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談枕邊書 | 越是可口的東西,往往越容易讓人厭膩

2020-06-26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格非談枕邊書 | 越是可口的東西,往往越容易讓人厭膩

圖/René Magritte

您的枕邊書有哪些?會經常變化嗎?

格非:我的枕邊書往往是隨筆、雜錄、筆記、哲學小品、歷史評論、方誌、博物志一類的閒書和雜書。有些書在我的床頭待的時間比較長,最常見的,比如說,《魯拜集》《法國歷史軼聞》《沉思錄》《道德箴言錄》《廿二史札記》《讀通鑑論》《初潭集》《嶺外代答》《春在堂隨筆》《花鏡》《世說新語》《夢溪筆談》《帝京景物略》《揚州畫舫錄》《容齋隨筆》等等。當然也包括大量的詩歌作品。不論是現代詩人的集子,還是古典詩詞的選本,作為枕邊書,都很合適。臨睡前讀上幾首,感覺也很輕鬆。這些書籍當然也會發生變化。往往是床頭櫃堆不下時,我會整理一下,更換一批。在這些書中,我印象比較深,且一讀再讀的,有《一千零一夜》《史記纂》《論語》、奧維德的《變形記》、利希滕貝格的《格言集》,《尼采遺稿選》《克爾凱戈爾日記選》等等。有一本英漢對照的《聖經故事》,我也反覆讀了很多遍。

這些書為什麼會成為您的枕邊書?

格非:所謂枕邊書,按照我的理解,是指放在床頭柜上供睡前閱讀的書籍。我們不可能躺到床上就睡著,總需要讀點什麼。對於我這樣一個有睡眠障礙的人來說,讀書是為睡覺做準備,而不是為讀書而讀書,因此對枕邊書的選擇往往很挑剔。它最好能符合以下幾個要求:1)書不宜太厚、太重。如果太重,需要很大的臂力支撐,你不太可能很快睡著。最好薄一些,輕一些。2)字體最好大一些。為了方便入睡,床頭燈不可能搞得太亮。如果字太小,你為了看清書上的字都需要集中注意力,就會讓你一直保持興奮。3)它必須是非小說類的讀物。小說屬於某種有相當密度的織體,有經線,也有緯線。要搞清楚故事是如何發生的,往往需要充分的腦力活動。我一般不在床上讀小說。當然,《追憶似水年華》算是一個例外。4)書籍的內容不能太艱澀。你要是跟書較上勁,一個晚上就別想睡了。5)不能有異味。我注意到,10年前或20年前印刷的書籍,出現刺鼻異味的機率很高。近些年,這種情況已有很大改善。

能否具體談談,您眼下讀的枕邊書的感受?

格非:我最近在讀的是宮崎市定的《中國史》。這本書的裝幀很好,字很大,紙張也極其考究,聞之有一縷淡淡的清香。但對於枕邊書而言,缺點仍然是太重太厚。宮崎市定被認為是京都學派的集大成者,他的歷史學觀念自然是屬於內藤湖南、桑原騭藏那個思想脈絡。宮崎市定在發表觀點時,那種不容置辯的專斷和自信的口吻,顯得很老派,也很有魅力。當然,從世界史的視野、尤其是將「現在」視為一個歷史結果,來追溯、審視、界定中國歷史的演變,也帶出了很多有意思的話題。這本書還沒讀完,無法具體、清晰地給出恰當的評價。

枕邊書給您帶來什麼?

格非:首先是愉快、平靜的心境,就像李清照所說的那樣,枕邊讀書,心閒尤好。這時,閱讀是一種權利,一種生活中的樂趣。其次,我們白天的閱讀,或多或少有明確的目的,有些書是你根本不想讀的,但由於種種原因而不得不讀。或者有些書實在無趣,但因為某項工作或義務,又無法繞過它。因此, 枕邊書也可以被定義為你在自由狀態下,自願選擇的讀物。它們當然也可以給你帶來獲取知識的欣慰,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糾正功利性閱讀的偏頗。最後,因為我的睡眠不太好,枕邊書多少也有催眠作用。有點像是你願意放在枕邊,可以與它隨意漫談的伴侶。

您最理 的閱讀體驗是怎樣的?

格非:最難忘的一次閱讀體驗是在拉薩。那是1990的夏天,我和妻子去西藏玩了一個月後,因為一時買不到回北京的機票,最後滯留拉薩。劉偉和扎西達娃介紹我們借住在西藏文聯大院的一位朋友家。每天的三頓飯,要麼在扎西達娃家,要麼是在色波家。我記得也曾去馬麗華老師家蹭過飯。至於借我們房子的那位朋友是誰,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他們一家出遠門了,房子空著。他家臥室的一個小書架上,擺滿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因沒有別的書,我只得靠金庸度日。那時的拉薩正逢雨季,幾乎每天都會下暴雨,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午後。百無聊賴之中,我沒日沒夜地躺在床上讀金庸。累了就睡,醒了就接著讀,晨昏顛倒,不知今夕何夕。就這樣,在十幾天的時間裡,我差不多將書架上的金庸小說全都讀了個遍。現在一想起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常常會與那年夏天西藏的記憶聯接在一起,比如說不期而至的暴雨、院中齊人高的雜草、一條被色波親熱地稱為「兒子」的野狗。

您讀過最有意思的書是哪一本?

格非這很難說。人的閱讀趣味和偏好一直在變化之中,有些書我過去認為是不可多得的曠世傑作,現在雖然也覺得很好,但並非不可或缺。比如羅布·格里耶和西蒙的作品,甚至是加繆的作品。有些書過去不太重視,如今重讀,往往愛不釋手,比如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我最近開始一本本地重讀這部巨著,感覺上有一種後怕。我的意思是說,即便像巴爾扎克這樣極罕見的偉大人物,也是很有可能被我們這等輕浮的讀者錯過或忽略的。想到這一點,有時不免悲從中來。

哪些書對您的思維影響最深?

格非:如果您的意思指的是,某些書曾經極大地影響了我們對世界的根本看法,那麼這樣的書還是很多的。比如說,當年開始接觸弗洛伊德的時候,他給我帶來的感覺是全新的,令人驚愕的。直到幾年前,我在讀《一種幻想的未來》《文明及其不滿》時,仍然有那種震驚之感。疫情期間,我讀了德國哲學家瓦爾特·舒爾茨的《德國觀念論的終結》之後,開始對謝林的晚期思想產生了一些興趣,最近正在搜羅謝林的相關著作。海德格爾的《尼采》是華中科技大學的王均江教授向我推薦的,讀了之後,的確很受教益。

您會有自己的讀書計劃嗎?

格非:沒有什麼計劃。在閱讀方面,我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如何,我自己常常會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的折磨。比方說,別人在熱烈討論的某部著作,我竟然聞所未聞,心中的羞恥感往往油然而生。我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在一個專門的本子上隨手記下可能很重要、但我還未及閱讀的作品或著作,等到書單累積到一定數量,我就會下單購買。穆齊爾曾說,現在很多人追求知識,跟在銀行存錢的行為差不多,紮根於一種資本主義的儲蓄欲。 我覺得在讀書方面,也需要克服虛榮心,需要適當的節制。有時候,知識太多,反而會讓人陷入真正的無知。

書架上最終留下來的是什麼書?您會怎麼處理自己的書?

格非:說到清理自己的書架,也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所謂清理,說白了就是扔書。但哪些書該扔,哪些書不該扔,並不取決於你心目中書籍的價值大小,有時候還會涉及道德困擾。長輩、朋友、同事、學生送你的書,當然不能扔;可那些你素不相識的作者的著作,難道就能毫無愧疚地處理掉嗎?因此,我在送書給別人的時候,通常不太喜歡簽名,這是為了這些書有朝一日被清理時,可以讓朋友們少一些心理負擔。

您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

格非:當然會重讀。這就好比吃飯——你覺得某個菜好吃,何妨多吃幾次?我喜歡重讀的書,都是一些極平常的、大家都知道的書,主要是古典或經典作品。

所有您見過的作家中,對誰的印象最為深刻?

格非:我和作家遲子建認識的時間相對比較早。1986年夏天在青島見面時,我們就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到今天依然如此。

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格非:除了常有聯繫的同行朋友之外,我沒有什麼特別想見的作家。你讚賞、欽佩或喜歡一位作家的作品,讀他的書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得見面不可。我曾有幸與當今文學界的一些大人物在一起吃飯,比如說以前是南非作家、如今移居澳大利亞的庫切、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以及日本學者柄谷行人等等,說實話,感覺並不很好。主要是在那種場合,大家都過於嚴肅、矜持,不太可能談論任何有意思的話題。

如果您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格非:如果只能帶三本,我一定會挑選那種經得起反覆閱讀而不會讓人厭煩的作品,比如,我或許會從詩歌、歷史和哲學著作中各選一本。你在不同的時間、心境中閱讀詩歌,感受會完全不同。在某種意義上,詩歌更接近於音樂作品——我這麼多年反覆聽巴赫,從來就沒有感到任何厭倦。我相信優秀的詩歌經得起時間的磨洗。而選擇歷史和哲學著作,是因為它們通常比較枯燥。 越是可口的東西,往往越容易讓人厭膩,書也一樣。

如果請您約一位作家朋友來談談枕邊書,您最希望請誰?

格非:如果讓我來約一位作家的話,我就選阿來吧。在與他的交往中,我發現他的知識背景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所關注的問題,和其他作家有些不同。我對他提供的書單很好奇。

格非,1964年生,江蘇丹徒人,當代著名作家、學者,清華大學文學教授,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迷舟》《相遇》等中短篇小說,《慾望的旗幟》《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望春風》《月落荒寺》等長篇小說,以及《小說藝術面面觀》《小說敘事研究》《文學的邀約》《博爾赫斯的面孔》等論著和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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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孫蒔麥

*本文原發於《中華讀書報》,主持人宋莊

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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