火純青。
開頭白氣球，接下來的第一個出現在畫面中的人是爺爺，結尾紅氣球，一掃而過的鏡頭是大人們、孩子們。
白代表死，紅代表生，人生輪迴的詮釋，雖然導演用超現實的手法否定了宗教輪迴之說，但又借用劇本結構傳達了自己對宗教的信任。
這是導演內心的矛盾演變。
在劇情發展的過程中，他由堅定變得迷茫，不知道宗教是好是壞，也不知道如何改變根深蒂固的思想，給不出一個確定的答案。
從頭到尾晃動的手持攝影，也許就是導演的刻意為之，以此來突出角色混亂、緊張的情緒，以及自己的左右搖擺，起到一語雙關的作用。
然而，這種意識流敘事，多重解讀讓觀眾很累的電影不會受到市場的青睞。
大多數觀眾看電影都是看故事，看攝影、看畫面，看文學性、看引申義的觀眾比較少，因為提高了門檻，人自然就會變少。
之前的《撞死了一隻羊》，有王家衛監製，票房1039萬，創造了萬瑪才旦生涯最高票房，《氣球》沒有了王家衛這塊招牌，票房僅為670萬。
一個健康的電影市場商業電影肯定是主流，毋庸置疑，但文藝片也該有一席之地，這才是商業電影能夠高樓起的堅實地基，否則再高的票房也是空中樓閣。
這並不是譴責觀眾沒有審美，不懂電影。
鑑賞水平的提高不是一蹴而就的，任何操之過急的行為都不可行，也不能把所有的鍋都甩給某一群體。
一部電影的好壞並不能單純的用票房去衡量，否則《滿江紅》都成傳世經典了，但低票房的好電影也不該被遺忘。
希望《氣球》是一個標誌，標誌著小成本電影不再被輕視。
不奢求以後類似於《氣球》的文藝片能有很多排片，這也不符合市場規律，但可以有一個比較亮眼的票房數字。
正如黑澤明所說：「最難的，是提高觀眾的電影欣賞水平，這需要花大力氣，而降低它是容易的，現在正是如此。因此有必要提高他們的電影鑑賞能力，在這方面培養觀眾，這是項極困難但又有挑戰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