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活字文化、論文衡史
對魯迅來說,「黑暗閘門」的重壓大致有兩個來源:一是中國傳統文學與文化,二是他自身不安的內心。魯迅強烈地感到這兩股力量壓迫著他,穿透著他,卻又無可逃脫。他相信年輕一代可以不受這些重壓的煩擾,自在地成長生活。這觀點你或許並不同意,但無可否認,魯迅的確在絕望中發出希望的吶喊。他英雄的姿態暗含著失敗,而他選定的立場則更近乎悲劇。魯迅援引千斤閘壓死豪俠的典故,大概也是他自覺無力對抗黑暗,只能自我犧牲吧。正是這種領悟,讓他的作品裡總縈繞著一種哀情,也成為他天才的標誌。
魯迅作品的黑暗面
文 | 夏濟安
夏濟安(1916年-1965年2月23日),江蘇吳縣(今蘇州市)人。文學教授夏志清的兄長。少年時期先後在蘇州中學、江灣立達學園(即現在的上海市松江二中)、上海中學求學。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外語系和香港新亞書院。1950年來台後任教於台灣大學外文系,為早期小說作家白先勇、歐陽子、王文興、陳若曦、葉維廉等人的啟蒙老師,1956年與吳魯芹、劉守宜等創辦《文學雜誌》併兼任主編,在雜誌上主張「樸素的、清醒的、理智的」文學,與其弟夏志清對當代文學的貢獻十分深遠。
1959年赴美,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加州柏克萊大學作研究,主要工作是研究中國共產黨黨史。1965年2月23日因腦溢血病逝美國奧克蘭,1975年夏志清曾出版其遺著《夏濟安日記》,載錄的是夏先生在1945年1月到9月全部的日記。夏濟安的中文著作還有《夏濟安選集》、《現代英文選評註》等;英文著作有《Gate of Darkness》。這篇文章即出自《黑暗的閘門》一書,為其英文著作中譯本。
傳說中,隋煬帝的統治時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偉大時代。有的英雄為將來的皇帝唐太宗打天下,有的與他爭天下。隋亡之前,隋煬帝邀請所有的造反頭領、各路好漢齊聚揚州演武試藝,奪頭籌者即被立為「反王頭兒」,榮譽與王侯相當。其實這只是隋煬帝的陰謀,先借造反者之手,讓他們自相殘殺,再用預先備好的火炮把剩下的炸死;若還有逃脫的,就在城牆上放下千斤閘,擋住去路,好讓御林軍在演武場內把他們斬盡殺絕。但隋煬帝天命已盡,陰謀自然未能得逞。首先,並沒有多少人在比武中喪命,而後又因為一隻老狐從造反頭領中就出真龍天子唐太宗,使得預先埋伏的火炮沒有如期引爆。最後,千斤閘又被一名大力豪俠托住,18家造反頭領與眾好漢因此得以脫險。然而,豪俠雖然力大,仍不堪千斤重負,最終壓死城下。
魯迅從小就喜歡這類傳奇,那時他還不曾對中國小說史產生任何學術研究的興趣,但綠林豪俠肩住閘門的英雄故事,對於魯迅卻有著特殊的重要意義。他在1919年五四運動五個月後,寫出下面這段文字,那時他的腦海里一定浮現出這位豪俠的身影:
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單從字面上看,孩子似乎是那些需要保護的無辜弱者。但「黑暗的閘門」的典故卻仿佛在暗示,孩子其實與肩住閘門的巨人一樣,都是反叛者。
五四時期,新舊的鬥爭給中文染上戲劇化的色彩。自覺的反叛意識,使以魯迅為代表的反叛派散文得以發展和完善。魯迅厭惡舊事物、提倡新事物。但他過分的激憤或熱忱,使他難以在完全理性的框架中表述自己的觀點。他有力的文辭離不開他作品中種種強烈粗暴的對照:光與暗,悟與昧,人與鬼,獨鬥士與周遭的敵對,吃人者與不願被吃的人;與此同時,反叛者所認同的事物也與壓迫、摧毀他們的勢力形成鮮明對比。
此外,用典依然是魯迅這種文辭的重要特徵。雖然隨著舊式教育的衰落,引經據典的文言寫作也日漸式微,但任何一位作家,在面對與讀者共同傳承的文學和文化傳統時,都難免會引用一些富有象徵意義的文學作品、歷史傳說。譬如白話文運動的先驅胡適,儘管反對用典,但他自己寫起文章來,卻還時常引用唐詩名句和通俗小說《西遊記》、《三俠五義》中的故事片段。用典當然不只為賣弄學問,在藝術家的手中,典故可以將回憶、情感與想像糅合一體,將古代與現代重疊,將現實投射於歷史、神話與詩歌的豐富文脈中。魯迅才資卓越,用典清新生動,充分體現出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所賦予中文意象的不竭之源。
因此,在某些文學意象中,過去重生於現在,理性也受到荒誕的威脅。這在我們看來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卻讓魯迅激奮不已。他投身於進步與科學,反對落後迷信、殘酷恥辱的舊中國,仿佛這片土地貧苦得只剩下恥辱。魯迅的憤怒,是因為作為啟蒙的先驅,他必須堅持原則,貫徹自己的理念,但身為文人,又無法擺脫過去。他也承認,他的文風、遣詞造句,甚至思想,都深受古代文言作品的影響,但他又說道:
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
這便是豪俠肩住黑暗之門的意象。
圖|魯迅先生
魯迅的憤怒在他對文學藝術的蔑視中顯露出來。1925年,一家報紙請他給中國青年推薦閱讀書目,他這樣回復道: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但我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干讀者的參考——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殭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段文字算不上魯迅的佳作,但也用到殭屍與活人的強烈對照,來詛咒他一心要埋葬、要忘記的過去。依魯迅的說法,人活著的證明便是「行」的能力,但反觀他自己,一生並沒有什麼可供人緬懷的壯舉,反倒是他所輕視的文學創作,成為他盛名的依傍。更覺可悲的是,魯迅死前數月,給兒子留下一句話:「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他若不是承認自己做人的失敗,那便是他堅信人生有比寫作更可貴的事。
魯迅原本無心寫作,他最後成為作家,而且是多產的大作家,幾乎可說是偶然。他被譽為現代文學巨匠,卻又在白話散文中大量運用文言辭藻與修辭;這種自相矛盾在他的詩歌創作里表現得尤其突出。魯迅不常作詩,留存的詩作很少,但不可否認,他的舊體詩寫得十分出色,簡練尖刻、諷刺詼諧,可與他最好的白話散文相媲美。詩句里也不乏那種「凝結的黑煙」「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 的莫名的美。但這些詩實質上卻是傳統文學,用語考究,不諳古文的讀者可能難以理解,而且,這些詩還會讓作者與讀者都越來越遠離「行」的原則,社會功效實在可疑。不過,他在這些寫給少數好友的作品裡,卻也並不是逞一時之快,他借鑑前人的手法寫詩,以死的語言耽溺於「殭屍的樂觀」或偶爾的悲觀中。儘管他顯然忽視了自己的社會責任,但比起群眾演說,他在寄詩給友人時未必就更加孤獨。沒有大眾要他來指導鼓舞、羞辱嘲諷、振聾發聵,那他的詭辯雄辭、裝腔作勢就都可以放下了。他雖極力反對舊書、舊中國,但不時也能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中國舊詩的晦澀與傳統里,因襲古代士大夫的文化,在社會巨變和政治革命的時代里求一點心靈的慰藉。
相比舊體詩的造詣,魯迅在白話新詩上的成就簡直微不足道。其實,他對詩歌創作的呼籲與訴求並不十分強烈,不足以使白話詩達到舊體詩的純正與豐富。以他的文學教養,文言的確更易駕馭,偶爾詩情興起,他也索性用文言。舊體詩雖限制重重,但他並不因此感到不快,反而當作一種挑戰,一種自我實現。身為文人,魯迅追求遣詞造句、刪減濃縮,樂於不動聲色的引經據典、出其不意地運動排比對仗,也喜歡依韻律、體裁調整自己的感情。或許,每當他完成一篇滿意的詩作,可與眾多瞭然於心的名詩相匹敵時,他也會感到一份悄然的滿足與自豪吧。然而同時,他對傳統又是完全抗拒的。一旦動筆寫作,便勢必屈服傳統,這種狀況一定讓魯迅格外沮喪,正因為如此,他也難以將自己的文學品味與歷史性的革新運動相調和。但革新運動並非魯迅惟一的困擾,他所面臨的難題至少還有其另一個方面,即現代藝術和藝術家的完整性,為保持藝術完整,必要時甚至要違背歷史潮流、犧牲文明啟蒙。不過,魯迅顯然很少提及這點,別的中國現代作家也很少留意。
圖|夏濟安於日月潭
魯迅還留下一本意趣獨特的書:《野草》。當中24篇作品裡,只有《我的失戀》讀來像是真正的白話詩。在這首詩里,魯迅對當代情詩虛偽的感情和粗淺的音調大加鄙夷,但他自己這首諷刺詩也並不十分高明。在《野草》嚴肅的散文詩里出現這樣一首蹩腳詩,也從側面表現出魯迅眼中白話詩的窘迫境況。不過,書中其他作品都已初具雛形,可算是真正的好詩:意象里蘊藏濃郁的情感,形式奇特的詩句間暗含幽光,文字與詩情且行且止,彷佛失去模子的燒熔的金屬。在代表作《影的告別》中,「影」說道: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一連串「然而」使詩句參差,念來拗口,不論在文言還是白話里,都很不雅。但這或許是作者有意而為。而對亦鬼亦人的幽靈,聽他說話,已足以讓人心神不安;而即將失去自己的影子,恐怕更加駭人。魯迅的夢境是一片赤裸,唯有光影,和黯淡無色、半夢半醒的一個虛像 ,無可奈何地聽著人言,靜觀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若要充分揭示這夢境的真意,魯迅的詩才恐怕還差一點。但他如果把這夢的煩擾寫成詩,現代詩也好,古詩也罷,原本可以將中國詩歌引入一個新的境界,在傳統古詩的豐富內涵之外,傳達全新的主題,表現恐懼與焦慮,刻畫現代的體驗、而魯迅卻把這些感受寫進了散文中,創作出一篇篇極富個人色彩的作品。他的散文韻律參差,意象赤裸樸實,同時也將白話帶離民主主義理想的道路,對白話文的發展大有裨益。其實,只有當一個作家深刻關切自己內心的想法,他才會感到表達的不足;他在深切的內省中忘記關照自己的讀者,但他的創作最終卻又會改造、豐富讀者大眾的語言。魯迅的修辭或許會在模仿者甚至他自己的手中淪為造作的矯飾,但他的確開創出白話文的新境界,這是古典大家在文言文中不曾設想的創舉。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不愧是真正的現代作家。
魯迅的另一篇作品《墓碣文》里,夢中人正在閱讀一塊殘破的墓碣,上面刻著: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
剝落腐蝕、青苔叢生的墓碣背後還寫著這樣幾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
墓碣莊重的文言中點綴幾句白話的命令(「離開!」),便將過去與現在置於同一平面,視聽交融,生動地暗示讀者,這命令或許發自死者的口中。《墓碣文》的主題與《狂人日記》中的食人主義其實異曲同工,後者控訴吃人的舊社會,而其中想像出來的恐怖在這裡卻化為似幻還真的夢魘。《狂人日記》中,社會的壓迫與被矇騙的受害者相互衝突,但在《墓碣文》里,這種衝突變為一種簡單而同樣恐怖的自我毀滅。其實,壓迫、毀滅人的不僅是社會,迷失的靈魂同樣可以化為長蛇「自齧其身」「抉心自食」,然而,人們醉心社會革命,往往忽略了這條重要的真理。
圖|《黑暗的閘門》書影
有人尊魯迅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但不可忘記他的現實主義也有局限。《野草》中數篇都以「我夢見」開頭,夢裡充滿異樣的美感和錯亂的恐懼,那才是真正的噩夢;即使有些篇章沒有明說是夢,但也帶著那麼一分夢魘般的不合邏輯與現實錯位。就這樣,魯迅在《野草》里向無意識的世界投去一瞥。這些篇章大多作於1924至1925年間,正值《荒原》、《尤利西斯》、《喧囂與騷動》的誕生。魯迅未能以他對無意識的了解創作出一部巨著,或許是因為他的恐懼,因為他全力掙扎,想要擺脫那些夢境。誠然,他對光明的信念最終未能驅散黑暗,他也至少抵擋住黑暗的致命引力。希掣縱使虛無,終究甜過暗夜的夢。
因此,對魯迅來說,「黑暗閘門」的重壓大致有兩個來源:一是中國傳統文學與文化,二是他自身不安的內心。魯迅強烈地感到這兩股力量壓迫著他,穿透著他,卻又無可逃脫。他相信年輕一代可以不受這些重壓的煩擾,自在地成長生活。這觀點你或許並不同意,但無可否認,魯迅的確在絕望中發出希望的吶喊。他英雄的姿態暗含著失敗,而他選定的立場則更近乎悲劇。魯迅援引千斤閘壓死豪俠的典故,大概也是他自覺無力對抗黑暗,只能自我犧牲吧。正是這種領悟,讓他的作品裡總縈繞著一種哀情,也成為他天才的標誌。
倘若有一種事物,如同黑暗的閘門,神秘迫人,無可挽回,可將光明徹底斬斷,那一定是死亡。死亡對於任何一個人,甚至全人類,都是難以承受之重。不論是反動派,還是進步人士,都不得逃脫。要獲得幸福,唯有像斯賓諾莎一樣,不去考慮死亡的命題。然而,儘管魯迅身為中國現代主義的先驅,他卻明顯感到這駭人的重擔。
希望與理想被魯迅作品的陰鬱所沖淡。在散文詩和短篇小說中,他熟練地刻畫死亡的醜陋,故事裡的許多活人也都臉色蒼白、眼神冷漠、行動遲緩,與行屍走肉無異;葬禮、墓地、行刑、砍頭,和生病,更是魯迅反覆想像、創作的主題。死亡的黑影以各種形式在他的作品中蔓延,從《狂人日記》中死亡的隱約威脅,到《祝福》中祥林嫂的悄然消逝,再到真正的死亡的恐怖:如《藥》里被砍頭的烈士和患癆病的小栓,《白光》中追求虛幻白光,最終溺水而死的老學究,還有《孤獨者》中面含冰冷微笑的死屍。不過,反觀《阿Q正傳》,當死亡降臨無知的村民,「大團圓」或許倒也有它可喜的一面。
除死亡以外,還有一樣是魯迅絕對憎惡的,那就是有著「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 的舊中國。從他的演講和作品來看,死亡本身與以死亡為象徵的舊時代,他似乎更懼怕後者。這裡就有一個有趣的問題:舊中國和死亡,魯迅更憎惡哪個?作為五四運動的知識分子領袖,他應當更厭惡前者。但他也是一個病態的天才,想必死亡才是他更痛恨的東西;況且,憑他對革命的熱情,也只足夠應付他自己背負著的死魂靈,更不必說整箇舊中國了。
圖|周作人
魯迅其實研究過靈魂永生的問題。《祝福》中,祥林嫂問「我」:「人死了以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得到的答案卻含混不清。1936年,魯迅死前數月曾寫道:「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 這樣的坦承聽來頗像孔夫子,不過至少是一個醫科生的實話。魯迅終其一生,仍然不知靈魂能否不朽。那以外的茫茫空白,並非醫學所能看透,只能是個永遠的謎。孔夫子,甚至魯迅的弟弟周作人, 或許都曾思考過這一問題,但靈魂的謎團對於魯迅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
與舊中國一樣遭人憎惡的死亡,同樣也有迷人之處。魯迅從未下定決心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這兩樣事物。眾所周知,他對當前的問題總是採取極端的立場,而且積極擁護進步、科學和文明。但這並不是他個性的全部,也不能代表他的天才;因為魯迅對他所憎恨的事物還有好奇,還有不為人知的渴望與眷戀。若是只把魯迅看作一個吹響黎明號角的天使,那就嚴重低估了這位中國近代史上尤其深刻而又病態的重要人物。他確實吹響過號角,但他吹出的樂聲陰沉而譏諷,希望中透著絕望,是天堂的仙樂交織著地獄的悲鳴。
魯迅文風的某些方面的確像號角。他在1926年所寫的《無常》中生動地描繪了一種名為「目連瞎頭」的樂器。目連戲中,在無常奉閻王之命拘捕壞人前,就能聽到「瞎頭」的聲音:
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 nhatu, nhatututuu地響。
隨後,無常登場,首先就打108個噴嚏,大概表示他敏感的鼻子不適應這世界的人臭味,惹得觀眾哄堂大笑。無常身著一襲白衣,頭頂高帽,雙眉緊鎖,眉黑如漆,看不出他在哭還是笑。他面容蒼白,雙唇鮮紅,色彩對比尤為鮮明,魯迅稱之為「粉面朱唇」,戲謔地將這個通常形容美女的成語扣在無常的身上。
1936年,魯迅又寫到目連戲中的另一個鬼魂形象:女吊。他說,無常代表對死的無助與無謂,而女吊卻因為她的復仇性「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但這種復仇性其實是魯迅的一己之見,據他回憶,真正的表演中,女吊用哀怨的音調和可怕的動作,細述她以自殺告終的悲慘一生,隨後,當她聽見另一個準備自殺的女人的悲泣,不禁感到「萬分驚喜」。依照中國的迷信,農曆七月要度鬼節,自殺而死的鬼魂必須找到一個「替代」,讓別人也以同樣的方法自殺而死,自己才能輪迴。女吊在她的怨訴中,或許曾表示要報復生前害她的人;而當「替代」出現,女吊有機會復活時,自利戰勝了正義,她寧可放過惡人,也要攫取一個無辜的生命重獲新生。
魯迅想在目連戲的女吊中讀出一點道德的寓意,卻並未真正探討女吊復仇的動機。這篇作品的風格與《無常》一樣,都帶著一種習意的嘲諷和快活的情調。他這樣介紹女吊的出場: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杉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
她將披著的頭髮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
魯迅無疑也背負著一些鬼魂,但他們並不像魯迅論戰文中的那般可恨。魯迅對其中的一些鬼魂甚至還悄悄懷藏著愛意,譬如,他對目連戲裡的靈魂人物就帶著一種寵溺的偏愛。極少有作家能這樣熱忱地描寫這種恐怖的題材,而魯迅作為社會改革家,竟然對民間流傳的迷信思想懷有同情,更是出人意料,也正因為如此,《無常》、《女吊》兩篇作品才顯得愈發珍貴。周作人也曾研究過中國的民間故事,他的文章雖然風趣精巧,卻並不動感情。魯迅對民俗故事的研究並非完全出於學術,他著迷地看著那些鬼魂,又戲謔地取笑他們可怕的模樣。他任思緒馳騁,饒有興致地找尋一點鬼魂的可愛之處。他以生動的想像,讓鬼魂在筆尖重生,並滿懷愛意地把他們一一介紹給讀者。
圖|浙江紹興目連戲
據周作人所述,目連戲是1900年左右中國唯一留存的宗教劇 ,印度傳說融入中國民間文學的最早證據見於敦煌手稿《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變文》以戲劇的形式表現出來,則是一部特別長的戲。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這部戲在宋朝,可以從農曆七月初八一直演到十五晚上,連演七日有餘。在魯迅老家紹興西南方向約45英里的小鎮新昌,這部戲往往也要連演七個下午和晚上,共計30至40小時,每年一次,直到1943或1944年才停演 。不過,魯迅小時候看的戲,卻是從黃昏開始,一直演到翌日清晨。即使戲有刪節,其中也依然包含極其豐富的元素:唱念做打、插科打諢,有諷刺、有胡言,有傷風敗俗,有因果報應,當然也不乏可怕的迷信和靈魂的罪贖。故事主要講述釋迦牟尼的弟子聖僧目連,下地獄拯救因罪受罰的母親,地獄的恐怖與戲中穿插的幽默場景相交織,令人既驚愕又覺滑稽。更加有趣的是,大多數演員都是業餘的,當地的屠夫、木匠、更夫等,穿上破舊的戲服就登台演出,而觀眾里的孩子們常常嘻鬧著就把他們都認出來。這齣戲給魯迅和他性情溫和的弟弟周作人都留下了恆久的印象。
毋庸置疑,許多因素都曾對魯迅的文學生涯產生影響,討論最多的是歷史和他廣泛的閱讀。但也請留意,目連戲中的世界,恐怖與詼諧交織,並以救贖的希望作結,其實與魯迅構建的小說世界極其相似。如果說,中國就是魯迅要拯救的母親,或許也不太過牽強;無論他所扮演的是綠林豪俠、尼采的超人,還是下地獄的聖僧,他都要承受、洗刷母親的恥辱與罪孽。這齣戲的一些情節由村夫鄉民演來,別具一番純真的意趣和荒誕的簡樸,這些大概也都已經融入魯迅的小說世界。在布施一場戲中,鬼魂聚在台上,其中有一眾死在考場的科場鬼,步履輕飄而蹣跚,手裡還拿著毛筆,在他們身上或許能看到孔乙己和《白光》主人公的身影。據周作人回憶,戲中一幕有人正讀著廳堂里掛著的捲軸:
太陽出起紅繃繃,
新婦滹浴公來張。
公公唉,甭來張;
婆婆也有哼!
隨後,那人假扮行家似的評論道:「唐伯虎題!高雅,高雅!」 這種粗糙的幽默不禁讓人想起魯迅《肥皂》中微妙的暗諷。周作人還提起戲中的一個笨泥匠,埋頭做工卻把自己泥進牆裡。另外一場戲中,挑水人抱怨道:「當初說好的是十六文一擔,後來不知怎樣一弄,變成了一文十六擔。所以挑了一天只有三文錢的工資。」還有個場面叫做「張蠻打爹」,爹說道:「從前我們打爹的時候,爹逃了就算了。現在呢,爹逃了還是追著要打!」這類可悲又可笑的事,並不一定發生在魯迅筆下的人物身上,可如果集中國荒謬之最的阿Q遇著這種事,倒也在意料之中。
目連戲的人物以無常、女吊最為突出。他們可怕的外形讓魯迅一生都為之著迷,而魯迅也以他們為題,用最佳的文才創作出兩篇奇文。把這兩篇文章放在魯迅的全部創作里來看,這些鬼魂不僅體現出他的學識、機智與懷舊之情,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代表死亡的可怕與美麗,以及濃妝艷抹背後生與死的謎題。魯迅對生死謎題的探索並沒有太大的成就,他更顯著的作為在於他對社會黑暗的憤慨譴責。儘管如此,他與同代人也有所不同,他承認生死的神秘,也從不否認這種神秘的威力,甚至他自己也會被生命中的黑暗力量所鎮服。魯迅對脫離社會環境的孤立人物別有感情,他最好的幾篇短篇小說、雜文,以及《野草》的散文詩中都能找到這些人物的身影。或許,即使中國社會改革問題的性質發生變化,這些作品依然會流傳下去。如果把五四運動看作除舊立新的群眾運動,魯迅的確不能作為真正的代表人物。他代表的是新與舊的掙扎,和超越歷史存在的更深層次的衝突。他從未達到胡適、周作人的寧靜境界,但比起這兩人,他也許才是更加偉大的天才。
圖|胡適先生
五四運動的真正代表其實當屬胡適。他致力於進步,立場明確而始終如一,一生都保持平和寧靜的樂觀態度。在他的文明世界裡,鬼神毫無威力可言。1927年在他到訪巴黎後,有人問他,為什麼花16天的時間研究敦煌手稿而不去拜訪巴斯德研究所,他這樣回答:
我披肝瀝膽地奉告人們:只為了我十分相信「爛紙堆」里有無數無數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厲害勝過巴斯德發現的種種病菌。只為了我自己自信,雖然不能殺菌,卻頗能「捉妖」「打鬼」。
他的自誇當然不能當真,可細究他調侃的語氣,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相信老鬼能吃人,能迷人。但與魯迅所著述的鬼魂相比,這些鬼可憐又無害,一個圖書館的學者就能輕易制服。
上文已經提過,周作人寫過許多有關中國民間文學的學術論文,鬼神對他也帶有一種象徵意義。今日,周作人是公認的反動派、保守派,但其實這兩個頭銜都還須斟酌。他脫胎於五四運動,自然對舊中國的罪惡並無同情。但在1919年後,中國的變化與他的初衷並不相符,他也就從先鋒的地位上退下來。周作人對現代中國的厭惡並不是因為他更喜歡舊中國,而是因為新舊中國的醜陋其實並無二致,他從現在看到了過去的鬼魂。1925年,全中國掀起五卅運動的反帝浪潮,與胡適相反,周作人苦澀地表示,現在還不是中國文藝復興的時候。在他看來,1920年代的中國就像是1640年間明末中國的復刻翻版。周作人的悲觀在易卜生的《群鬼》找到象徵:
孫中山未必是崇禎轉生來報仇,我覺得現在各色人中倒有不少是幾社復社、高傑左良玉,李自成吳三桂諸人的後身。阿爾文夫人看見她的兒子同他父親一樣地在那裡同使女調笑,叫道:「殭屍!」我們看了近來的情況,怎能不發同樣的恐怖與驚駭?
那時,吳稚暉一度曾被看作知識分子的領袖,但在1927年激進青年被處決時,他卻鼓掌叫好。對此,周作人說道:
我們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永樂、乾隆的鬼來。
胡適的樂觀與周作人的悲觀都能在魯迅身上找到呼應。魯迅與他們一樣不滿現狀,但不同的是,他的所見所想比他們更廣。在激進派和胡適一樣的溫和派看來,未來一片光明,但在魯迅的細察之下,未來卻難掩其黑暗的一面。另一邊,周作人、林語堂等人試圖尋回一個可愛安寧的傳統中國,然而,儘管舊中國的醜陋也有迷人之處,但在魯迅眼裡卻始終面目可憎。魯迅所面臨的問題遠比同代人更複雜、更壓抑,他也因此更能代表那個時代的問題、矛盾與不安。把魯迅歸為某種運動、扣上某種角色或是劃在某個方向里,其實都是在吹捧歷史抽象化的同時,淹沒了他個人的天才。就算魯迅的時代只是一個過渡期,可它的性質到底是什麼?光與暗一類的對比恐怕永遠也道不全那個時代的真意,因為光暗之間還有無數深淺的灰。好比暮色里藏匿著鬼影、私語、異象與幻影,稍不注意,它們便消逝在等待黎明的焦躁中。魯迅便是這暮色里的記錄者,他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微妙深刻的感情寫作,而這些質量正是他作為反叛者發聲時所缺失的。在魯迅的作品中,他對黑暗的描寫尤為重要,因為誰也不知道黑暗的暮色會在人間,或是人心裡持續多久。
圖|夏氏兄弟與父母於上海
魯迅個人在艱難時期的微妙感情,並未得到他的追隨者和評論者的充分重視。他們就像那一眾好漢,也許真的覺得,現在所享受的陽光,都得益於魯迅當年奮力扛起那黑暗的閘門,卻全然不知他真實的內心感受。魯迅機敏智慧,既有真知灼見,又有深厚的文字功力,這些都是他才華的表現,也受到讀者的廣泛關注。魯迅是反叛散文的主創,而反叛散文對事物的褒貶往往過於隨意、絕對,態度有失公正,內容也欠真實。但這種融詭辯、簡化與偏頗於一體的文辭,最終卻成為後繼反叛作家詮釋中國生活所仰仗的工具。不知1919年後的白話文運動是否對大眾語言做過認真的研究,最常聽到的卻只有魯迅機智而憤怒的聲音。魯迅創造的文體大獲成功,他的機智與憤慨也變成白話文中的固定元素,進而成為後起作家依樣作文的模板。這樣一來,白話文不僅越來越依賴機智,還大量運用表達仇恨、蔑視的詞彙,縮小了中文的種種可能性。這一切魯迅都難逃其咎。雖然魯迅自己在白話文里遊刃有餘,他的模仿者卻只學到寥寥幾分。他能隨心所欲地對待那些可憎的黑暗與鬼魂,甚至可以把他們拉近身旁愛撫一番;但他的模仿者卻會被他們的面目嚇退,不願多看一眼。
魯迅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他時悲時喜,時而古怪,時而憤怒,時而輕快,時而無情。目前,魯迅的形象或許過分偏重他諷刺或先知的一面。我本可以輕鬆列舉魯迅才華的其他方面,描摹一幅稍顯公允的畫像,羅列更多事例展現他病態的天才,讓他看來更像卡夫卡而非雨果的同輩。但這只是這篇文章緣起的一部分。雖然魯迅的雜文寫得很好,但他把思緒與感情浪費在這些零星的雜文中,實在可惜且毫無意義;而我們若去追從魯迅種種無常的情緒,其實也是同樣的徒勞無用。魯迅本可以把所有情緒融為一爐,作為一個更大的象徵體,將他眼裡的世界表現得更加豐滿,他本可以對那些顯而易見的內心衝突多些嚴肅的思考,但他只是把它們留在藝術的架構中,懸而未決。作為一個修辭家,魯迅的確擅於琢磨似是而非的雋語,但他個人生活與現代中國生活中的似是而非,希望與絕望的衝突,和那些比衝突更微妙的東西——光與暗的此消彼長,受光暗威脅的影以及影的進退兩難——這些在魯迅的作品裡都找不到十分切合的象徵。《阿Q正傳》算是例外,但它在結構上又有缺陷。
魯迅作為小說家,起勢極好,卻未能持續,這大概可算作現代中國文學的一個謎。我無意在這篇文章里提供任何解釋,不過,魯迅雖然沒有大部頭的長篇巨著,但他出色的短篇小說也可用來研究人生的黑暗面。此外,還有他的散文詩和部分雜文,尤其是《朝花夕拾》收錄的幾篇,文字間滿懷鄉愁與無可奈何的憐憫,同時又透露出孤軍奮戰失敗的預感,在一片荒蕪破敗的景致下更顯悲涼。魯迅的希望是《藥》中烈士墳上的小花,是阿Q綁縛刑場途中誇口的「二十年後」,是為了重生忘記復仇的女吊。我想,任何一部魯迅的文集都應當包括他筆下的這些鬼魂。魯迅在《女吊》中回憶,他小時候曾在目連戲開場前參與「起殤」的儀式。戲子藍面鱗紋,扮成鬼王,魯迅在內的十幾個孩子則隨便在臉上塗幾筆,充當他的鬼卒。日落時,他們騎馬疾馳到野外的無主孤墳,環繞三匝,下馬大叫,然後將鋼叉刺在墳墓上,拔叉馳回,把鋼叉釘在台板上,這樣就算請來了鬼,目連戲便可開始。魯迅當然不曾見過他用鋼叉請來的鬼,但他們卻在魯迅的筆下得到重生,從此過著似有神佑的安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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